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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抉择
阿南听了女儿的话,抑在心头的酸涩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淌了出来。她纵是挨了一巴掌,仍端庄得体地从蒹葭院里走了出来。从蒹葭院到凤鸾殿的这段路,烈日照着她凤袍上的金丝线,她一刻也不曾失去中宫的威严。
为何女儿的一番话竟让她泪湿衣襟、坚硬全无?她将华乐粉嫩的小手贴在面颊上:“铣儿比母后聪慧。世间痴求,童颜皓首,不过无何有……”越说越悲从中来,那被戳破的酸涩淌得到处都是。
华乐用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方小帕子,细细地给阿南擦着脸上的泪。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母后哭,她小小的脸上满是严肃:“母后因何流泪?”
阿南沉默。
华乐又道:“母后有父皇,虽然父皇是很多人的。母后还有儿臣,儿臣只属于母后一个人。”
她又指了指余慕,像模像样地说道:“母后还有小舅舅。小舅舅说,母后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了。母后是儿臣与小舅舅的依靠。儿臣和小舅舅也是母亲的依靠。”
余慕在一旁认真地点了点头。阿南看着他们,失神地笑了笑。她蓦然回想,她这过去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依靠过任何人,也没有可以让她依靠的人。早逝的父亲,改嫁的母亲,枕边至亲至疏的丈夫。
外头鸡人报了时。聆儿张罗宫人们摆上晚膳。
晚膳毕,阿南照旧坐在檐下的一把藤椅上剪松柏。余慕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地上一大片剪掉的松柏枝蔓,阿南猛一转身,余慕圆圆的脸正看着她:“南姐——”
这孩子自顺康十六年二月跟方士余苳有关的那场乱子平息后便进了宫。到现在,在凤鸾殿住了近一年半了。他待人谦逊和气,但从不跟宫中的任何人过于热络,时刻记得不给阿南惹麻烦。凤鸾殿中的大小事宜,他亦不张口。日常饮食起居,他没提过任何要求,都是聆儿安排什么,他都颔首接受。聆儿曾跟阿南笑言:“小公子太省心了,他常常坐在那儿看书,奴婢都不觉得旁边儿有人。”
阿南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是极为懂事的。除了早晚向阿南请安,以及去尚书房听先生授课,其余时间,便是安安静静坐在偏殿念书。悄若无人。
今晚,他像是有重要的话要与阿南说。“南姐今天一定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他关切道。
阿南轻声道:“你还小,不必担心大人的事情。”“南姐,臣弟……”他似乎很纠结,且已经纠结许久了。
“有件事,臣弟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臣弟……不想多嘴多舌,说人是非。也怕自己一叶障目,误导了南姐。但,又恐南姐你被人蒙蔽……今日看到南姐这般伤心,想着,定然跟后宫的人有关,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南姐……”
阿南将他带入内殿,只余他们姐弟二人,方道:“你不必有顾虑,尽管说。”
“几个月前,臣弟下学的路上,看到宛妃去了一趟文茵阁,还有一个妇人,年节里命妇来凤鸾殿跟南姐您请安时,臣弟见过她一回。”
“是谁?”
“孔良大人的夫人窦氏。”
窦华章?阿南的眉深深地皱了起来。
“慕儿,你可有看清?”
“臣弟看得很清楚。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袍子,满头的珠翠。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余慕描述的外貌,俨然窦华章就在眼前。窦华章素来跟文茵阁无丝毫瓜葛,宛妃更是与刘芳仪打了数次嘴仗,她们俩去文茵阁做什么?
余慕道:“还有……关于小严娘娘……”阿南眉心又是一跳:“蒹葭院那位也与她们一起?”
余慕摇头道:“不是。数日前的晚上,臣弟在榻上难以成眠,便起身到御湖旁走了走。那晚月色好极了,御湖边还有许多的萤火虫。臣弟看见小严娘娘跪在芦苇丛深处,双目紧闭,念着求子经。过了会子,她起身,似拿铲子在土里挖着什么,口中喃喃说着什么,那些话乡音甚重,唯有两个字,臣弟听得清,药引。”
阿南低头思忖片刻,看向余慕道:“南姐知道了。你去歇息。南姐还是那句话,大人的事,你不必操心。快快乐乐的,就好。”
余慕走到阿南身边,蹲下身来,将脸靠在阿南的膝上,来回蹭了好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去了。
阿南起身,打开内殿的窗户。
夜来南风起。她忽然觉得,中宫四面楚歌啊。
那个梦魇清晰地在她眼前。剑刺穿她的喉咙,血啊,如雨磅礴。
聆儿走了进来。她知道阿南怕黑,见她一个人在内殿默默待了这许久,便多提了几盏灯进来。聆儿这位掌事宫女对阿南的体贴,是时时刻刻的。
“娘娘,今日,宛妃果真翻了您放在软榻上的古籍。小良子说的。小良子那会儿爬到树上,拿竹竿捕蝉,从高处恰好瞧见了。宛妃当时还环顾了一下四周,屋里没人。”
“想来,她已经看到那封信了。”
聆儿点头:“是。小良子说,她走的时候,失魂落魄的。娘娘——”聆儿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宛妃到底是会因此感激您,还是会因此误会您呢?”
若阿南方才没有听到弟弟余慕说的那番话,她会坚定地认为是前者。但阿南一想到宛妃私下里去找刘芳仪,对宛妃便没了底。
她是否知道了当初自己流产的真相?她是否以为阿南留着这封漠北揭发她父亲的信函是想拿捏她?她是否误会阿南有歹意?她是否早已倒戈?严湄口中的药引是什么?阿南有一堆的疑问。
突听外头内侍报着:“宛妃娘娘到——”阿南和聆儿彼此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不过是一霎,阿南收拾了神色,如常走了出去。
宛妃请了安,面带关切问:“娘娘您今日去了蒹葭院,圣上无事吧?”阿南掸了掸凤袍上的灰,缓缓坐下,说道:“无事。是那小内侍小题大做了。”
宛妃道:“那狐狸精天天儿地把着圣上,不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娘娘您说,他爹不是官场上有名的大清官吗,怎么会有这样的狐媚女儿?难道是他娘品行不端吗?臣妾可是听说了,他爹那人,头巾气重得很,迂腐腾腾的。府中事务尽交予夫人。”
聆儿递了杯水给阿南。阿南不言语,轻轻地吹着杯中水。
宛妃压低了声音:“臣妾打听了,她才不是魏氏的女儿呢。她的亲生母亲柳氏,是平妻过的门。严瑨的原配夫人魏氏,是严瑨微末之时娶的,早年便中风瘫痪在床,无儿无女的。好些年,人们都不知晓,只知柳氏这么一个严夫人呢。娘娘您说,什么叫平妻?礼法上,平妻说到底,在原配面前,就是个妾罢了!只是灯笼壳子,外头好看。她怎么就能那么厉害了?把原配的风头盖得死死的。依臣妾说,这狐媚子就肖她娘!心大!手狠!”说到那句“盖住原配的风头”时,宛妃看了看阿南。
阿南轻轻咳了一声:“她现今在圣上跟前儿没有错处。”
是啊。无论多少人讨厌严湄都没有用,最要紧的,是圣上对她的态度。阿南的话,简短,却直击要害。
宛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臣妾就不信她没错处。”阿南喝了口杯中的清水,平静地看着她:“妹妹今夜来,是特意来说严芳仪之事的吗?”
“不。”宛妃忽然跪在了阿南的面前,“娘娘恕罪。”
阿南淡淡地笑了笑:“妹妹何罪之有?”
这一刻,宛妃离她很近,她闻见宛妃身上淡淡的酒味儿。她是在自个儿宫中喝了不少酒过来的。
“今日,您去了蒹葭院,臣妾私自看了您古籍中的信函。臣妾不是有意的,就是看到关于父亲的内容,好奇,没忍住。臣妾起誓,臣妾的父亲真的不是那样的人。父亲出身草莽,死人堆儿里打出来的荣耀,心里想的总是报效朝廷,怎么会通敌呢?臣妾想,娘娘您肯定也是不信的。圣朝与漠北战事胶着,有人不过是想离间父亲与圣上罢了。娘娘您肯定明白,才没有把此信交予圣上。臣妾给您磕头,领您的这份情,也向您坦白臣妾偷看信函的罪过。”
阿南唤聆儿将那封信函拿过来。
“本宫当然相信胡将军的忠心耿耿。之所以没有销毁这封信,是想着,日后或可做个线索,查出别有居心的挑拨之人。本宫也没有刻意瞒你。你性子暴躁,且现今养着询儿操劳得很,本宫不愿你因为娘家之事过分忧心。既你知道了,本宫便将这信函交予你。不论你想如何处理,都行。”
宛妃接过信函,感激地看着阿南。两个女人对视一眼,那是极为复杂的一眼。她们都是聪明的女人,她们在一瞬间领悟了,对方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好与歹。
她们用眼神无声地做了抉择。
阿南知道,从今晚开始,宛妃才彻底地与她站在一起,毫无芥蒂地与她站在一起。 夜来南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