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和平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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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元弭兵
楚国已经狼狈不堪,威风扫地,不得不放下身段,跟几十年的敌人——晋国寻求和解。
但晋国也遇到一些麻烦。
公元前五八一年夏天,晋景公意外离世,据说是上厕所的时候掉进粪坑淹死的。老谋深算的一代贤君,竟然摊上个这么窝囊的死法,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晋景公是一位被低估的君王,他名气不大,但一生的功绩不小。
首先是他在几大公卿之间达成平衡,终结了赵氏专权的局面,把悬崖边的晋国又拉了回来。
再有,他知人善任,选拔了一批智勇双全、威名赫赫的强人统领朝政。受他重用的人,没有一个是平庸的,更不会有子重、子反那种人渣。这一点确实很难得:就凭人才这一项,晋国一下甩掉楚国十条街。
还有,他经过连续几轮战争,彻底打掉了赤狄这个心头大患,为晋国也为华夏文明踢掉了一块绊脚石。这是他对整个华夏的贡献。
当然,他最大的功绩是顶住了楚庄王这个天才人物一轮又一轮的猛扑。除了邲之战晋国意外翻船以外,其他时候基本没让楚国占到便宜,就这样硬生生把楚国的扩张范围挡在中原南部,使得楚庄王只拥有不完全的霸权。
另外,他任用巫臣这个决定也是相当明智,特别是接受巫臣的建议,扶助吴国去给楚国背后捅刀子。这一招直接决定了晋楚争霸的结局,四两拨千斤,实在太妙。
晋景公之后,晋厉公继位。但他的才能比起他父亲差了不少,晋国持续十几年的复兴历程在他手上渐渐暗淡下来。
刚刚即位的他,对于国内暗流汹涌的局势显然心怀忐忑,郤氏、栾氏、荀氏、范氏几大家族联合执政,表面上一片和谐,暗地里钩心斗角。晋厉公需要花很多的心思在他们之间维持平衡,避免再出现一家独大压倒其余家族的情况。
而公卿家族们在联合绞杀了赵氏以后,也学会了低调为人,先自保,再说其他的,以免走上赵氏的老路。
楚共王那边更不用说了。他执政这几年基本上是在梦游,任凭子重、子反那一群酒囊饭袋成天捣糨糊而已。
所以现在出现了这样一种状况:晋、楚两国都缺少雄心勃勃的霸主型的君王,这一代人好像都不喜欢对外扩张,两国的扩张脚步几乎同时停止了下来。
国际上,当时晋国跟楚国已经断断续续打了五十年的战争,而春秋乱世已经持续了两百年。不管是晋、楚两大国,还是夹在中间一直受气的郑、宋等国家,都已经精疲力竭,大家都希望能有一个喘息的机会。
几十年打下来,晋楚两国还是回到平分秋色的局面,谁也没多占到一点便宜。那么这几十年大家在打什么呢?还有比这更无聊的事吗?
能不能终结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最早是晋国人释放出善意。
前几年郑国在战争中俘虏了楚国的音乐家郧公钟仪,一直关在晋国。有一次晋景公去探监,见到这个“楚囚”,戴着南方人的帽子,衣冠整洁,气度不凡。景公就问这是谁,下人回答是楚国的乐师。
景公若有所思,叫人把他放出来,亲自召见他,问起他的情况。钟仪从容不迫,对答如流。
景公问他能奏乐吗。他回答:“这是先父的官职,岂能忘却?”
景公要他演奏一曲。他轻抚琴弦,弹奏了一首楚国的乐曲,凄婉悠扬,诉尽了思乡之情。
景公又问楚共王是个什么样的人。钟仪回答:“小人无知,不敢妄言。”
景公再三追问。钟仪只是说:“当初他为太子的时候,由师保侍奉他,每天早上向公子婴齐(子重)讨教,晚上向公子侧(子反)讨教。”
范文子(士燮)听说了钟仪的事,就对晋景公说:“此人是真君子呀。言必称先人的官职,是为不忘本;演奏家乡的乐曲,是为不忘旧;称君王为太子,是为无私;直呼两位公子的名字,是为尊君。不忘本,仁也;不忘旧,信也;无私,忠也;尊君,敏也。如此德行高尚之人,请大王放他回楚国,以成就晋楚之好。”
这是春秋,是一个讲究“仁义礼智信”的时代。经过范文子这一通评论,晋景公也觉得钟仪是“忠义”之人,就让他回楚国去,顺便让他带去晋国人对于和平的向往。
当然也可能这一大篇话都是借口,晋国本身就是想放钟仪回楚国去搭一座和平的桥梁。
这时楚国那边也正在考虑同晋国和谈的事,一收到钟仪回国的消息,马上就派公子辰到晋国表示感谢;晋国又派籴(dí)伐回访。双方开始外交接触。
到这一步,双方和好的意图已经明显显露出来了,现在就还缺一个人——最好是跟双方都有良好关系的人,来打破僵局。
当年楚庄王围困宋国九个月,终于迫使宋国投降,并且把华元送到了楚国去当人质。
华元是个神奇的人物,似乎每个跟他相处过的人都会很喜欢他。他在楚国当人质期间跟子重频繁接触(另一种说法是当初华元没有去楚国当人质,而是让围龟代替自己去的),双方渐渐成了莫逆之交。另外,他跟晋国的一把手栾书私交也特别好。
这些年的晋楚纷争中,宋国是受害最深的国家之一。特别是楚庄王围宋的那一次,让宋人切身尝到了“离乱人不及太平犬”的惨痛滋味,他们确实很害怕那种地狱般的经历再来一次,他们太想要和平了。华元当然也懂得这一点,现在他手上有这么珍贵的人脉资源,为什么不替自己的国家和人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呢?
他一直在密切关注国际形势的走向,这两年,晋楚两国明显有了破冰的倾向。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于是便试探性地跟子重和栾书双方联络,看看有没有可能促成两者的一次和谈。
结果令人惊喜。华元出来一穿针引线,双方立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这时候晋国虽然已经是厉公的时代,但继承了景公的对外政策,仍然在向着跟楚国和谈的方向走。
事情推进得极其顺利。华元来回奔走几次以后,跟晋楚双方都谈妥了,双方决定立即举行会谈。
公元前五七九年夏天,晋国由二号人物范文子出面,与楚国公子罢、许偃在宋国的西门会盟。宋国当东道主,晋楚双方握手言和,准备签订和平条约。
之前各诸侯之间虽然也常常签订盟约,但基本都是城下之盟,或者说不平等条约,目的是为了给强者找一个从弱者那里抢劫的理由。
这次的盟约却不一样,这是真正建立在平等基础上的谈判,目的很明确——止战。
因此这次会盟有一个新说法,叫弭(mǐ)兵。
这一次弭兵,双方发表了共同声明,声明说:晋楚双方同意不再展开无意义的厮杀,双方共同维持国际秩序,一起扶危济困,帮扶弱小的国家;若有第三国对晋楚中的一方发动攻击,另一方要立即讨伐他;两国以后要保持密切沟通,有什么分歧都商量解决。
最后说“有渝此盟,明神殛(jí)之”。
这是春秋历史上划时代的一刻,在经过了两百年毫无意义的战争以后,中国人终于自动学会了一项新技能——和平谈判。人们开始理智地思考国家之间该如何相处,该如何以和谈而不是武力的方式达成双方的利益均衡。
尽管一切都还在蹒跚学步阶段,但中国人终于走出了这一步,而且是领先世界的一步,这一幕足以被载入人类史册!
会盟过后,他们又把一干小国国君叫到晋国,当面向这些小国宣读了晋楚达成的协议,要求所有国家以后都得按照这份协议来办,勿谓言之不预。
听说以后要弭兵了,小国们比两个大国更开心。同时侍奉两个大哥虽然要累点,但不用天天打仗了,这是他们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所以他们皆大欢喜,都马上接受了这份协议。
公元前五七九年的夏天,艳阳高照,华夏大地迎来了普天同庆的日子。从国君到公卿,从贵族到平民,人人都在庆祝和平的来临。
不过在大家集体狂欢的时候,也有些心里阴暗的人在搞些小动作。就在晋楚西门会盟的时候,北方的白狄突然发难,攻入晋国境内。这倒也无所谓,晋国回头就把他们赶出去了。但随后却发现这次侵略是有人在指使……
《绝秦书》
晋厉公继位以后有两个重大挑战,一个是老对手楚国,另一个是西边野心勃勃的秦桓公。
赤狄被灭以后,晋国西北方向主要的威胁是白狄。
白狄作为蛮族部落,实力不大但战斗力不小,这些年,秦晋两方都在拉拢他们做打手。他们时而帮晋国打秦国,时而帮秦国打晋国,基本上是谁给的钱多就跟谁走。
公元前五八二年这一回,白狄就帮助秦国人打了晋国。
晋厉公跟楚国谈判的同时,也在关注西北大后方,希望跟秦国也好好谈一谈。他约好秦桓公在令狐会面,准备签个和平协议,并且自己先到令狐等着。
令狐是在黄河东部,在晋国的土地上。秦桓公疑神疑鬼的,不大敢去。他到了黄河边就停下来,只是派大夫史颗渡过黄河去跟晋国会盟。
晋厉公无可奈何,只好派“三郤”之一的郤犨到黄河西边去跟秦桓公会盟。
于是出现了非常离奇的一幕:两个国君分别跟对方的大夫签订盟约。这样就算两国结盟了。
晋国朝堂上下对这次所谓的盟约都很不满意,觉得秦国一点诚意都没有。当然这也侧面反映出晋厉公才能有限,办不成大事。
至于秦桓公,他果然不是个胸怀坦荡的人。盟约的墨迹未干,刚回到家里的秦桓公就撕毁了这份协定,暗地里挑唆白狄去攻打晋国。
晋国正在宋国西门跟楚国会盟,白狄那边忽然打过来了。晋国人当然不怕,立即接战,迅速打败了白狄,然后才知道秦国人背地里搞小动作的事。
同一时期,秦桓公也在暗地里跟楚国接触,希望挑起楚国一同去打晋国。楚国刚刚跟晋国弭兵,不愿再生事端,反而把秦国的做法转告给晋国。
春秋时期的人们对于这种两面三刀的做法是非常厌恶的,阴谋曝光以后,天下哗然。怒不可遏的晋厉公随后派出魏相去秦国,宣布跟他们断绝外交关系,并且当众宣读了《绝秦书》,误打误撞地为中国文坛留下一篇千古
名篇。
昔逮我献公,及穆公相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天祸晋国,文公如齐,惠公如秦。无禄,献公即世,穆公不忘旧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晋。又不能成大勋,而为韩之师。亦悔于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
文公躬擐甲胄,跋履山川,逾越险阻,征东之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诸秦,则亦既报旧德矣。郑人怒君之疆场,我文公帅诸侯及秦围郑。秦大夫不询于我寡君,擅及郑盟。诸侯疾之,将致命于秦。文公恐惧,绥静诸侯。秦师克还无害,则是我有大造于西也。
无禄,文公即世,穆为不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淆地,奸绝我好,伐我保城,殄灭我费滑,散离我兄弟,挠乱我同盟,倾覆我国家。我襄公未忘君之旧勋,而惧社稷之陨,是以有淆之师。犹愿赦罪于穆公,穆公弗听,而即楚谋我。天诱其衷,成王陨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
穆、襄即世,康、灵即位。康公,我之自出,又欲阙翦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蝥贼,以来荡摇我边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康犹不悛,入我河曲,伐我涑川,俘我王官,翦我羁马。我是以有河曲之战。东道之不通,则是康公绝我好也。
及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领西望曰:“庶抚我乎!”君亦不惠称盟,利吾有狄难,入我河县,焚我箕、郜,芟夷我农功,虔刘我边垂。我是以有辅氏之聚。
君亦悔祸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献、穆,使伯车来,命我景公曰:“吾与女同好弃恶,复修旧德,以追念前勋。”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会。君又不祥,背弃盟誓。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之昏姻也。君来赐命曰:“吾与女伐狄。”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吏。君有二心于狄,曰:“晋将伐女。”狄应且憎,是用告我。楚人恶君之二三其德也,亦来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来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余虽与晋出入,余唯利是视。’不谷恶其无成德,是用宣之,以惩不壹。”
诸侯备闻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寡人帅以听命,唯好是求。君若惠顾诸侯,矜哀寡人,而赐之盟,则寡人之愿也。其承宁诸侯以退,岂敢徼乱。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诸侯退矣。敢尽布之执事,俾执事实图利之!
《绝秦书》是中国人骂人的开山立派之作,给了后人无限的启发。
在信中,晋厉公从秦国的祖宗三代开始骂起,义正词严地数落秦国人的种种罪行——我们晋国人一直多么诚恳地要发展双方的睦邻友好关系,你们秦国人又一直多么无耻地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一直在想尽办法跟我们唱对台戏。
最后说到这次你们背叛令狐盟约的事,连白狄和楚国人都看不下去了,觉得你们太不要脸了;诸侯们全都坚决要求我们打击你们,拉都拉不住。我们这回也没办法了,看刀!
公元前五七八年,宣读完《绝秦书》以后,晋厉公带领齐、宋、郑、卫等八国诸侯,再加上周简王派的军队,十支军队共同讨伐秦国;楚国也在一旁拍手叫好。秦国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这是晋国外交战的重大胜利。
这是春秋时期规模最大的战役之一。晋国精锐尽出,九国联军来势汹汹,秦国根本没有能力抵挡如此大规模的攻势。联军一路挺进秦国腹地,直打到泾阳附近。双方在麻隧展开决战,最后秦军崩溃,惨败而逃。九国联军渡过泾河,一直追击到侯丽才撤走,这时候离秦国的首都雍邑已经很近了。
秦国遭遇到几百年来最惨烈的一场外敌入侵。若不是晋国手下留情,连雍邑都可以给他端了。而这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国际上没人同情他们,毕竟这个时代大家都向往和平,谁先挑起事端都会激起公愤。
教训完背信弃义的秦国人以后,晋厉公腾出手来,再次跟楚国讨论两国该如何相处。
两国虽然已经弭兵,信誓旦旦地宣布不再发起战争了,但人心难测,各人还是有各人的小算盘。
就在晋国狠揍秦国的时候,楚共王却有点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情,想要找点事。
短命的弭兵
楚国从来就是个蛮不讲理的国家,这次纯粹是被逼到没办法了,才坐下来跟你讲道理。
弭兵以后,楚国瞬间感到压力轻了许多,终于能稍微喘一口气了;缓过气来以后,楚国就开始动起小心思,看能不能找个空隙再试探一下晋国的态度。
从国际上来说,晋楚之间的战争虽然已经停息,但各诸侯国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仇恨一点都没消除。像郑国和许国之间,世代仇杀已经成了惯例,尽管被晋楚两个老大强行压住,他们心里却根本不服气。
公元前五七七年,弭兵之会刚过了两年,郑国就按捺不住了,跟许国从口舌之争渐渐升级,越闹越大,最后又变成了两国间的全面战争。郑国打进了许国都城的外城,迫使许国割地求饶。
楚国容不得郑国这样闹事,第二年就发兵去干涉。
楚共王的另一个叔叔子囊本来还犹豫,说:“我们不是才跟晋国签了停战协定吗?这么快就翻脸?”
子反一脸不屑地说:“有利于我们的就开打,管他什么盟约?”
申叔时他们虽然很看不惯子反这样不讲信义的做法,但大权在他手上,别人没办法。
楚国就被子反这样的恶棍裹挟着,仅仅两年的时间就撕毁了盟约。
子反带兵一路北上,迅速击溃郑国,又顺藤摸瓜,再打击卫国。楚国这只猛虎,再次闯入中原的核心地带。
但子反忽略了一点,当初弭兵之前,晋国就比他们更占优势,现在又解决掉了秦国这个刺头,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到南方来,他凭什么可以去挑战晋国?就算要挑战,也该在秦国被打掉之前呀!
晋国这边,栾书当即就想出兵干涉。韩厥却建议他再等等,他认为子反如此嚣张的一个人,一定会失去民心,等楚国民心动摇了再出手不迟。
韩厥的判断一向很靠谱,栾书听了他的,暂时没动手,但开始为下一次晋楚战争做准备。他召集齐、宋、郑、卫这几个中原主力国家在钟离会盟,并且当着各国的面,把吴国也拉了进来。这是吴国第一次参与中原诸侯会盟。
吴国高调加入晋国的同盟集团,这是向楚国强硬施压的信号,接下来就看楚国怎么应对了。
但子反他们不知是没看懂,还是根本不怕,丝毫没有退缩的迹象;他们反而更进一步,主动割了一块地给郑国,又把许国人迁到楚国的土地上,让郑国占了许国的土地。
通过这样大幅的退让,楚国让郑国再一次倒向自己,双方签了合约。然后郑国当打手,公然对中原同盟里的宋国开打,大败宋国。
晋国也派卫国当打手,攻入郑国,一片混战。
至此,中原各国再度回到之前的混乱局面,所谓的“弭兵”早已被大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时终于到了晋楚两个大佬摊牌的时候。
按照惯例,双方仍然不直接交手,而是拿郑国这个万年受气包当引线。
公元前五七五年夏天,晋国放话出来,说:我们又要打郑国了。然后由晋厉公亲自领军,栾书、范文子、韩厥、荀偃、郤氏兄弟等倾巢出动,浩浩荡荡地杀奔郑国。同时还派出使者去联络齐、鲁、卫等国,请求协助。
这个阵容是冲着谁去的,当然大家都清楚,所以楚国也马上行动起来。楚共王领军,手下是子反、子重、子革,同样杀奔郑国,跟晋军当面对峙。
晋军出动之前,范文子曾经高调反对出兵,还洋洋洒洒扯了一大堆理由,其中有几句很奇怪的话:“若无外患,必有内忧,所以建议先把楚国这个外患留着。”
但晋厉公可能没听懂他话里的含义,没有理会。
六月二十九日,双方军队在鄢陵碰面。当天是月底,也就是所谓的“晦日”,按照传统说法,这天打仗不吉利,双方都应该按兵不动。
不成想楚国抓住晋军放松警惕的机会,当天早晨趁着晨雾迷漫的时候突然把军队开过来,就在晋军营地前面布好阵势,直接叫阵。
晋国军营前面有一大片泥泞,又被楚军逼近到眼前,车马就没法出营去布阵了。排不好阵势,一打起来自己肯定先乱,这怎么成?
栾书召集大家商量,他的意见是:“楚军自己其实也准备不充分,我们只要加高营垒,严防死守,他们找不到机会,过几天就只好自己撤退了。等他们撤退的时候,我们再追击,必获全胜。”
这个做法虽然保守,但属于会用兵的打法,很稳当。
郤至却支持立即出战,他说:“楚军有六大不利因素。子反跟子重二将不合;军士衰老;郑国虽然列好了阵势但阵势散漫;蛮族部落甚至连阵势都没列好;无月光之夜布阵不吉利;楚、郑、蛮三支军马杂到一起,乱糟糟一团。我看他们三家的军马都各怀鬼胎,没有斗志,明显犯了兵家大忌,我们不必怕他们。”
范文子的儿子范宣子[士匄(gài)]也上来发表意见:“他们堵住营门不就是想阻挡我们出营列阵吗?我们可以把军营里做饭的井灶全部填平,疏散行道,就在军营里布好阵势,到时候推倒栅栏直接开打。”
讨论的结果,最后决定采纳范宣子的建议,就在军营里列阵,准备迎战楚军!
这时,楚共王正在不远处的巢车上观察晋军营地里的动静,他身边跟着晋国叛逃过去的伯州犁。
去年的时候,晋国大臣伯宗向晋厉公建议防备“三郤”作乱;厉公不听他的,反而听了“三郤”的话把伯宗杀了。伯宗的儿子伯州犁就逃到了楚国,被楚共王任命为太宰。
伯州犁熟悉晋国军队内部的情况,所以这次战争楚共王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有事就询问他。
两人一直在巢车上观望,从晋国军官们开会,到会议结束发兵号令,再到填平井灶,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伯州犁都详细解释给楚共王听。
晋国这边,晋厉公也在观察楚军的局势,身边跟的是斗越椒的儿子苗贲皇。苗贲皇也把楚军的情况详细说给他听,并且说:“楚军的精锐都在中军,这是王族组成的军队,我们先避开他,先攻击郑国和蛮族组成的左右两军;左右两军溃败以后,我们再集中力量进攻中军。”厉公接受了他的建议。
当天清晨,晋军在军营里列好阵势,发一声喊,全军出动,向着营门外的楚军方阵冲了过去。
“君子之战”
当时双方都没料到,这会是一场意外频出的战争。
首先,这场战争其实双方都不太想打。弭兵虽然失败了,但厌战的情绪已经潜移默化地渗入了人心,人们也都渐渐地明白,这样打来打去的战争毫无意义。所以刚一开打就疲态尽显,战争的过程中,大家都在拼着走神,结果故事比战事更丰富多彩。
晋军的队伍刚一开出军营就出了意外,晋厉公的车子陷入门口的泥泞里面,怎么都开不出去。一群人赶紧下来推车,忙了半天才给他推出去了。
然后双方军队陷入混战,晋军跟楚军杂在一起,一片混乱。晋国的郤至连续三次遇到楚共王的战车,他不仅没冲上去砍杀,反而每次都跳下车来,脱掉头盔,快步走到旁边让开道路。
楚共王对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对左右的人说:“那个穿赤黄色皮衣的人是君子呀,这么讲礼节。”说着递给手下人一张弓:“你们去看看他是不是受伤了。”
下人拿着弓走到郤至面前,先慰问他的伤情,再把弓送给他。
郤至又一次摘掉头盔,恭恭敬敬地还礼说:“外臣郤至,听从寡君之命,披甲上战场,在此拜受大王的命令。谨向大王报告,外臣没有受伤,感谢大王的恩赐。甲胄在身,不能行礼,望使者海涵。”说着接过使者的弓,再三拜谢而别。
楚共王一行继续冲杀,不料遇到了大麻烦。他们迎面撞上了晋国的魏锜带领的队伍,魏锜一箭射过来,正中共王的眼睛。共王大叫一声倒在车上。
楚国兵马都慌了,开启了逃命模式,郑国兵马和蛮兵更是跑得飞快。这时候战争才刚刚开打没多久,没想到就开始逃跑大赛了。
晋国兵士在后面猛追,说:“别急呀,我们刚热身,怎么就跑了?”
楚共王头脑还清楚,叫人拿来两支箭,递给身边的养由基,命令:“两箭之内射死那人,不得有误。”
养由基是天下第一神射手,能在百步之外射穿一片树叶。据说当年斗越椒叛乱,与养由基约定互射三箭,斗越椒三箭都没能射中养由基,轮到养由基的时候,一箭射死斗越椒,从此得到外号“养一箭”。
这次战争前一天,楚军在军营里操练,养由基和潘党比赛箭法。他们把一件铠甲折叠起来,养由基一箭射过去,连穿七层铠甲。两人乐呵呵地拿着这件铠甲去向共王炫耀,不想却被共王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是雕虫小技,懂吗?尔等不钻研兵法,尽学这些屠龙之技,明天上了战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说完就把养由基的箭全部没收了,下令:明天一天不许射箭!
到这时,楚共王吃了大亏,才又想起养由基来了,所以重新发给他两支箭。
那养由基毫不迟疑,弯弓搭箭,觑准魏锜就是一箭,正中咽喉。魏锜当场毙命。
养由基托着剩下的一支箭,恭恭敬敬地递还给楚共王:“臣下复命。”共王接过箭,含笑示意。周围人人叹服,个个心惊。从此养由基更是名满天下,无人能敌。
晋军还在拼命追赶,刚刚活捉了楚国的公子伐,又把楚共王的车队赶到了山崖边上。危急时刻,楚国大力士叔山冉拿着一只箭袋对养由基说:“虽然大王禁止你今天射箭,但为了国家,你还是得抗命一次。”
养由基点点头,接过箭袋,嗖嗖连声,恍如流星赶月,例无虚发。晋军那边无数人应声而倒。
叔山冉大吼一声冲过去,拎起地下的尸体,接二连三地向晋国战车抛过去。随着喀喇喇一片摧枯拉朽之势,片刻之间,十余辆晋国战车被砸破,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晋国人看到这个势头,再也不敢追了,只好带着公子伐回去请功。楚共王一行终于逃脱。
另外一边,石首驾车,唐苟保护着郑成公正在狂奔,韩厥在后面紧紧追赶。成公等人慌不择路,眼看逃不了了。
几年前韩厥一路追赶齐顷公,最后差点活捉了他,这次难道他又要活捉一位国君?
但韩厥是聪明人,他也知道现在国际形势跟几年前不一样了,所以对车夫说:“我们不可以再羞辱别的国君。”说着便让车子停下来,放走了郑成公。
郤至同时也在追赶郑成公,他也对下人说:“伤害国君是要受罚的。”也停了下来。
郑成公那边终于缓过气来,这才想起自己的车上明明白白的插着国君的旗帜,怪不得一直被人追。他赶忙把旗帜收起来,又让唐苟断后,让石首继续驾车,这才逃脱了。
晋国的放水还在继续。栾书的儿子栾针远远望见楚国将领子重的旗帜,想起自己跟子重有些交情,就对厉公说:“当年子重问臣下晋国人的英勇表现在什么地方,臣回答‘好整以暇’(就是说既严整又从容)。现在两国交兵,请大王派使者去向子重敬酒,以表现我们的‘整’与‘暇’。”厉公答应了,于是派出使者带着酒坛和酒器去子重那边。
使者到子重面前,递上酒器,恭恭敬敬地说:“栾针要保护寡君,不得空闲,特地让在下来向将军敬献美酒。”
子重接过酒杯,拱手道谢说:“栾针是想展示晋国人的好整以暇呀,也是个聪明人。”说毕一饮而尽,送走使者,然后继续开战。
这是最有“春秋特色”的一场战争,可以称为“君子之战”。双方对于胜败并不太放在心上,反倒很在意自己的风度。尤其是晋国,作为强势的一方,处处坚持“有礼、有节”,得饶人处且饶人,甚至到了有点迂腐的程度。
我输了怎么样?我有君子风度,你有吗?
打仗打出了书生辩论的气氛,这在人类历史上也是罕见的一幕吧?
究其原因,除了周礼的余晖照耀,以及当时的人们普遍讲究“仁义礼智信”以外,更重要的在于:人们确实厌战了。
两百多年来,各路诸侯之间的战争从来没停过,所有人都深受其害。尤其是晋楚两个大国,更是一直处在风暴中心,他们祖祖辈辈都在战场上杀敌,每一代人都在战场上长大,然后又在战场上死去。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们已经见得太多太多……到现在,他们确实累了,打不动了。
弭兵虽然失败,但是弭兵的观念已经在每个人心里生根发芽,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每一个国家。到了这一步,就算君王们要继续催着国民去替他们打毫无意义的战争,也会发现再也催不动了,甚至连君王自己都已经受不了这样无休止的战争,自己都想休战了。
春秋历史终于来到了一个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的时代,战争的烈度渐渐降低,和平的曙光逐渐显现。黑夜虽然漫长,但终有黎明到来的时刻,也许希望就在不远处等着我们呢?
再回到战场上,晋、楚、郑三方优哉游哉地打了一天,从太阳升起到星星露头,也没打出个结果。楚国跟郑国一直在逃命,晋国一直在放水,到最后大家一起说“好饿。算了,收工吃饭吧”。
收工以后,双方都在忙着休整,晋国这边却动了个心眼。他们估摸着楚国人没有斗志了,所以在军营里高调宣布:“赶紧修补好战车,整理好兵器,厉兵秣马,准备明天的战争!”同时故意放松看守,让楚国俘虏偷跑回去。
楚国俘虏们回去以后在军营里传扬:晋国人正在积极备战,明天还要大战一场。大家听了都心惊肉跳,有很多胆小的人就趁着夜色偷偷逃走了。
楚共王很担心士气的问题,找子反来商议。没想到子反喝了手下献来的酒,醉得跟死猪一样,下人怎么都把他摇不醒,只好报告给共王。
楚共王一听,心想:算了,我们从上到下都已经颓废成这个样子,这仗还怎么打?于是下令全军连夜撤退,逃到瑕地去暂驻。
第二天,晋军占领楚军的营地,热烈庆祝战争胜利,然后连着吃了三天楚军的粮食,酒足饭饱以后才大摇大摆地回国去了。
晋厉公随后派郤至去洛邑向周王报捷,献上缴获的战利品,向国际社会高调宣布了晋国的胜利。
这是一场虎头蛇尾的战争,还没怎么打就已经结束了,甚至连齐、鲁等国的援军都还没来得及开过来,晋国就已经获胜回国。
这场战争中双方一直在比谁更不颓废,结果楚国主动放弃,晋国勉强获胜,但这种捡来的胜利并没有多大价值。战争过后,晋楚双方的势力跟战前差不多,谁都没能更进一步。
到了瑕地以后,楚国开始反思这次失败的教训。子反作为发动战争的始作俑者,以及楚国败退的主要责任人,当然是脱不了干系的。
当年子玉被逼自杀以后,楚国人吸取了教训,开始尽力回护自己的将帅,避免再出现自毁长城的悲剧。所以楚共王让人去安抚子反说:“当初子玉是自己带兵打仗,失败了自杀还说得过去;现在是我带着你们打仗,失败的责任我来担,不能怪到你头上。”子反叩头谢恩,心里暂时安定了一点。
但子重跟子反一直有矛盾,就私底下教训他说:“当年子玉怎么做你是知道的,现在你也打败仗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子反羞愧得无地自容,回答他说:“就算没有子玉的事在前,现在您要责备我,我也不敢不听!”随后便自杀身亡。楚共王听说以后赶紧派人来制止,但已经太迟了,没能救到子反。
子重除掉了一个竞争对手,地位更加稳固。作为头号权臣的他,此后继续带着楚国在下坡路上狂奔,一去不回头。
楚国在这次战争以后,国势更加糜烂,再也没有能力跟晋国一较长短,彻底退出了霸主地位的争夺。
但晋国那边也是矛盾重重。当初范文子言之凿凿地说:“若无外患,必有内忧。”晋厉公没听进去。很快他就要后悔了。
灭“三郤”
鄢陵之战过后,晋厉公觉得自己竟然亲自打败了强大的楚国,这可是老祖宗晋文公才有过的伟大功勋呀。现在自己也有了这样的成就,看来自己的才能跟老祖宗比起来也差不远了。
他的自信心极度膨胀,开始在国内耀武扬威,有些以前不敢干的事,现在也放开手来干了。
其中就包括削弱公卿的权力。
赵氏被灭以后,晋国公卿家族保持了短时间的实力均衡,但这种不稳定的平衡根本不可能长期维持下去。
当时郤氏的领袖是郤克的儿子郤锜。灭了赵氏以后,朝廷里空出来许多位子,他趁机把自己的堂弟郤至拉进了六卿的行列(当时军队高层已经扩容了,实际上不止六卿,具体的数目变过很多次,这里为了表述方便,还是统称为六卿);几年以后,他们两人又合力把自家的叔父郤犨也拉进了领导层。这样,在军队最高层的八个职位里面,他们郤氏霸占了三个席位,称为权倾天下也不过分。
而且“三郤”确实也很有才能,跟他们先辈郤缺一样,做事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所以三人全都政绩斐然。更可怕的是,他们吸取了赵氏灭亡的教训,坚决维持内部团结,一致对外。三人分工明确,郤锜性格强势,掌管军队;郤至智计百出,在朝堂上出谋划策;郤犨有辩才,担任驻外使臣,负责外交。
三人联手,配合得天衣无缝,迅速垄断了晋国的朝政大权,简直不给别人留活路。
在“三郤”的挤压之下,其他公卿家族都惶惶不安。其中最憋屈的就是名义上的一把手栾书。
当初栾书跟郤锜联合做伪证,阴掉了赵氏。但过了几年栾书才发现,赵氏被灭获益最大的是郤氏,栾氏根本没得到多少利益。他费了那么多功夫,结果是替别人抬轿,心里自然很不舒服。
后来的鄢陵之战中,栾书本来计划先坚守不出,等齐鲁这几支盟军来了再出击。郤至却洋洋洒洒地抛出一大篇理论,成功说得晋厉公抢先开打,并且还打赢了。这就显得栾书这个统帅保守而迂腐,他的脸面往哪儿搁?
再后来,鄢陵之战过后,性格温和的范文子逝世了。后面的人们依次替补,郤锜升任中军佐,成为晋国朝廷的二号人物,在栾书后面紧紧追赶;再加上另外“二郤”的助攻,栾书顿时感受到极大的压力,他发觉自己的位子快要坐不稳了。
但栾书也不是什么吃斋念佛的人物,在晋国政坛混了几十年的他,早就练得刀枪不入了,他不可能坐以待毙。他是手握大权的一号人物,有的是手段,行伍出身的他做事雷厉风行,想干就干,立即出手。
你们郤氏的人不是从来不犯错吗?没事,我可以给你们造出错来。
他首先阴了郤至一把。
鄢陵之战,晋军活捉了楚国的公子伐,把他关在晋国的监狱里。栾书暗中找到他,许诺放他回去,但要他向晋厉公告发郤至,就说:“这场战争是郤至暗地里把我们君王召来的,他想趁着晋国的同盟军还没到的机会发动战争,让晋国被打败,晋君被杀,然后好夺权。”
晋厉公听了公子伐的口供,极为震惊,赶忙找栾书来商议。栾书趁机说:“我觉得有这个可能,你看,打仗的时候他几次放走楚共王,甚至接受楚国使者的礼物,一点都不担心中楚国人的奸计,我早就在怀疑他了。”
那么郤至做掉晋厉公以后想让谁当国君呢?公子伐说:“他在悄悄地跟孙周联系,想把孙周接回来即位。”
孙周是晋襄公的重孙,晋厉公的堂侄。当初晋灵公继位以后,他最小的弟弟桓叔捷为了避免被迫害,就搬到了周王那里去住,到孙周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了。
作为几十年不来往的远房亲戚,按理说孙周跟晋国君位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这样反而更容易让人相信,毕竟谁会编这么离谱的谎言呢?
说谎的一个技巧就是,故意留一些显而易见的漏洞,这样才更能迷惑人。
晋厉公被这个惊天大阴谋震撼得无以复加,赶紧问栾书该怎么办。
栾书说:“别急,我们先考验一下他。我们派他去洛邑向周王献捷,在随从里面安插几个眼线,看看他会不会找机会跟孙周联络。”
厉公觉得这个方法很不错,当即就派郤至去洛邑。
但他万万想不到,真正在跟孙周联络的正是栾书自己。郤至前脚刚走,栾书这边就派人暗中送信给孙周,夸奖郤至是国之栋梁,要他主动约见郤至,拉一下关系。不明就里的孙周马上答应了。
现在坑已经挖好,就等郤至往里跳了。
向周王献捷对大臣而言是很难得的机会,这种时候大臣往往都能受到周王的褒奖,很容易就能成为国际上的政治明星。所以郤至接到任务以后也很开心,一路乐呵呵地去了洛邑,在周简王面前大肆夸耀自己的功绩。
很快郤至就收到了孙周的邀请。孙周是晋厉公的亲戚,他既然来请,当然没有理由不去。郤至很爽快地就去赴约了。
宴席上,宾主把酒言欢,随便聊了聊当前的国际局势,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这一切都被晋厉公的眼线看在眼里,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国内的厉公。
这下不由得晋厉公不信了。
密谋杀害君王,迎立新君,这是任何君王绝对不可能忍受的事情。何况晋厉公对于晋国公卿权力过大的情况早就看不惯了,从鄢陵回来以后,他就在策划削夺公卿们的权力。现在有了郤氏这样一个现成的靶子,那就先拿他们开刀吧。
郤氏枝繁叶茂,要除掉他们可不容易,需要先扶植一批绝对可靠的人。什么样的人绝对可靠?当然就是郤氏的仇家们。
郤氏最大的仇家是胥氏。
当年郤芮站错了队,站到晋惠公那边。文公登基以后,他甚至还想放火烧死文公,后来事情败露。因此在文公一朝,他们家族受到严厉打压,他儿子郤缺也被贬为平民,到乡下种地为生。
直到后来胥臣在郊外见到农田里的郤缺,见他言谈举止极有风度,跟文公说了,才又重新把他提拔上来。这是郤氏复兴的起点,因此胥氏对于他们家族是有大恩的。
不料郤缺掌权以后恩将仇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对于胥氏的领军人物胥克严重看不顺眼,一直打压他,最后甚至说他精神有问题,罢了他的官。这下可好,胥氏不仅丢了权力,而且满世界都知道他们家族有精神病。这对于胥氏家族是严重的伤害,他们跟郤氏的仇也因此结下了。
这些年,胥家的人一直默默无闻,但他们心里对郤氏的仇恨一点也没有减少,他们只是在等待一个复仇的机会。
所以晋厉公飞速地提拔胥克的儿子胥童,使得他以火箭般的速度蹿升,一跃而成为晋国朝廷里炙手可热的新兴势力。
另外还有个长鱼矫,也跟郤氏有仇。他曾经跟郤犨争夺田产,郤犨把他抓起来,和他的父亲、妻子一起绑在车辕上示众。
还有夷阳五,郤锜也夺过他们家的田产。
所以晋厉公一口气把这些人全都提拔起来,分给他们军权,让他们做好灭郤氏的准备。
当时已经山雨欲来,厉公即将对郤氏挥舞屠刀。最早嗅到这种危险气息的是他身边的亲信们,他们狗眼看人低,所以对郤氏的态度也变了。
有一天厉公带着满朝文武去打猎。他先打完了,带着妃子们去饮酒作乐,留下一群大臣在后面继续玩。
大臣们纷纷展示才艺。郤至也猎杀了一头野猪,想拿去献给厉公,不料刚走到厉公的门外,就被宦官孟张把野猪抢了过去。一个小小的奴才竟敢抢大臣的礼物,郤至怒不可遏,一箭射过去,当场杀了这个狗奴才。
里面的厉公听说了这件事,暴跳如雷,发誓要立即动手除掉郤氏。
郤氏家族也知道危险正在临近。郤锜召集大家商量,建议不如拼个鱼死网破,直接造反。
郤至却反对,他说:“人生天地间,要有信、智、勇三种品德。信不叛君,智不害民,勇不作乱。如果我们反叛,则同时犯了叛君、害民、作乱三种罪行,这样的罪行,我不能犯。我们的一切都是君王给的,还是听天由命吧。”
这是春秋,是一个讲究“君子风度”的时代,这位楚共王眼中的“君子”,就为了心中的信念放弃了家族逃生的机会。
当年十二月,胥童和夷羊五一切准备就绪,集合了甲士八百人准备攻打郤氏。
长鱼矫却说:“且慢!就凭这点虾兵蟹将你们就想灭郤氏?不如听我安排,咱们玩阴的。”
他让晋厉公找来另一个大臣清沸魋(tuí),两人商量好,共同演一出戏。
当时郤犨和郤至都是负责狱讼的官员,在讲武堂接收诉状。长鱼矫和清沸魋等到“三郤”都在那里议事的时候,装作打架的人,把衣服扯得稀烂,用鸡血抹到脸上,各自藏着武器,边打边走来到讲武堂,两人说要“三郤”替他们断案。“三郤”不知是计,就放他们进去了。两人趁“三郤”听他们申诉的时候,突然发难,抽出长戈将三人当场刺死,然后把尸体带回去向晋厉公复命。
“三郤”的尸体被放到朝堂上示众。他们死状极其惨烈,文武百官人人侧目。
胥童这边的甲兵早已经准备就绪。他一听说长鱼矫那边得手,立即出动,对郤氏家族展开大屠杀,赶尽杀绝,一个不留。这个拥有百年历史的历尽沧桑的大家族就这样消失在了历史尘埃里。
胥童和长鱼矫还不罢休。他们又趁大家在朝堂上围观的机会,带领甲士包围了文武百官,不由分说,直接把栾书和中行偃抓起来,然后向晋厉公申请把他们也杀了,说:“这两人不除,以后还会有后患。”
厉公吓得够呛,这是要一天之内把晋国六卿一网打尽吗?这样下去局势会不会彻底失控?以后谁还压得住胥童?他心里没底,只好掩面流泪说:“一天之内已经摆了三位卿士的尸体到朝堂上,我实在不忍心再增加了。”命令他们把栾书和中行偃放回去。
胥童他们没办法,只好释放了栾书他们两个。厉公派人向两人道歉,说只是抓错人了,希望两位爱卿不要在意。两人千恩万谢地拜别,退了下去。
晋厉公随后封胥童为卿,让他顶替郤氏的职位。胥童蛰伏三十年,终于替家族报了仇,真是志得意满,美好的前程已经在他面前铺开,坐上正卿之位看来只是时间问题了。
只有长鱼矫鬼精灵,推掉了厉公的封赏,然后偷偷逃到狄人那里去躲起来,深藏身与名。
事实证明胥童他们原来的做法是对的,他们没有抓错人。栾书确实是个很阴险的货色,灭“三郤”只是他的第一步,他的最终目标其实就是晋厉公。
厉公要削公卿的权力,得罪最深的不是“三郤”,恰恰是一直不形于色的栾书;真正希望做掉厉公的,也不是“三郤”,而是告黑状的栾书。
厉公是个志大才疏的人,削弱公卿这个大方向虽然没错,但需要执行者有极其高明的政治手腕,否则只要走得稍微偏一点,就会踩爆地雷,炸死自己——当初晋灵公要夺赵盾的权力就是这样。
现在晋厉公自以为文韬武略堪比霸主晋文公,所以要自己亲手来拆掉这颗地雷。但在栾书面前,他还嫩得很呢。
栾书的手段比他想象的凌厉得多,根本不给他机会。
一个月之后,晋厉公去匠丽氏家里游玩。栾书和中行偃突然发难,带兵包围了匠丽氏的宅院,当场杀掉胥童,然后把厉公监禁起来。这时六卿没人能动得了栾书一根毫毛,整个朝廷都是他说了算。厉公目瞪口呆,这才发现失去了权力制衡的栾书有多可怕。
栾书和中行偃暂时还不敢杀厉公,他们想拉更多人下水,共同担“弑君”的罪名。
他们找到范文子的儿子范宣子,劝他加入造反的行列。范宣子畏畏缩缩的,不肯表态。他们又找到韩厥。韩厥一口回绝:“我受过赵氏的恩惠,当初他们灭赵氏,来请我发兵相助,我顶住压力坚决没答应。现在你们要弑君,还想我帮你们?没门!”
两人只好商量怎么下得了台: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扶立一个听话的新君,只要新君不治我们的罪,就没人能把我们怎么样。要不就找那个傻傻的孙周算了,那小子才十三岁,屁都不懂,在晋国又无亲无故的,他上台最好控制。
于是两人商量好,派人去洛邑把孙周接回来,扶立他为新君。
但当时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接回来的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春秋时代最后一位霸主登台了! 权力游戏:简明春秋战国史(套装共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