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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于汀2

　　于汀专门从事画肖像画后，在凉廊里布置了一间小画室，他不再在大画室作画，而在这间小画室让顾客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

　　这间小画室光线明亮，布置豪华，井井有条，没有普通画室那种常见的杂乱无章，没有靠墙竖着许多翻过来的油画，没有堆得快塌的成摞画布框，在古老的取暖炉上没有凹凸不平的开水壶。小画室门上衬了黑皮软垫，室内一个挺大的青铜鼎里长出一株高大的绿叶植物，枝叶攀缘至玻璃窗上，白漆墙壁洁白无染，只挂了一块光滑的钢护板，板上用半球形磁性图钉固定了三张招贴广告。一张藏于博讷主宫医院的罗吉尔·凡德威登《最后的审判》三联画彩色复制品，一张伊夫·阿莱格雷执导，米歇尔·摩根、热拉尔·菲利浦与维克托·曼努埃尔·门多萨主演的电影《奇异的爱情》的海报，还有一张比尔兹利风格咖啡馆菜单的放大照片。

　　顾客是一位满脸皱纹的日本人，戴着金丝架夹鼻眼镜，穿着一套端庄的黑西服，白衬衫，珠灰色领带。他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膝上，双腿并拢，上身垂直，双眼注视着一张牌桌，而不是画家。牌桌桌面的细木镶嵌图案是西洋双六棋棋盘盘面，桌上放着一部白色电话机，一个英国式金属咖啡壶，以及一个装满异国水果的柳筐。

　　于汀坐在画架前的一个石狮上，手里拿着调色板。石狮雄伟壮观，一般人都相信它来自亚述古国，但是专家们都感到难以测定，当画家的“矿石艺术”获奖的那个时期，他经常在瑟伯波·马吉斯的旷野里捡石块，他在那儿找到了这个埋在地下不到一米深的石狮。

　　于汀裸着上身，穿了一条印蓝棉布裤，一双白色粗羊毛袜，脖子上围了一条细麻布围巾，左腕上戴着十几个彩色手镯。他作画所需用品——颜料管、调色碟、画笔、调色刀、白垩、抹布、喷雾器、刮字刀、羽笔、海绵等——都仔细地摆在右边一个长长的排字字盘上。

　　摆在画架上的画布绷在一个约两米高，上宽六十厘米，下宽一百二十厘米的梯形木框内，好像这幅画是准备挂在非常高的地方，通过变形影像效应，夸张地表现透视角度一样。

　　这幅画差不多快画完了，画面上有三个人物。其中两个分别站在一件摆着许多书籍、小仪器和各种玩具——展示自白羊宫至双鱼宫的黄道十二宫的天文万花筒、微型机械装置太阳系仪、凝胶数字软糖、与动物饼干相当的几何形饼干、地球图面皮球、历史服饰玩偶——的高高的家具两旁。

　　站在左边的那人是一个胖子，脸部细节被他穿的一件宽大的潜水渔业服遮住了，他穿着一身发亮的胶质黑白条相间的紧身服，戴着黑帽子、面罩，还带着氧气瓶、鱼叉、软木柄短刀，戴着潜水员手表、橡皮蹼套。

　　站在右边的人很明显就是正在摆姿势的日本老人，他穿着一件黑里泛红的长袍。

　　第三个人物位于近景，跪在前两者面前，背朝着观众。他戴着一顶菱形帽，就像英国大学发毕业文凭时师生们所戴的那种帽子。

　　地面细致地画上了几何形砖，图案模仿1268年意大利工匠为威斯敏斯特修道院祭坛带来的那幅大理石镶嵌画，罗伯尔·韦尔当时在修道院当修道士。

　　于汀的“雾化技法”画和“矿石艺术”——石头叠合之艺术，最有名的是《要求》《签名》和稍后一些时间的一块盖伊-吕萨克街的街垒石，街垒石卖给了伊利诺伊州厄巴纳的一位城市规划专家——取得辉煌成绩以后，他打算成为肖像画家，许多顾客也请他为他们画肖像。他的问题在于追求与众不同，如同他的其他画一样，他想标新立异。

　　有几个月，他使用了一种在长岛一家下等酒吧遇见的一个混血儿乞丐告诉他的方法。那是他请那乞丐喝了一轮杜松子酒后，乞丐才吐露的，可是尽管他一再要求，那个乞丐也不肯说出这个方法的出处。这个方法其实就是通过十一种色调固有的顺序和三个关键数字的搭配，来决定一幅肖像画的颜色。所谓三个关键数字，第一个是这幅画“出生”的日期和时辰，“出生”是指第一次让画主摆姿势；第二个数字是这幅画“受孕”时月亮的位相，“受孕”是指产生这幅画的背景，比如有人打电话来订购；第三个数字是这幅画的索价。

　　这种方法完全不由个人意志决定，于汀觉得十分有趣。然而他过分遵守这个方法的原则，取得的效果令人退避三舍，而不是一鸣惊人。确实，他画的《红眼睛伯林格伯爵夫人》取得了如期的成功，但另外好几幅肖像画令美术评论家和顾客很不满意。于汀自己也困惑地感到自己毫无创意地使用了一种方法，而这种方法显然早在他之前就有人根据自己的艺术追求采用过，他为此常常感到不自在。

　　失败并没有使他气馁，反而使他开始进一步完善自己的画法。他请来的专门为他唱赞歌的艺术评论家埃尔泽阿·内厄姆美其名曰“融自家所长又自成一格”。这种画法使他在风俗画、真正的肖像画、纯幻觉和历史传说之间另辟蹊径。他自己则名之曰“想象的肖像”。他决定画二十四幅这样的肖像画，在两年内，按照确定的次序每月画一幅：

　　1.背着真正金属拖拉机的泰姆·道里遇见三个行走的人。

　　2.葛蓓莉亚向挪亚传授航海术。

　　3.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获知，只有把妹妹塞普蒂米娅·奥塔维利娅交出来，他同贝伊的谈判才能成功。

　　4.让-路易·吉拉尔评论伊萨克·德庞赛拉德著名的六行诗。

　　5.武卡谢维奇的弟子、德国逻辑学家贝勒瓦尔伯爵在他的老师面前，论证一个岛是由陡峭海岸围成的封闭空间。

　　6.于勒·巴纳沃后悔没有注意到贴在部里厕所内的双重通告。

　　7.尼禄·沃尔夫无意中撞见费埃拉布拉上校正在撬曼哈顿大通银行的保险柜。

　　8.短腿猎犬奥弟木斯·马克西姆游水来到卡尔维，高兴地发现市长正带着一根骨头等着它。

　　9.“声音转换器”显示，俄尔菲的歌声可以催眠动物。

　　10.利文斯通发觉他已失去机会，拿不到拉姆齐勋爵许诺的那笔奖金，心情坏透了。

　　11.米特中学会考口试不及格，因为他论证鲁热·德利斯勒是《出征歌》的作者。

　　12.波里埃-托利一边看“狼人”跳狐步舞，一边喝拉图葡萄酒。

　　13.年轻的神学院学生梦想去卢卡和天津旅行。

　　14.马克西米利安在墨西哥登岸，立即大方地买了十一张玉米饼。

　　15.“押韵诗人”要求他的庄农剪羊毛，庄农的妻子纺羊毛。

　　16.阿姆斯特丹花卉知识大赛上，决赛选手纳西斯·福拉尼尼奥打开一本韵脚词典，当着评委的面朗读。

　　17.安的列斯群岛的海盗泽诺·德迪迪姆收到威廉三世给的一大笔钱，便把库拉索岛拱手让给了荷兰人。

　　18.剃刀铸件厂厂长的妻子允许她女儿一个人到巴黎逛街，但到米歇尔大街时必须把旅行支票放在上衣口袋里。

　　19.演员阿希巴勒德·莫恩为下次演出犹豫不决，不知饰演约瑟夫·德里马底好，还是饰演查拉图斯特拉好。

　　20.画家于汀试图让多种税务稽查员同意调整他的所得税。

　　21.拉祖瓦大夫向公众透露，刚观看完《公民凯恩》的威廉·兰道夫·赫斯特可能策划了对奥逊·威尔斯的谋杀，他因此被医师同业公会除名。

　　22.雅万拿汉堡的箱子之前，想起瓦勒让曾救过他的命。

　　23.地理学家勒贡特沿哈米顿河顺流而下，住宿在爱斯基摩人家中，他送给村长一枚角豆树的果实，以表示对他们的谢意。

　　24.评论家莫里内在法兰西中学开课，生动地讲述樊特伊、埃尔斯蒂尔、贝戈特和拉贝玛的肖像画，这些肖像画充满了印象派艺术的神话，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读者们也没有阐释透彻。

　　于汀解释说，所有的绘画，尤其是肖像画，都处于梦想和现实的交会处。“想象的肖像”构想本身就是从这个基本观点上发展起来的。在于汀看来，购画者，想让人画像的顾客，或者让人画他所喜欢的人的肖像的人，只不过是产生一幅画的诸多因素之一，甚至可能是最不重要的因素——如果没有安格尔，谁认识贝尔丁先生呢？——然而他又是产生一幅画的动因，是这幅画的发起者，从这一点看，他又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至于在画中，他不是作为美学模特出现，画的形式、颜色，画得像不像，以及一些细节的处理等，都不是由他决定的。他只是结构模特，可以称为有限责任合作者，或者更恰当些，像中世纪绘画那样，称为捐赠人，是他的肖像画的创议者。他的身份比他的形象更能影响艺术家强烈的想象力和旺盛的创作激情。

　　在他的二十四幅肖像画中，只有一幅不符合上述规则，即第二十幅，那是于汀的自画像。在这个独特的肖像画系列中出现一幅自画像，的确有些突兀。画家解释说，他作这幅画的动机与他六年来不断与税务行政部门打交道遇到的烦恼有关，他最终取得胜利。他的税务问题概述如下：于汀四分之三的作品在美国出售，而他坚持在法国纳税，因为这样他可以少纳税，这件事本身完全合法，但是画家又进一步要求不按照“法国国外收入”——如此计算收入，税务稽查员将不给予任何免税——计算，而是按照“手工业产品出口收入”计算，这样，他可以享受国家对出口手工业品的优惠政策，减免大量税款。世界上还有哪件产品比一位艺术家用手绘制的画更配得上称为“手工业产品”呢？税务稽查员不得不承认这个用词的明显性，但是他不承认在大西洋彼岸所作的画是“法国的手工业产品”，只是经过多次辩论交锋，税务稽查员才承认于汀在国外作画时，他的手仍是一个法国人的手。何况，于汀的父亲是美国人，他的母亲是法国人，他享有双重国籍，可以恰当地认为弗朗斯·于汀作品的出口给法国带来了道德、知识和艺术方面的收益。因此，可以对他的所得税像他所要求的那样进行调整。于汀为了庆祝自己的胜利，在自画像里以堂吉诃德的形象出现，拿着长矛追赶那些从财政部出来的官员，他们穿着黑衣服，脆弱又苍白，如同沉船里的老鼠一般四处逃窜。

　　其余二十三幅肖像画都是根据二十三位订购者的姓名、职业设计的，这些顾客以书面保证形式表示不反对他的画的标题、主题，也不反对他们各自在画中的位置。对顾客的身份和职业经过语言和数学方面的处理后，即可决定画的规格、人物的数量、主色调、“词义范围”［神话的（2，9），虚构的（22），数学的（5），外交的（3），戏剧的（19），旅行的（13），历史的（14，17），侦探调查（7），等］、细节的中心主题、次要细节（历史、地理方面的影射，服装成分，陪衬部分，等等），最后是价格。然而，这个系统首先要服从两个先决条件：顾客——或顾客让画家画肖像的那个人——必须明显地在画布上出现；与模特个性毫无关系的细节中的一个成分必须正好与顾客相一致。

　　在肖像画的标题上出现顾客的姓氏是比较容易的，但是于汀只答应过三位顾客：四号肖像画的顾客、侦探小说作家让-路易·吉拉尔，十二号肖像画的顾客、世界卫生组织低温试验部主任、瑞士外科医生波里埃-托利，以及十九号肖像画的顾客演员阿希巴勒德·莫恩——于汀受全息摄影的启发，奇妙地画出了一幅双重肖像画，如果由左向右从画前走过，演员即扮演了约瑟夫·德里马底，长长的白胡子，穿着灰羊毛斗篷，拿着朝圣棒，如果从右向左从画前走过，看到的则是他扮演的查拉图斯特拉，火红的头发，裸着上身，手腕和脚踝上套着带钉扣的镯子。而八号肖像画实际是一个短腿猎犬的画像——委内瑞拉电影制片人梅尔希奥尔·阿里斯多坦莱斯的狗，他认为它是任丁丁最好的继承者——这条狗原名不叫奥弟木斯·马克西姆，而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弗雷丘茨。

　　有时想象的肖像画与顾客的生平偶然重合，肖像画即完全成了模特生活令人惊异的缩影，例如十三号年老的大主教弗兰吉利的肖像画，他原来在卢卡当修道士，后来去天津当了多年的传教士。

　　有时正好相反，作品与模特之间只存在一种表面性联系，而这表面性本身的依据也不是很可靠。比如一位威尼斯企业家年轻美貌的妹妹终年害怕被绑架，这就成为谜一样的第三号肖像画的三重创意来源。在画中，威尼斯企业家以罗马皇帝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的形象出现：首先，是因为该企业家的公司一般在《金融时报》和《企业杂志》的每年排行榜上名列第七；其次，他的严厉是众所周知的；最后，是因为他和伊朗国王经常保持联系，如果他的妹妹被绑架，很难设想该事件不会对某种国际级谈判产生影响。第五号肖像画和顾客之间的联系更加勉强，更加遥远，完全是武断的，顾客是掌控从哥伦比亚到火地岛罐装啤酒的大老板胡安·马里亚·萨利纳斯-卢卡西维也兹：肖像画表现的是一个完全虚构的扬·武卡谢维奇生活的场面，武卡谢维奇是华沙派的创建人、波兰逻辑学家，他和阿根廷啤酒大亨毫无亲缘关系，后者只是在一群助手中作为一个很小的侧影出现在画面上。

　　二十四幅画中已完成二十幅。第二十一幅现正摆在画架上，那是一幅日本石英表工业巨头藤原五目的肖像。这幅画将摆在他公司董事会大会议室中。

　　于汀在这幅画中表现的情节来源于他肖像画的主要人物——魁北克省拉瓦尔大学的弗朗索瓦-彼埃尔·拉祖瓦的叙述。1940年，拉祖瓦刚通过博士学位考试，便接待了一个急性胃痛患者，病人对他说：“一定是赫斯特这个混蛋给我下了毒！因为我不愿意帮他干那件黑心勾当。”他要求病人说得更清楚一点儿，病人透露：赫斯特给他一万美元，如果他能除掉奥逊·威尔斯。拉祖瓦当天晚上禁不住在他的俱乐部把这件事说了出去。第二天早上，医师同业公会紧急会议把他召去，谴责他破坏了保密这项职业公德，把他看病时获得的秘事公之于众。他被判有罪，被医师同业公会除名。几天后，他声明这个控告完全是无中生有，可惜为时已晚，无法挽救。他不得不在其他科学研究领域重新开始他的职业生涯，后来成了潜海呼吸和循环问题最有权威的专家之一。最后这一点可以解释为什么藤原五目出现在这幅画中。拉祖瓦后来对日本沿海部落邪马台进行研究，据说邪马台部落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在《魏志·倭人传》一书中有提及此部落，他们的历史可追溯到大约公元前3世纪。邪马台妇女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潜水员，她们每年下海四五个月，每天潜海一百五十次，深度超过二十五米。她们裸身下海，只是近一百年以来才戴潜水镜保护，这种潜水镜用两侧小气球夹紧固定。每次她们在海水里停留两分钟，收获各种藻类，尤其是琼脂、海参、海胆、贝类、珍珠牡蛎和鲍贝，鲍贝的贝壳过去是很稀罕之物。藤原五目家族是邪马台部落的后裔，潜水表是他公司的拳头产品之一。

　　阿尔塔蒙夫妇长期以来下不了决心订制一幅肖像画，似乎是由于于汀要价太高——他的作品一般以大公司的总经理为对象。可是，最后他们还是请他画一幅肖像画。他们将出现在第二幅画中，阿尔塔蒙先生当挪亚，他的妻子当葛蓓莉亚，因为她以前当过舞蹈演员。

　　他们的德国朋友弗格也是于汀的顾客。他与第十四幅画有关，他母亲曾与哈布斯堡王室的很远的一支有亲缘关系，他自己去过墨西哥旅游，带回了做玉米饼的食谱！ 人生拼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