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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分|

　　第四十六章 用人房间7 热罗姆先生

　　八层楼上有一个房间基本没有人住，和其他几个用人房间一样，它属公寓管理员所有，一般留着给到巴黎来看国际博览会或某个展览的外省来的朋友用，因此房间里的摆设没有什么个人特征：墙上贴着黄麻布护墙纸；两张一样大小的床，中间隔着一个路易十五式的床头桌，上面有一个橙红色塑料广告烟灰缸，八角形的每边都印着“可口”或“可乐”字样；一个夹式床头灯，上面戴个小帽子似的锥形金属罩；一块破旧的小地毯；一个带镜子的橱柜，里面放着不少来自各种旅馆的衣架；一张三条细腿的矮桌子，桌脚包着黄色金属套；桌上有一只腰形弗米加盘子，里面放着一期《法国时代》杂志，封面上是歌唱家克洛德·弗朗索瓦的面部特写照。

　　20世纪50年代后期，热罗姆先生住进这个房间，并在这儿去世。

　　那时候，热罗姆先生已是一个精神萎靡而又尖酸刻薄的老人，可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说来他也算是这里的老房客了，1924年10月，他第一次来到西蒙-克鲁贝利埃街公寓，不过不是住在这个用人房间，而是住在加斯巴尔·温克勒后来住进的那个套间。那时他是有学衔的历史教员，著名的高等师范学校的毕业生，充满自信，乐天而随和，热情而富有理想。他身材修长，潇洒大方，像美国人那样，细条子衬衣带着上浆的白领子。他还是个美食家，爱抽哈瓦那雪茄，爱喝鸡尾酒，常常去英国酒吧，很乐意与巴黎上层社会来往。他标榜自己思想进步，以高傲而又满不在乎的态度阐述自己的观点，使得对方既为自己不知道这些思想而羞愧，又为自己能听到他的解释而自豪。

　　他先在讷伊区巴斯德中学教了几年书，后来又当了梯也尔基金会奖学金学生，准备写论文。他选择了《香料之路》这个题目，细致而幽默地分析了西方和远东最初的贸易交往，把这些交易与当时西方的烹调习俗联系起来。他打算证明，当时把人们称作“鸟的香料”的甘辛调味品引进欧洲，反映了野味烹调技术的演变。在论文答辩时，他还特地请为他评分的三位老教授品尝了他自己用醋、酒、盐和香料配制的腌泡汁泡过的鱼和肉。

　　自然他受到答辩委员会的祝贺，论文顺利通过。不久他被派到拉合尔当文化专员，离开了巴黎。

　　这以后，瓦莱纳有几次听人说到他。在人民阵线时期，他的名字多次出现在反法西斯知识分子警惕委员会的声明或号召书下方。又有一次，热罗姆先生路过法国，在吉美博物馆做了一个《关于旁遮普省的社会等级制度及其对社会文化的影响》的报告。不久，他还在《星期五》杂志上发表一篇关于甘地的长文章。

　　1958年或1959年，他又回到西蒙-克鲁贝利埃街公寓，但是他已经完全变了样，成了一个被损害的、被遗弃的、被压迫的人。他并不要求住进他原先住过的房间，只是说有一间空着的下房就行了。他既不是历史教员也不是文化专员了，而是在宗教史研究所找了一份工作，他在火车上遇见的一位“老学究”每月给他一百五十法郎，让他整理西班牙天主教士的卡片。在五年中，他编写了七千四百六十二个在腓力三世（1598－1621在位）、腓力四世（1621－1665在位）和卡洛斯二世（1665－1700在位）时期任职的教士的传记，然后又分为二十七类（他开玩笑地说，在国际十进位分类法中，27这个数字正好是指天主教教会的历史）。

　　在这期间，“老学究”去世了。热罗姆先生试图让教育部、国家科学院、高等研究所、法兰西学院以及十五个其他官方或私立机构，对17世纪西班牙教会动荡不安的历史给予注意，但是毫无效果。他又试图找出版社出版他花了五年心血搜集整理的资料，但也徒劳往返。在遭到了四十六次彻底的拒绝以后，热罗姆先生拿着自己的手稿——一千二百多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跑到巴黎大学的院子里去烧毁，结果他被抓到警察局去蹲了一夜。

　　他与出版社打交道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有用。不久，有一家出版社请他翻译英文书，主要是些在英语国家被称为初级读物的儿童读物。例如：

　　咯咯咯咯哒，

　　咕咕咕咕咕，

　　我们家的黑母鸡，

　　生了一个蛋，

　　喜洋洋地咕咕啼。

　　咕咕咕咕咕，

　　奥莱是我叔，

　　去摸鸡屁股，

　　拿走了刚生的蛋，

　　咯咯咯咯哒，

　　咕咕咕咕咕。

　　当然他必须按照法国日常生活的特点来翻译这类书。

　　热罗姆先生就以此谋生，直到离开人世。一般来说，他翻译的东西不多，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玻璃绿色仿皮漆布沙发上，总是穿着一件花色毛衣或黄色法兰绒上衣，头枕在他从印度带回来的唯一纪念品上——一块比手帕大一点儿的、本来很华丽的紫地银丝绣花饰物，现在已成了破旧不堪的碎片。

　　在他的身边和地板上，到处堆放着侦探小说和鼻炎药（他总是流鼻涕）。他一天可以看两三本小说，自夸他看过一百八十三本“印记”丛书和至少二百本“面罩”丛书，并记得每一本的题目。他只喜欢战前那些优秀而古老的、密室和完美不在场类型的传统英文侦探小说，更喜欢题名有点儿离奇的小说，如《勤恳的杀人犯》，或《尸首将进行钢琴演奏》，或《阿涅即将发火》。

　　他看书的速度特别快，这是他在师范学校时养成的习惯和练就的技巧；但是从来看不长，常常看一会儿就不看了，然后躺在沙发上，闭上双目，什么也不干。他把玳瑁边的大眼镜取下，在侦探小说中他看到的那一页里夹上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印着一个地球仪，从它转动的木柄看，有点儿像陀螺，这是哥白尼的朋友、地图学家约哈姆斯·舍纳于1520年在班贝格制作的第一个地球仪，原物一直保存在纽伦堡图书馆。

　　他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他的遭遇，也从不讲他的旅行。有一天，里里先生问他一生中所见到的最令人惊异的东西是什么。他回答说，是一个印度土邦主，当时他正坐在象牙桌旁，和他手下的三个军官一起吃晚饭，谁也不说话，那三个凶猛的军人在他们的首领面前如同孩子一样。又有一次，别人没问他什么，他自己说起他看到过世界上最华丽最耀眼的东西。那是一块天花板，分成许多八角形的格子，用黄金和白银镶嵌，比一件首饰还要精雕细刻。 人生拼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