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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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来者是魔,大家都是同僚,十方魔君虽然常常热衷于窝里斗,手下势力各为其主,谁也看不惯谁,但如果涉及不到根本的利益冲突,还是勉强可以安然共处。
如果来者是仙,那必然是要诛一诛他这坏事做尽的魔头的。
毕竟弗禾如今的装扮妖里妖气,一看就魔氛冲天,不杀不足以平正道之恨。哪怕他能及时亮明原本的仙修身份,不论是体内的魔气,还是他正在运转的魔修手段,都没一样能作为确凿的凭证解释清楚。
刚才潭洞里的情形大概率是被这人瞧见了,弗禾寄希望于来者是仙非魔,这样还能拿他救助凡人的行径打打掩护,苟住性命。
而且他左看右看,眼前的男人都生得一副谪仙般的好相貌,双目澄清,气质冰寒如雪,全身无一丝魔息或真气溢漏,很有一种行于大道、返璞归真的派头。
是仙道中人的可能性更高了。
毕竟魔修里长成什么千奇百怪的都有,乌糟糟的瞳色和发色更是五花八门,只差在脸上纹个“大魔头”字样。他们嚣张跋扈,随心所欲,从不抑制裕望的滋生,眼里的情绪也绝不会如此毫无杂质。
除非……
弗禾暗暗吸气。
除非,面前这个,是位避世已久的大魔,审美落后于时代,这才素素净净地出场,低低调调地沉默。
“前辈。”弗禾觉得自己不主动出声也是不行,都已经把人给叫出来了。
他询问的姿态理所应当地放低,学皱皮魔摆出一副略带讨好的笑容,求生欲几近爆棚,“晚辈不知您在此清修,冒昧打扰,还请见谅。这便离去了。”
大能一般都很有脾气,你是走是留,肯定要恭敬地禀明告知,贸贸然行动,只会显得目中无人,徒惹烦厌。
就弗禾所见,身份不明的玄衣男子自出现起就始终注视着正前方的虚无空气,仿佛在方寸天地间独自辟出一界安宁,神游天外。
看上去真怪文静的。
而他话音刚落,这人的目光便即刻转移而来,状似轻飘,却如实质般铺展延伸,恍如覆来一张无处可避的天网,将他密密实实地包裹住,直定得人不得动弹。
弗禾全身僵硬,心中警铃大作。
逃,无处可逃。
防,无计可施。
正急得思绪飞速流转,便听得金石碰玉之音乍响,男人语气淡淡,答非所问,慢声道了一句:“你的鞋子,好像湿了。”
弗禾:“……”他周身上下凝固紧绷的气息蓦然松缓,简直郁卒。
*
事关生死的激烈大战并没有展开分毫,弗禾完全想不到,反而是“鞋子湿了”这种始料未及的问题被抛出来,才叫他真正的无言以对。
寒潭周边水汽丰茂,之前为了保留灵力,弗禾并未时刻抵御阴冷水汽。“烛娘娘”又不是真女子,哪怕绣鞋上的花纹边饰做得再精美,弄脏弄坏也不会觉得可惜。再说,骄奢淫逸的魔头不兴抠搜着去宝贵一双防御普通、材质下品的鞋子。
潭水非是凡水,侵蚀力惊人,走过一路,鞋底和鞋面都沾满了深露。
正应了那句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但令他更加意想不到的,是面前之人来历成谜,行为反常,竟是径直拿出一双崭新的羊皮小靴,要赠予他。
细小的符文法咒密密麻麻地嵌在针脚与云纹之中,制作精良,灵光盈盈,用材非凡,一看便知,这无疑是一件上好的法器。
“给我?”弗禾愣愣地立于原地,怀疑是自己听错。
玄衣男子依然是那幅清冷模样,微微颔首:“给你。”
见弗禾面色迟疑,于是稍加沉吟,再次语出惊人,“过来,吾给你穿上。”
弗禾走过那么多世界,遇到过那么多人,还从没有一次在毫无剧情线索的情况下摸黑捉瞎地溜过弯。系统商城已经无法开启,目前他唯一能倚仗的,无非是自身的修为能力。
怎奈原身在风源宗同一辈中入门最晚,仙魔战那会儿刚炼气没多久,后来的修炼一直受外物和心境所限,百多年也才堪堪结丹。摸到元婴的门槛也就是近几年的事,还差一点入魔殒身。
目测拼不过,再来十个他这样的都够呛。弗禾是识时务的俊杰,只得委曲求全,略作思索,然后一口答应。
从玄衣人的表情上,隐约可以觉出一点名为欢欣的柔和。只见他目光一动,面前便凭空出现一张榻椅:“坐。”
弗禾很想不合时宜地摸摸脸蛋。自视时他就知道了,别的不说,自己这张脸用作祸国殃民的资本却是足够的。
榻椅松软舒适,刚一坐到上面,就自动离地五尺漂浮而起,像在云端荡秋千。
玄衣男子走近前来,视线停在某处,微微弯身。
弗禾极不自在。
那一双犹如玉质的修长手掌很快锁定住浸湿了大半的绣鞋。一只把细瘦的脚踝握了一个圈,一只把湿润的鞋跟托着旋了个弯。
本该暧昧丛生的动作在男人做来竟是透着一种难言的平和专注,好险,弗禾才忍住豁出去也要将脚缩回来的意图。
应该……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鞋子掉落在地,嫩白的脚背甫一接触到冰凉的空气就泛起一层浅浅的红,未干的水渍沾在上面,显得粉润又精致。
随之而后,干燥洁净的袖摆被利落地捉起,男人竟是丝毫不吝地拿它来包住弗禾的脚掌,细细擦拭了一遍。
他身上所穿的衣料虽看不出材质,但想也知道珍贵非凡,用来擦脚……
这还不算完,脚腕上一点不知何时被黑树枝划出的小小痕迹由温凉的拇指轻轻揩过,一丝痕迹也无余留。
弗禾微蜷脚趾,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新靴穿上去很舒服,贴合得像是量身定做。有意无意的,这法器的属性竟与他体内的清正之气交相呼应,温和的清气自足下沿经脉流动一圈,丹田里的魔气团都安稳了不少。
原来那些艰深的符咒还有这个用途,想必是出自仙修名家之手。而魔修,大抵是不会将此等损体之物带在身边的。
无功不受禄,弗禾难免要说点客气敞亮的话:
“多谢前辈馈赠,此等好物,受之有愧。”
若此人想要什么东西作为交换,他目前虽不定能拿得出来,却也不会一直亏欠。
玄衣男子显然听懂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对此,他的反应只是平静地揭了眼帘,在弗禾的脸上若有似无地扫了两下。
弗禾想:果然是觊觎这张脸吗?
正当他考虑该用怎样决然的措辞去拒绝时,便听男人淡声说道:“你救那些人,只是白费工夫。”
弗禾压住惊愕的神色,心却“砰砰”多跳了两下。
“嗯……前辈,您是什么意思?”先装个傻吧,是不是真组织还不清楚呢。
“他们的命数已定。”男人的话语内容模模糊糊,望向弗禾的眼神却深不见底,“禁地邪祟多,你不该来这里的。”
“邪祟?”弗禾十分不解,他潜意识里觉得对方没有伤害他的意思,有问便提,“可我已经来过后崖好几回,什么也没碰到过……”
话音戛然而止,聪颖如他,很快想到了其中一个可能——
那些所谓的邪祟,也许是被某个强大的存在暂时驱逐,所以他才遇不到。
难怪别的魔修都从不往这里跑,皱皮魔倒尸时也离得贼远,一倒完就跑。
原来如此。
“多谢前辈相助了。”先说好,“无以为报。”
男人闻言,像是隐秘地笑了一下,笑意轻得差点捕捉不到,“无须你报。”
那就好。
弗禾松了一口气。毕竟这里头还有原数据的份,他只沾这一回光,都要他报,可就亏了。
“我救那些人,的确是动了恻隐之心。”事到如今,他也不瞒了,斟酌着将真实想法半隐半露,“凡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已是可怜,既有能力,,我便不会放任其命丧他乡,魂飞魄散。若可设法为他们留下一条活路,无论命数到底为何,尽人事则得心安。”
也是奇怪,男人就站在对面,目光神情一目了然,并非时刻驻留在弗禾身上。
但他就是有种错觉,似乎始终被无数视线密密缠裹包围,如芒在背。
“尽人事……”玄衣人低声重复。
弗禾点头,诚恳建议:“若前辈也能让过路邪祟放他们一马,想必生还的几率会更大些。都是上好的苗子,百年后,未必不可有所建树。”
瞧瞧,身在曹营心在汉,多么高洁的卧底品质啊。
男人答应得倒是果断,一个字:“可。”
他抬臂对弗禾示意,“不必再言谢,你可走了。”
言出即法随,整片黑林地的荆棘倏然从中间分出一条平整的道路,两边尖枝齐齐收敛,恶草野苗顺服衰从,静谧幽然。
坦齐的小道一直延伸至高高的坡道,以便弗禾能够毫发无损,顺利地飞身上崖。
真是再体贴也没有了。
“我……”弗禾突然语滞,飞快地回望了男人一眼,想了想,轻声问道,“前辈是一直在此隐居修炼吗?”
男人颔首:“吾名乌栾,唤吾名便是。”
“乌栾。”弗禾蹭了蹭脸,“我叫祝弗禾。”
乌栾轻轻启唇,呢喃般地唤了一声:“弗禾。”而后道,“吾在此地不会久留,下次或许无人为你消祟。”
弗禾还待说些什么,只见空中一封闪烁的风信疾冲而过,似受指引般准确落入他的指尖。
信的内容非常简略。稚姚魔君懒出了名,这次又向左护法派下了一件要出远门的差事。
唯一不同的,是这位多事的魔君此刻就要召见于他。稚姚又懒又躁,不好随意耽误敷衍。
于是弗禾只得对乌栾匆匆地点了下头:“明白了,乌栾……我们有缘再会。”接着迅速从后崖离开。
他翩落到顶层的崖边,背对悬壁反向踱步,忽而提腿弯腕,拍了拍靴面上一点看不见的灰尘。
应该会再见的。
毕竟这世上能无条件对他好的人,仅有那么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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