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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忘川酒吧

刘心武 8108 2021-04-05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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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见了吗?那边——不是,不是那个胖的,那边,那边……对,对对,就是挨着绿萝图腾柱的那桌,那个发型最新潮的女士……”

  “傍大款的吧?你认识?”

  “换了别的人,这么七十二变的,自然认不出来……可她!天爷,除非我得了脑膜炎,成了弱智……她就是蜕一百层皮,我也能认出她来!她对我也一样,我们俩算是把对方都刻在各自的脑仁儿里了……算来我们十几年没见过啦,可也真巧,到这儿一坐下,抬眼一瞧,咦,偏她在那边……是呀是呀,变得厉害,我们都变得厉害……这几十年啊……”

  “那男的肯定是个大款……”

  “也不一定……你别总是大款大款的!别只对发财感兴趣……想当年我们插队的时候,什么款也没有,真的,有一天连一分钱也没有……那时候做梦也想不到中国会有这样的大饭店,这样的酒吧……这些梦一样的遮蔽光,梦一样的弦乐四重奏,梦一样的蜡烛盅,梦一样的石竹花……可今天这一切居然都是真的!瞧,她也在这儿,偏她也在这个酒吧,是梦?是真?我都糊涂了……”

  “别大惊小怪的,犯不上,别让人家把咱们当土老帽儿……我看她,你那个什么,战友?当年还有什么别的称呼?农友?……她像是个常客,不像咱们……你要不要过去招呼她一下?”

  “不着急,她一会儿也许朝这儿一望,就认出我来,她说不定会先过来招呼我,你知道吗?我是她恩人哩!真的,大恩人!你不信?”

  “她朝这边抬眼哩!可她怎么一点也不在意你?她抿鸡尾酒呢……她笑得多媚!她跟她那大款——好好好,不是大款,她的情人吧——她说话那神气,多自在,多优雅!”

  “当年她可没这个风度,说真的,她那时候还没我水灵呢……所以她做下那事儿,谁都没想到,真是想不到!怪了!会是她出那个事儿!神不知鬼不觉的……今天回想起来,我还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做的什么?桃色的?”

  “那时候我们连‘桃色’这个词儿都不懂……后来知道去兵团的都乱搞了,我们那拨插队的可不一样,至少我们那个村的女知青们,我敢说大多数跟我一样,例假都来那么多年了,可对男女被窝里的那点儿事,还真是浑的——据说男知青他们回了宿舍经常说荤话,我们女知青再落后,在宿舍里也没说那个的,整个儿像座尼姑庵……”

  “怎么着?那边那位西施,她例外了?”

  “‘西施’?还杨贵妃呢!……可不是,她蔫不唧唧的,神不知,鬼不觉,她倒做下那事了!”

  “咳,什么时候,人也是人,是人就有那种事儿!”

  “唉,一晃,都快二十年了……”

  “得了得了,别嚼陈芝麻烂谷子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说点别的不行吗?”

  “……那一天,就我们俩在宿舍里……”

  “行啦行啦,蹩脚电视剧!我要换频道了……”

  “……哪个电视剧也没演过那么一幕……可把我吓坏了……你得知道,我们俩那时候关系一点也不好,甚至于可以说是死对头……别心不在焉,那是、那是……那也就是人们所谓的青春,我的青春,当然,也是她的青春……”

  “喝口马提尼吧,想点别的……青春其实只不过是一种感觉……这美国西梅味道很别致的……”

  “不错,是一种感觉……那一夜我的感觉,怎么形容呢?……真可怕!……更可怕的是到了今天,除了我,还有她,除了那一夜里在那间屋里的两个——不,不是两个,唔,是两个……你看,你看你看,我……感到……”

  “究竟几个?你这电视剧倒无妨演播下去……”

  “她在那边笑呢……她怎么还没发现我?……当然,这酒吧是一组组的私人空间,我要不是凑巧坐在这儿,这么个角度,也不一定能发现她……你哪想得到,那时候,我们俩不仅不是朋友,而且,我们互相讨厌,为什么互相讨厌?那不重要,在任何情况下,人跟人总是会互相讨厌,就像人跟人在各种稀奇古怪的情况下也总会互相爱上一样……反正那时候我讨厌她,所以,一张大炕,每天晚上,我总是睡在靠墙的一头,她就总睡在靠灶房的一头……”

  “就像现在这个酒吧里,你在凤尾竹这一头,她在绿萝图腾柱那一头……”

  “人有时候就是各占一头……那年月,我不懂什么是失眠,因为白天要干活,很重的活……那一晚我自然睡得也很沉,忽然我觉得有个梦,我讨厌梦,就是美梦,比如被上调啦,有一盘热腾腾的熘肝尖端到跟前了呀……结果不但总是睁眼一场空,而且第二天干活准没精神……何况那天似乎是个噩梦——梦见地震了,咔啦咔啦的,有点地动山摇的架势……我坐了起来,揉眼睛,原来不是梦,不是梦是什么?晃晃头,扭扭脖子,地震般的声音来自她那儿,就是绿萝图腾柱下面,两个耳环一晃一晃的那主儿,她干什么呢?有那么睡觉的吗?……”

  “她公然……就在那儿乱搞?”

  “你这是什么剧本?可以这么拙劣吗?亏你还在文艺圈里混!”

  “圈里就兴这个!”

  “去你的!……我眯起眼仔细看……她背抵着墙柱,咬着牙挣命,下身拱在被子里,两腿一蹬一蹬……被子里淌出好多红水来——是的,一刹间我脑子里只有红水的概念,半分钟后我才断定那是血……可三分钟里我还是只知道往月经过量上想……突然她尖笑一声——的的确确,不是叫,不是哭,而是本能地尖笑,那是终于摆脱了累赘的一种生理性反应,让我毛骨悚然——可紧跟着的声音那就更惊心动魄:一声锐哭!是的是的,现在你当然全清楚了……”

  “天哪!”

  “……我一下子清醒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不知道以后我还能不能达到那个时候的清醒度,反正从那时到现在,到在这个酒吧坐在这盆凤尾竹下跟你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人喝这杯我一点儿也品不出味儿来的什么马提尼,我都再也没那么清醒过……我马上冲过去帮她收拾那个婴儿——其实不是帮,而是包办,因为她只是还靠在那墙柱上,瞪着眼睛大喘气,我敢说她那时候是她一生中最糊涂的时候……我给那婴儿收拾了脐带,我去灶房里烧开水……我从灶房端来一大盆火,我看见她正把那孩子用一张报纸包起来,我就跟她嚷:你怎么回事?我给你找件衣服包他!她就披头散发地叫唤:不要!不要!我不要!我要从她手里取过那孩子,她不让,把报纸包起的孩子搂在怀里,孩子哇哇地哭,我急了,心想报纸太不卫生,我就取出自己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去强行从她怀里抢出那孩子,扔掉报纸,先用盆里的水给孩子净身,再用白衬衫包好——她先是呆呆地望着这一切,然后,她就用沙哑的嗓音对我说:帮我扔了他!埋了他!我一听这话,愣了,我望着她,她望着我,她又说:你帮我扔了她,扔远远的!我就走到她跟前,甩了她一个大嘴巴,她先是捂住腮,然后她没等我反应过来,就使劲扑到我身上,紧紧搂住我,嚎啕大哭……”

  “……”

  “……现在我仿佛不能感觉到那晚我们俩拥抱在一起的体温……我是从那一天才充分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人,她哭她的,我却哭我的,我哭,是我这才知道她已尝过男人的滋味而我竟还是个寡女!我哭我还没有生过孩子,我哭我心底虽然也有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却没有一次勇于冒险的行为……而她竟什么都经历过了!我是瞎眼吗?我跟她整天混在一起,怎么连她怀上了孩子都一直没有发觉?怎么直到她当着我‘流红水儿’,我都还是浑的?这就是我的青春吗?一个二十岁的女人吗?……哭着哭着,我嫉妒起她来,我把她重重地推开,自己坐到炕沿上爽性捂住脸幽幽地哭了个痛快……”

  “后来呢?”

  “我们没有再熬多久,就都回城了……她把那个男孩送给一户农民了,那两口子十几年都生不出孩子来……回城时除了一身衣服,我们把别的东西都留给老乡了——只有那晚包过那孩子的那张报纸,她折起来搁到了自己的衣兜里……”

  “想必她现在还留着……看她现在的景象,绝对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她那儿子,该早接回身边了吧……”

  “也不那么简单……人家好不容易养大,你想送就送,想接就接,人家那儿是托儿所吗?更何况,那孩子还有他亲生的父亲啊!”

  “是谁呢?”

  “后来我问过,她始终守口如瓶……当然我和其他人都猜过,‘嫌疑犯’的圈子也越缩越小——可我始终不知道,也没听说哪位站出来自己承认……”

  “怪了,好汉做事好汉当么!再说那是自己的亲骨肉啊!”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从来都最会逃避责任!”

  “包括我?”

  “你想我把你当作例外?那有什么意义?……”

  “也许现在跟她在一起的,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那报纸包过的孩子,该有十七八岁了吧?说不定都到美国留学去了……”

  “那张报纸,该还在吧?一定早就发黄了……我还记得那天的报眼上登的是哪条毛主席语录……而且记得里面有几乎一整版是大批判文章,批的是‘唯生产力论’……”

  “没想到今天来这儿,会惹出你这么浓酽的怀旧情绪……”

  “这也是我们俩的缘分……你说怪不怪,这些年里,我遇上了不少当年的伙伴,可就是一直碰不到她,偏你带我到这儿,偏我坐在了这把椅子上,偏望过去那边那桌最显眼,偏她刚好几乎是正对着我……”

  “她怎么偏没看出你来呢?你的变化就那么大么?”

  “也许……也许是她那儿刚好有个射灯,把她衬出来了……也许她这些年比我顺,倒越活越年轻了……她怎么总是这样,以勾起我同情始,以惹得我嫉妒终!……”

  “你看你看,他们起身了,看样子是不待了……你不跟她打招呼吗?”

  “当然!巧了……喂,万红!哈,没想到吧?”

  “……”

  “秦万红,是我呀!瑞莲呀!汪瑞莲呀!”

  “你——您、您……您哪位?”

  “万红,你真的认不出我来了吗?我是汪瑞莲,我们插队的时候不是住在一块的吗?”

  “你原来叫过秦万红?”

  “不……她可能是认错人了……”

  “秦万红,我怎么可能把你认错呢?”

  “对、对不起……抱歉,我不认识你呀!”

  “咦,你这是何必……你眼角的这颗‘泪人儿痣’都还在嘛……我见到你是很高兴的呀……我坐在这儿望着你好半天了……你一点儿没显老,你比当年反倒水灵多了……我难道真的老得你都认不出了吗?定各庄大队,我们不是在那儿……”

  “对不起,您肯定认错人了……咱们走吧……”

  “万红!……这是怎么说的!”

  “让人家走吧!你也许确实是认错人了!”

  “没错!没有错!不会错!”

  “坐下,再坐下……别激动……这地方不能太大声……算了算了……”

  “真没想到……”

  “别想了,这地方本来就不是让你想的,这地方是专门让你忘的……”

  “我忘不了!……她真的忘了吗?她眼睛里……”

  “那女人眼睛里冷冷的……那是最新潮的眼睛……”

  “她总是走在我的前面!她如今又有了我不具备的一双眼睛!……”

  “别去想她了,让她见鬼去吧!”

  “……她眼睛里其实有那么一闪……”

  “多余的一闪,功夫还不到家!……”

  “多余的不是宝贵的?……”

  “喝酒,喝……干了这马提尼,我们干脆再来点人头马……我们所来为何?难道是为了跟一个用报纸包过自己的孩子,并且差点活埋了那孩子,后来果然扔掉了那孩子的娘儿们叙旧吗?……”

  “……”

  “……那其实是很乏味的一个故事……”

  “……”

  “……并且那万……万什么?秦万什么……秦万红!她是一个多么无聊的存在!从前无聊,现在更无聊!”

  “……啊,你才意识到么?我们不是正因为无聊,才到这儿来的么?”

  “无聊才生事!……也许,那女人确实不是那个秦万红……”

  “哈!你以为真有那么一个叫秦万红的么?”

  “怎么?!”

  “无,可以生有么!”

  “你是无中生有?”

  “……”

  “你表演得真不错!”

  “你配合得也真不赖!”

  “她也够默契的!”

  “连那位爷们也够‘最佳男配角’!”

  “这酒吧整个儿是一个大布景?”

  “在一个大舞台上……”

  “让我们演下去!”

  “当然,离幕落还早着哩……”

  “……”

  “……”

  1993.6.9北京绿叶居 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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