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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马西亚3

　　古玩店老板娘的丈夫莱昂·马西亚在他的房间里。他年老多病，弱不禁风，面色灰暗，瘦骨嶙峋。他经常穿着一条睡裤和一件无领衬衫，骨骼突出的双肩上披了一条方格围巾，赤脚穿着一双褪色的旧拖鞋，头上戴着一顶红色法兰绒锥形高帽，一动不动地坐在黑色皮椅上。

　　不过，在大多数拍卖商和艺术商心目中，这位死气沉沉、两眼无神、动作迟钝的老人仍然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古物鉴定专家。他们这一行真是包罗万象，从普鲁士和奥匈帝国的货币和勋章，到中国清代的瓷器，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版画、古老乐器，到伊朗和波斯湾地区的祈祷地毯，什么都得知道。他是在30年代成名的，那时他在《沃伯格和考陶尔德艺术馆学报》上连续发表了几篇论文，证明1899年在苏富比拍卖行出售的莱昂纳尔·戈尔捷的油画《九女神》，实际上是雅娜·德谢纳尼的作品，画的是莎士比亚剧作中九位著名的女主人公：克瑞西达、苔丝狄蒙娜、朱丽叶、麦克白夫人、奥菲莉娅、鲍西娅、罗瑟琳、蒂塔尼娅和薇奥拉。他的这种说法曾经轰动一时，因为他提到的这位画家当时还寂寂无名，鲜为人知。他这个判断也只是根据作者的花体缩写签名和亨贝尔特在《各种版画的起源和发展的历史概要》一书中所写关于这个作者的生平简介得出来的，该书1752年在柏林出版。他还宣称，这位画家于1647年至1662年在布鲁塞尔和艾克斯拉沙佩勒作画，可惜没有注明出处。

　　最令人惊讶的是莱昂·马西亚完全是自学成才。他九岁辍学，二十岁才勉强认字，经常看的是专登赛马消息的《运气报》。他当时在大军团大街一家制造赛车的修车铺工作，这家铺子卖出去的赛车不但没有赢过，而且每次都出事故，不久就倒闭了。马西亚手头存了一笔钱，因此就经常几个月不干活。他住在一家小旅馆里，每天七点钟起床，到柜台前喝一杯热果子汁，一边看《运气报》，然后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时床铺已经重新铺好了，他便和衣躺上去再睡一会儿，把报纸铺在床头，免得鞋子把床单弄脏了。

　　马西亚的生活需求十分简单，照这样生活下去，他手里的钱可以维持几年。可是第二年冬天他病倒了。医生诊断是肺病，一定要他去山区疗养。他无力承担长期住疗养院的费用，就在提诺契州阿斯科纳最豪华的普菲斯泰疗养院受雇当了一名楼层服务员。在漫长的被迫休养期间，下班后，为了消磨时光，他开始看书，不料越看越上瘾，手头拿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他向疗养院里有钱的病员——牛肉罐头大王、橡胶大王、钢铁大王或他们的儿子——一本一本地借着看。他看的第一本书是小说，雅克·拉克雷泰尔的《西贝尔曼》，曾获得上一年费米纳文学奖；他看的第二本书是柯勒律治的文学评论，附有忽必烈汗诗的译文及原文：

　　忽必烈汗在萨纳都，

　　下令修建豪华的宫殿……

　　这样，四年中莱昂·马西亚读了上千册书，学会了六种语言：英语、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俄语和葡萄牙语。他学葡萄牙语只用了十一天，他花十个生丁在一家旧书店里买了两卷残缺不全的“卢西塔尼亚书目”，读完这两本书，葡萄牙语就学会了。

　　越是学得多，他越是想学。他的学习热情永不枯竭，他的吸收能力也永无止境。他过目不忘，记忆力惊人。他又以同样的速度、求知欲和记忆力学习了希腊语语法、波兰史、史诗、击剑教程、园艺学教程、通俗小说、百科全书。应该指出，他比较喜欢的还是百科全书。

　　他的学习热情感动了不少人。1927年，在普菲斯泰先生的倡议下，疗养院凑了一笔钱给马西亚，作为十年的学习费用，让他可以专心致志地学习他所喜欢的专业。那时他已经三十岁了，犹豫了三个月，不知选择谁做导师好：埃伦费尔斯，施本格勒，希耳伯特，还是维特根斯坦？后来，他去听了一次帕诺夫斯基关于希腊雕塑艺术的报告会，发现自己真正的天赋是艺术史，就立即去伦敦的考陶尔德艺术馆报了名。三年后，他以我们前面介绍过的众所周知的一鸣惊人之举，步入艺术鉴定专家的行列。

　　他的体质一直很弱，几乎终年卧床不起。多年来，他先是在伦敦，后来到华盛顿、纽约，都整天待在旅馆里，只是要到图书馆或博物馆考证某一细节时才出门，平时躺在床上或坐在椅子上，向顾客提供越来越高级的咨询。正是他证实了阿特里的哈德丽雅娜塑像（又称“哈德良天使”，这个名字更有名气）是赝品。他还精确地列出了弗里克美术收藏馆收藏的库珀细密画的年代。就在这时他遇见了克拉拉·利茨坦费尔德，一位流亡在美国的波兰犹太人的女儿，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当时她正在这家博物馆实习。她比马西亚小十五岁，在相识几周后他们就结婚了，并决定到法国定居。于是，他们来到巴黎，搬进西蒙-克鲁贝利埃街这家公寓，把一家马具皮件店铺改造为一家古玩店。奇怪的是，她丈夫始终都对这家古玩店不感兴趣。1946年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大卫。

　　莱昂·马西亚同公寓里另外几位房客一样已经几周没有离开卧室了。他只喝些牛奶，吃点儿黄油和葡萄干饼干。他收听广播，看或者装着看旧艺术杂志。他的膝上放着一本《美国美术杂志》，脚跟前有两本杂志，一本南斯拉夫杂志，另一本是《伯林顿杂志》。在《美国美术杂志》封面上印着一幅古老而漂亮的彩色木版画，金光闪闪，红红绿绿：一辆有巨大烟囱的火车头，挂着巴洛克式的大灯笼和一个大捕虫网罩，带着淡紫色车厢在暴风雨的黑夜里穿过草原，冒着火星的黑烟和乌云交织在一起。那本南斯拉夫杂志压在《伯林顿杂志》上面，封面是一张照片，内容是匈牙利雕塑家梅勒贝特·埃热尔的作品：长方形金属板搭成的一个十一面体。

　　莱昂·马西亚常沉默无言，一动不动，沉溺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他惊人的记忆海洋深处常常冒出一件往事，萦绕不休。让·黎施潘在逝世前不久，到疗养院做了一次报告，题目是“拿破仑的传说”。黎施潘说，在他小时候，每年打开一次拿破仑陵墓，残疾军人在墓前游行，并瞻仰用防腐香料保存的皇帝遗容，这个场面没有引起赞颂，而是令人恐惧，因为皇帝的遗容已浮肿发青，于是后来就取消了开墓仪式。可是黎施潘的叔祖父曾在非洲为国效劳，荣军院的长官特地为他打开了陵墓，黎施潘被叔祖父抱着，有幸见到了皇帝的遗容。 人生拼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