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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吗？哈，是我，我呀……”
“谁？……哟！你！好呀，你能想起我来，给我挂电话呀！……在哪儿呢？在奔驰600上头吧？手里握着摩托罗拉吧？你能想起我来？！……”
“我在屋里呢。一个人。别逗，我有事求你……”
“求我？你求我？你会有事求我？我能为你大老板做什么事？”
“真有事求你，老朋友了嘛……”
“老朋友？不敢当！我们早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了，不是一个台盘上的呀！你，你们那个世界，什么房地产呀，股票呀，期货呀，信贷呀……我连ABC都弄不清！还有你们那些个日常生活，什么豪门宴呀，烛光酒吧呀，KTV包房呀，桑拿浴带玉女按摩呀……我动员起全部想象力，也还是想象不出来究竟是怎么个情景儿……当然更没法子想象你在地中海裸泳，或者在拉斯维加斯狂赌的风采！……”
“你这张嘴，还跟当年一个样儿！对老朋友，就不能留点情面吗？”
“老朋友如今真是不敢当了！老同学罢咧！”
“好好好……老同学也不简单么！记得咱们在一个宿舍里，分一个窝头吃的情景儿吗？为了分匀，咱们用尺子好一顿测量！还带入了圆锥体公式……”
“我从那时候，就该看出来你是块经商发财的料！”
“那时候谁能想到，真能发财，发大财！”
“瞧你！臭铜味儿都蹿我这边了！”
“唉！别老嫌弃我！就看在老同学的面上，帮帮我吧！”
“帮你？我帮你！帮什么？弄一船芬兰纸浆？向美国花旗银行代贷一亿美元？买下香港尖沙咀的十座大楼？……”
“那倒都毋庸老兄费心……说实在的，这些天我生意也做不踏实，心里头……怎么说呢……”
“原来是心理问题……怎么啦？坑蒙拐骗一溜够，良心上过不去啦？”
“只要不违反‘游戏规则’，大面上过得去，空子那我们是要钻个够的……这方面我们这号人不去管良心不良心……我们只务实，不务虚！”
“这么说是私生活，私人感情，这方面的事咯……”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事，你知道……”
“我知道？也许……是不是你那个秘书姐儿，那个狐媚子，那个妖精，你摆脱不了她啦？其实那岂止我知道，社会上凡知道你的，必知道她……你不是早就把她带来带去，招摇过市了吗？她的爹是你的私人厨师，你只觉得他做的菜还算能吃出个味儿来……你们那点子事儿，毫无新意，我要把你们那点子事当素材，写小说也罢，编影视也罢，无论我怎么添油加醋，精心烹饪，告诉你吧，如今都卖不动了！谁还看这号了无新意的东西！”
“可对于我来说，这不是戏啊，这是活生生的……”
“活生生的什么？你吃活生生的东西还少吗？醉虾，活鱼，也许还有猴脑……你就把她生吞活剥了，只要她愿意，只要民不举、官不究，你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
“你倒还让不让我自己说啊？我好容易专门腾出这么个晚上，生意撂到一边，也不去寻欢买笑，巴巴地给你拨电话，为的就是——”
“我告诉你，我今晚很忙，我要为一份杂志写一篇小说，人家答应给我千字百元的高稿酬呢！我如今……找我，也是要事先预约的呢！”
“那当然！不过，我可以花大价钱买你的这段时间，而且当然会赔偿你稿酬上的损失……”
“你以为！……”
“不是我以为不以为，是我的经验告诉我，一般来说，都是可以通过砍价，买下来的。”
“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许多的非卖品！”
“当然！我又没说要买你的尊严，我只不过是想得到你的帮助，一个老朋友的帮助，或者，一个老同学的帮助，如此而已，我本是没有想到买不买卖不卖的，是你提醒了我……”
“你倒打一耙！”
“我打自己一耙吧——是的，我不开玩笑，看在老同学的分儿上，你在电话里接待我一下吧！我愿付款，一分钟一百元，如何？当然你可以马上拒绝，但是你是知道的，如今我开价向来是接受即付的！”
“你！……”
“何乐而不为？”
“你这家伙！……”
“那么，你听我说……是这么回事儿，我今天买了样东西……”
“什么东西？加长凯迪拉克豪华车，还是十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的镶珍珠宝石的金项链？……”
“那有什么稀奇？你听我说，是一块扇坠儿……”
“只不过是一块扇坠儿！”
“对，只不过是一块扇坠儿，当然，比一般的好点儿，是羊脂玉的，质地也许比北海团城琳光殿里，雕那个玉佛的还细腻光润；雕成个卧虎的形状；他们说是宋朝的，为的多要点钱，蒙谁呢？再说真是宋玉，买卖就都不合法了，文物部门就该挡驾了……蒙得了别人蒙不了我！我知道它是清初的，康熙那一朝的吧，当年真是拴在过扇子上，达官贵人，文人雅士，摇晃扇子时，它坠在丝绦上，显示出一种富贵的气派……”
“你也玩上古董了！真是有了钱，想玩什么玩什么！从古董到现代派，从比基尼女郎到人妖……”
“我用八千块钱买下它。”
“对你来说，八千算什么！”
“是，问题不在多少钱。问题是，这是物归原主。”
“扇坠原本是你的？”
“可以这么说……”
“可以？……”
“那是你嫂子，也就是我老婆……她家传下来的……她的一个高祖，属虎；那扇坠是专门请当年手艺最好的琢玉师傅琢出来的……”
“那又怎么样……”
“当年，我靠什么发起来的？我的起动金，哪儿来的？你还不清楚当年我们那点儿工资？我们哪有什么家底儿？……后来，她看我铆足了劲儿，破釜沉舟地要下海，她就从私房里拿出了这个扇坠儿……你猜我们拿出去卖，卖了多少钱，才八百块钱！后来我借了七百，用那一千五，起动了我的事业……”
“唔……不过，作为故事，这是很乏味的情节，没什么新意……”
“我却心潮起伏！……我没想到，谈完生意，去喝一点‘人头马’，没走拢‘巴’，穿过饭店的那个文物商店时，很偶然地望了一下柜台里头，忽然眼睛一亮！……原来我们的扇坠儿，那玉虎坠，竟流落到了这个饭店里！不相信缘分行吗？……唉唉唉……我靠它起了家，如今我的资财，你估算一下吧，比八百多了多少倍！可它的价钱，才只增加了十倍……我见到它，真是‘惊呼热中肠’啊！……”
“这种感情，只能你去独享，我是无动于衷的……”
“独享？我……我本来还有几件事，我都撂下了，我下午就回了家……你明白吗？这赎回玉虎坠的快乐，应该是两个人的啊……”
“那倒也是。”
“可是我回到家……你猜，猜一猜，是怎么个情况？”
“我没有猜这个的兴致。”
“你无妨把这当作一个……一个虚构小说情节的练习，就是说，你试着设想一下，会怎么样，她会是个怎么样的反应？”
“还能怎么样，无非是，她很感动，接过那玉虎坠，跟你一起百感交集……”
“不，不是这样。”
“她不相信这是原先的那个……她现在拥有的珠宝太多了，她已经不稀奇，她有点无动于衷……或者，她高兴得跳了起来，她跟你前嫌尽弃……”
“不，也都不是。”
“啊，明白了……你以为你这么一来，她就原谅你了吗？你跟那个狐狸精，你们的招摇过市，你们白日黑夜的出出没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能不门儿清吗？她早就忍无可忍了！你以为你这么一点点天良发现，就抵得了你对她好几年的伤害吗？”
“可惜，也不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一根肠子通屁股地跟我说出来！”
“……我回去了，她很惊奇，因为我这几年从来没下午回去过；我承认，就是晚上我也很少露面……她那惊讶的表情我本来并不怎么在意，可是后来，我发现那表情像是粘在了她的脸上，不，像是长在她皮肉里了……后来我就拿出了那玉虎扇坠……她一见，她、她、她就……”
“哭了？”
“哭了我就不用找你帮忙了？”
“……笑？”
“她没哭也没笑，也不是感慨也不是惆怅，她是不仅吃惊，简直是慌了……”
“慌什么？”
“是呀，为什么发慌？我买回玉虎坠儿，绝不是想让她发慌！”
“她是怎么一种心理？”
“这个，我用不着你帮我分析，因为她很快自己就都说了出来，是的，她慌了一阵，就坐在我对面，死活不接那个玉虎坠，她说，她不……”
“不，不什么？”
“她说，那不行，她不跟我离婚……”
“你提出跟她离婚了？”
“没有，起过这个念，可从没说过。”
“说没说不能只限于语言的表达，你这几年的种种表现，已经等于说了。”
“我承认，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她跟着说出来的那些话！”
“什么话？”
“她说，玉虎坠她不接，不仅不接，她还劝我干脆拿去送给她……”
“谁？”
“就是你说的那个狐媚子，那个妖精，那个厨子的闺女，那个跟我招摇过市的，出出没没的……她的正式职称是经理助理。”
“你老婆这样说，是一种抗议，一种讽刺！”
“如果是，我也就不必找你咨询了！……她竟是正儿八经地表达了那个意思。她说她现在很满足，住上了这么好的大房子，房子里有那么多原来想也不敢想的东西，包括原来想也想不到的东西。她觉得非常舒服，非常满意，现在她出门就打的，唯一的苦恼就是有时候等不来两块钱一公里的日本丰田‘的’，只能凑合着打一块六一公里的国产夏利。她现在想上哪个高级购物中心就到哪个中心，在那里头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已经没有什么贵不贵的感觉。她也没别的什么爱好，在家就是爱看个电视，现在住的地方一间屋一个电视，大的五十几英寸，可以把几个频道的画面同时展现出来的，小的比烟盒大不了多少，睡在枕头上也能看……做饭收拾屋子有保姆，冰箱里的饮料喝不完，鲜亮的水果总放满了水晶玻璃盘；她说她别无所求！她知道我跟那个……那个助理好，她说我们尽管好去，她甚至建议我别那么在乎别人的议论，我应该干脆给那助理买房子，成立第二个家，而且，我就是总在那个家里住，她也没意见……”
“天哪！”
“是呀，我的天！她说她看《大红灯笼高高挂》，她说她就是里头的那个正房，最能容人；而且她又并不是黄脸婆娘，她的学历和我是一样的，需要她出场的时候，她一点不会丢我的脸……”
“她怎么会是这样的！”
“她慌，是因为她怕我一定要跟她离婚，而离了婚，她就没现在这样的名分了，她说她知道我这个人不是那种狭隘、小气的人，我即使跟她离婚，也必保障对她现在生活所需的一切供应，可是那她就会总有一种不安全感，她就会六神无主了……”
“这让我说什么好呢？”
“给你打电话，就是让你跟我说啊……”
“说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没有陈世美，没有秦香莲……包公还有什么活计？”
“是的是的，这比那个、那个《铡美案》什么的更可怕……你还该知道……我后来离开了我那个家，来到这里，我在五星饭店的包房里，我打电话让那妖精来，她一进屋，我就跟她说，我决定跟老婆离婚，一离成，我就向她求婚！”
“她什么反应？别让猜，你马上说！”
“她吃惊的程度跟我那老婆一样！她还没坐下来，就连说：‘那干吗？那干吗？’……我拿出那个玉虎坠，告诉她我是认真的……她却根本没听清玉虎坠是怎么一回事儿，便说：‘不！’”
“她也说‘不’？”
“是的，她很冷静地对我说，她确实喜欢我，她跟我干那些事的时候，心里没有勉强感，她在进入高潮时不停地说她爱我，那是出自真心……她喜欢我的风度，我的魄力，我的威严……喜欢她在公司里的这个角色，喜欢跟我坐飞机旅行，喜欢她的高薪，喜欢我给她的红包，喜欢我们新购入的586电脑，喜欢开公司那辆新日本凌志……但是我离不离婚那是我的与她无关的私事，她不介入……她从未跟我说过想和我结婚，心里确实没那么想过，她和我是相互自愿，才亲热，才上床的……现在我竟忽然提出这么一个令她意外的话题，她瞬间改变了对我的崇拜与痴迷……”
“这……这也是……让我说什么好呢？”
“就是要你告诉我啊，她们都怎么啦？”
“……是呀，现在又遇上这么个……既没有潘金莲，也没有西门庆的情况，那么，武松也没有用武之地了！”
“……她一个钟头以前走了，临走，她正儿八百的提出辞职。”
“你买回一个玉虎坠，竟惹出了这么多故事！”
“你信吗？关于我的故事？我是最不喜欢虚构的人，我们这种人，只热衷于脚踏实地的设计而排斥浪漫的虚构……”
“我倒长于虚构，可你遇上的这两个女人，我确实虚构不出来！”
“那么，你给我提供解释！”
“我解释不了！”
“那么，我的电话难道白打了？”
“白打？你刚才怎么说的？一分钟多少钱来着？”
“……”
“……”
1993.11.6 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