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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同心

夜来南风起 棉花花 9835 2021-04-05 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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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章

  同心

  成灏猛然起身,看着那报信的兵丁,只觉全身的血往脑门上冲。他的嘴唇紧抿着,嘴角有一刹那的抽搐,似乎胸腔中有一股浊气翻滚着、汹涌着,一不留神,便会喷薄而出。成灏压制着那浊气,越压,面色越沉郁。

  阿南看到他手有些抖,轻声唤了句:“圣上——”成灏没有应声,仍是直愣愣地瞪着战报。

  只有夏夜的风从门口吹进来。

  阿南想了想,走上前,接过那份战报,转身,递到成灏手中。

  成灏在屋内踱了几步,每一步都如同走在火焰之上。

  “胡谟,不光是孤亲政以后最信赖的武将,还是皇亲国戚。可到底,孤与他,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报信的兵丁退下了,屋内只余成灏与阿南二人。愤怒在天子的脸上一点点褪去,成灏的话语中,带了几分悲凉。他回到椅子上坐下,将头埋在案牍之中。

  小舟走进来,似乎要询问圣上有何吩咐。阿南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阿南握住成灏的手。他自幼习武,一向是火气重,手心里不管何时都是热的。此刻,他的手却是冷的,那冰冰凉凉的汗渍从她的手心直往心口钻。

  阿南鲜少看到这样的成灏。

  “孤幼年继位,尚不知世事时,便被母后抱上金銮殿,坐在龙椅之上。或许,孤从小看到的人世便与旁人是不同的。从会开口讲话起,耳边便是山呼万岁之声。孤曾经站在宗圣殿,看着那画上的祖先,问母后,什么是君王?母后说,忍旁人之所不能忍,见旁人之所不得见,以四海为己任,心怀悲悯,知用人之道,是为君王。孤问她,父皇为什么早逝?母后说,因为父皇坐在龙椅上,不快乐。我问,父皇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为什么不快乐。母后却说不上来了……”

  成灏缓缓地说着。旧时光铺了一路的冰凌。

  “孤总觉得,自己一定比父皇要强上许多。不需要母后来指点江山,孤一样做得很好。从顺康十三年,孤亲政起,便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每日卯时上朝,寅时,大臣们便在午门外等候。往往还不到寅时,孤便醒了。孤知道,那些大臣们手持玉笏多年,个个都是寒窗多年的有识之士。孤心里头想争口气,不想被他们问住,在早朝前便将奏折上的内容都整理好,打好腹稿。孤有时候想,母后乞女出身,孤却自小受帝师朱先生的栽培。难道,于政务、于朝堂,孤还会比不上母后吗?”

  阿南将他的手握紧。

  成灏的声音湿润而低沉:“然而,到今夜,孤听到胡谟谋反的消息,忽然明白了。孤学到了母后的勤勉,学到了母后的权谋,学到了母后的手段,可孤始终没有学会母后的悲悯。孤……不是一个好君王。”

  阿南第一眼看到他时,他便是在乾坤殿的庭院中斗蛐蛐、满怀自负的幼帝。

  他从未如此自责、自省,他从未如此脆弱。

  阿南低头:“圣上,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母后离宫之后,这些年,各方安稳,不是吗。”

  成灏抬起头来:“你听,城门外似乎有马蹄声、火把声,还有兵士们攻城的声音……”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阿南知道,他出现了幻听。她想起贺谏所禀的,关于郭清野的交代。会不会是那苞谷酒中的草药留下后患,加之心情大起大落所致呢?

  乾坤殿,太祖时期留下的黑黝黝的门框,被岁月磨砺四朝,发出幽暗的光泽。圣朝自开国至今,百余年了。宫廷中曾经发生过多少的风云变幻啊。

  成灏从正殿的架子上,取过一张弓和一支箭。那是太祖当年用来取天下的弓箭。

  百余年前,天下大乱之际,太祖不过是陇西一名节度使。他跨马拉弓,起兵陇西,率部下义士,从西打到东,后挥兵北向,直取帝都。

  这弓箭一直被放在乾坤殿内。

  成灏的眸子中带着迷梦般的混乱,他握着弓向门外走去:“区区长矛军算甚,胡谟又算甚,孤要御驾亲征,孤要带兵打到西南去,孤要点燃烽火台,孤是天子,天子容不得谋逆,孤要砍了胡谟的头,昭告天下——”

  “圣上,圣上——”阿南急急唤他,他好像没听见一般,快步地往外走着。

  “灏儿!”阿南喊了一声。成灏像是被戳中心脏某处至为柔软的地方,停住脚步,后背一僵。

  阿南走上去,用手捏住弓箭的箭头,直抵自己的喉咙。

  “您不能将胡谟反了的消息昭告四海啊。一旦圣谕发出,不可挽回,天下尽知。胡谟是您亲政以后最宠幸的臣子,如若他反了朝廷,天子威信有失。日后,金銮殿上,以魏雍为首的武将们便会质疑您的政令。不怀好意的小人,还会说是您一手纵容奸佞至此,尾大不掉。另则,长矛军本不过是一群暴动的乌合之众,可若天下人知道赫赫有名的虎贲大将军附逆了长矛军,无形之中,便助长了贼寇的气焰!他们本就是以教义迷惑人心,如此一来,更多无知百姓会被邪教所欺。圣上,您醒醒!”

  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勇气,阿南扬起手,打了成灏一巴掌。

  “啪”,清脆的声音在子时的乾坤殿回荡。

  更漏似乎静止了。时光停滞在了这一刻。

  成灏眼中的迷梦般的混乱慢慢褪去了,只余一片清明。

  “南姐——”他唤了一声。那声音就如五月的夜晚一样轻柔。

  阿南道:“灏儿,你不必被这突如其来的战报紊乱了心神。你忘了吗?阿良在黔中啊。黔中离云贵并不远。自祭天之事起,我便有了冥冥之中的预感。于是,写了信函给阿良,还捎去了一块令牌。我让阿良手持令牌,带兵去找胡谟。劝他醒悟。我相信胡将军一片丹心,此次只是与圣上起了误会,被人蛊惑所致。若胡谟醒转,他依然是圣朝的虎贲大将军。若他不能醒转,阿良会秘密诛杀,并号令西南军平叛长矛。不管怎样,胡谟倒戈长矛军一事,越少人知道,便越好……”

  “明日,太阳升起。皇城还是皇城。您还是金銮殿之上,不容置疑的君上。”她哽咽地说着,却每个字都那么清晰。

  她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不是以“皇后”的立场,而是以“妻子”“挚友”的立场。

  是啊。她不光是他的中宫发妻,还是他相交近廿载的挚友。

  她从怀里掏出郭清野和来兮的供词。他接过,看完,长久的沉默。许多被云雾笼罩的事,许多隐隐怀疑的事,许多在高处被遮蔽的事,都有了清晰的原委。

  他以为的单纯的、没有目的、与宫中所有人都不同的爱,原来只是接近他、利用他。他以为的不争、恬淡、文墨才女,原来只是别有心机的蓄势待发。

  阿南见他看完,便将那几张供词放在烛台上,悄无声息地烧掉了。

  成灏蓦然明白,身处龙椅之上,真正如豆蔻芝兰般单纯的爱,是不存在的。而那因为懂得,所以甘愿在淤泥中一起挣扎历练的爱;不管顺境还是逆境,并肩在风浪中前行的爱;在黑夜中,手提灯笼,为对方照亮前路的爱,才更真实、更可贵。

  他的妻子,在暗中,把什么事都替他做得稳妥而谨慎。

  如水的夜色下,他看着她的瘦削到极处的脸、她单薄的肩膀、她随风飘荡的广袖长袍,心中涌上奇异的温柔。

  仿佛南风吹来,吹散他心头多年的迷雾。

  有些人懂得一个道理,需要一辈子。

  有些人懂得一个道理,只需一瞬间。

  他曾经以为他挚爱清欢,忽略她、冷落她多年。他以为他迎娶她入中宫,不过是一场交换。他在她面前所有的轻狂、所有的笃定,不过是因为,他深知,她爱他,她永不会离开他,她永不舍得伤害他。

  成灏的眼前似乎出现了顺康十二年的一场大雨。他跟清欢约好,到御湖采莲。那天的雨实在是太大了,越下越大,下得人睁不开眼。小内侍们都劝他不要出门,这样大的雨,沈姑娘不会出门的,纵她想出门,沈夫人也不会放心的。可成灏仍是执拗在御湖边等她。他等了很久,不见清欢来。暴雨如瀑中,他看见少女阿南举着一朵莲,从湖畔的另一边向他走来。

  她怕他失望,她下到湖里采了莲。他的心顿时如荷花般清香四溢。

  那个在滂沱大雨中举着莲花向他走来的女子,一直是他青春年少的底色。

  成灏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顺康十三年,他答应阿南,迎娶她入中宫,不光是因为所谓的交换,还因为,他心底一直有她。

  未曾热烈,未曾轻狂,却因为那份笃定,一直在心上。

  “南姐,我是爱你的。”成灏凝视着阿南,忽然说道。

  看似突然,却不突然。

  两个人都懂。

  阿南一霎时泪流满面。

  他终于说了这句话,在这深夜的乾坤殿,在这战报入京之时,在两人同床共枕七年后。

  她以为她一辈子都等不到了。

  “南姐,我是爱你的。”成灏重复了一遍,将她拥入怀里。

  殿内,一灯如豆。

  翌日清晨。

  鸣翠馆。

  钱如碧在纸上写着:故善战者,不待张军。善除患者,理于未生。善胜敌者,胜于无形。

  她写着写着,有些渴。

  除了来兮的茶,旁人的,总是不周到。不是浓了,便是淡了;不是热了,便是凉了。

  她唤道:“来兮,倒茶来——”连唤三声,无人应。

  她心头起了疑惑,来兮向来是有呼必应的。她走入殿内,见乳娘趴在摇篮边睡着了。她皱眉,呵斥道:“怎生如此惫懒?”

  乳娘从睡梦中醒来,往摇篮里看了看,大惊失色。钱如碧上前,发现摇篮里空空荡荡,根本没有四皇子的影子。

  “混账!谅儿哪里去了?”

  恍然之间,钱如碧想到了,或许,谅儿的失踪与来兮那丫头有关系。难道是……

  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传来。钱如碧走出门,见御林军统领贺谏带着一队侍卫走进来。

  钱如碧淡淡笑道:“贺统领今日到鸣翠馆有何事?”贺谏笑着挽了挽袖口:“回钱娘娘的话,倒不是什么大事。”倏尔,他脸色一变,朗声道:“圣上有旨,赐鸣翠馆钱氏,死罪。”

  钱如碧冷笑道:“贺统领休要胡言乱语。敢问本宫犯了何罪?”贺谏道:“事到如今,仍面不改色。微臣叹钱娘娘是个人物,却不得不提醒您,您做了什么事,圣上和皇后娘娘都已知晓。您以为高深莫测的智谋,在圣上与皇后娘娘眼里,不过是卑身而伏、东西跳梁的小丑罢了。柳元、来兮、马辛、二胡等人,已然被杖毙。黄禀德被削职。他隐瞒您生肖的事,已然供出。四皇子送到了宫外宗亲安王府中,交予了安王妃抚养。至于您,圣上还有一句话,微臣方才忘了说——”

  “无须送往内廷监,就地诛杀。”贺谏从腰间拔出了剑。

  钱如碧睁大了眼。许许多多的往事从她的脑海中重现。

  因她在赛诗会上夺魁,令黄禀德青眼有加。然而,带她到上京后,意外从内廷监口中得知宫廷的禁忌:肖鼠女子不能入宫。黄禀德便花了银两,疏通了上下,将她的生肖改做了卯兔。

  她缓缓念了段词: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如此也好,可以去黄泉与吕琰相见了,于她而言,倒是解脱。只是,她在死前最后一刻,觉得愧对四皇子。

  她记得那个婴孩初次被抱到鸣翠馆,她内心有如被春雨打湿的泥土。他让她如枯井般的日月,多了一丝明亮。

  本来,她以为,能为他谋来天下至为珍贵的东西。如今,却都成了一场空。

  或许,他还会受她这个养母的连累。

  “谅儿——”她喊了一声。

  贺谏手起刀落,人头滚落在地。

  在满屋的书卷映衬下,显得荒唐而凄怨。

  桌上,犹然摆着她还未写完的柳体《六韬》。

  离京的官道上,两匹快马跑得飞快,溅起尘埃。

  不多时,身后有一匹马追上来:“郭姑娘,郭姑娘!”马上的郭清野停下,转头:“书生,你追来做甚?”

  余慕气喘吁吁道:“郭姑娘,你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当然。”郭清野道,“对了,书生,有件事拜托你,隔一阵子,你便替我去狼冢看看,莫叫风霜雨雪坏了肉肉的冢。”

  余慕道:“郭姑娘,我……我……我……”他几次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郭清野道:“书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好生准备今年的大考。考完,你再决定,是否来郭家堡找我!若是有缘分,自然会有再见面的机会!若是没缘分,便不可强求,也没什么好遗憾的!要是你中了状元,只怕到时候想做状元夫人的姑娘排成了队,你便忘了我这太行匪女了!”

  一旁的郭成哈哈大笑:“小野,你倒是比刚入京时,成熟了不少。”

  郭清野眨眨眼。

  马鞭响起。父女俩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

  夕阳下,余慕怔怔地掉头往皇城走。

  “社客宿将多谋,诸城各自保,固壁清野……”他喃喃念着。几分说不出的懵懂、惆怅,在这个少年人心头萦绕。

  情窦啊情窦。原来如未熟的果子般,青青的,涩涩的。

  五月下旬,孔良回到阔别许久的上京。

  半月前,他手持令牌,闯入胡府。关键时刻,胡府的三姨娘石氏,挺身而出。她义无反顾地相信了孔良,并带着他奔赴胡谟的军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最终,胡谟懂得了上意,幡然醒悟,悬崖勒马,终究没有酿成大祸。

  孔良与胡谟齐心,很快便消灭了长矛军。

  西南匪患平定。胡将军曾经“附逆”的事,被朝廷掩盖起来。但他深觉羞惭,自请前去艰苦的琼州做节度使。因钱如碧事破,黄禀德被处罚,琼州无妥当的武将镇守。胡将军甘愿将功赎罪。

  大是大非之下,石氏的忠勇与果敢令成灏与阿南钦佩。在皇后的提醒下,成灏赐下圣旨,封石氏为一品诰命夫人。从此,石氏的地位便在胡府中最为尊贵。

  胡宛心闻之,喜极而泣。她知道,位卑,是母亲一生的痛。她庆幸自己当初在知道落胎的真相后,没有与阿南为敌。她庆幸,宫中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她始终没有走歪路。

  孔良回到了府中。

  窦华章抱着儿子,站在门口等他。

  阿南因思及“昔年,孔良的风筝掉落池塘”的旧事,为孔良的儿子取名“孔堒塎”。以土克水,来化解灾厄。

  一日,帝后夫妻微服私访,到上京郊外转转。

  正是农人收麦的季节。

  今年风调雨顺,收成颇佳。京郊的茶肆里,说书人讲着长乐年间的旧事。

  成灏附在阿南耳边道:“我忽然想起,谅儿既被送到七皇叔府中,那当初立太子的诏书,便不能留了……”

  “昏君之母,属相为鼠。鼠女有子,吞食国度。”这是阿南最初的卦语。那作乱的钱如碧,肖鼠。谅儿是她的养子,自有“鼠女之子”的嫌疑。

  阿南道:“那诏书啊,早就被咱们的华乐偷出来,出恭用了。”

  夫妻俩一起大笑起来。那卦语的真真假假在夫妻紧握的双手前,忽然没那么重要了。

  成灏想起,自己已很久没在阿南面前称“孤”。有妻如此,他并不孤寡。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今年是个好年头。

  后记:

  帝后同心,国泰民安。

  此为,顺康盛世。 夜来南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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