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穷人家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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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穷人家的女儿
我见过的第三位日本人是年轻女性,当年外语学院的留学生。名字我已经忘记了,她也没有名片留给我。彼此没什么友情基础,故只能算是见过。
但她印在我记忆中的印象却是较深的。
她属于不漂亮的那一类女性,实事求是地说,是那类其貌不扬的女性,不高的个子,短腿,稀疏的长发。我见到她是在一月里的一个日子,一个干冷的天光阴郁的日子,在我的办公室里。
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我放下笔,起身去开了门,以为她是一个来自中国偏远山区的姑娘,她的脸冻得红红的,双唇干裂,鼻子还有些肿似的,使我联想到了某些在春季里对花粉过敏的女人的脸。当年北京还没“劳务市场”,不少来自外省农村或山区的穷家女,常到北影来碰运气,倘运气不错,就会被谁家雇用了去做“小阿姨”。我不止三五次地接待过她们,尽管我家当年并不打算雇用“小阿姨”。我暗想——得,又须陪着聊聊,起码得让人家进门喝杯热水,暖暖身子吧!
她有几分恓惶地掏出了证件,双手呈递给我看,一边怯怯地说:“我是日本留学生……这是,我的学生证……”
日本留学生?
她穿一件旧的、褐色的、很瘦的呢大衣,分明是那种秋季穿的而非冬季御寒的呢大衣,而呢大衣内穿的却是一件中式棉袄,所以那呢大衣仅能扣最上边的两颗扣子,腰际的一颗扣不上,衣摆燕尾服似的分开在身体两边。裤子长,在足腕那儿堆了几层褶儿,脚上是一双显然比她的脚大许多的布棉鞋。
我犹豫了一下,不禁接过学生证看,当然没看出什么破绽。
“打扰了,对不起!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她在门外不停地向我鞠躬。
我还给她学生证,立刻往房间里让她,暖气供暖不足,我的办公室一点儿也不温暖,我将一只沙发挪近暖气,又将电炉子摆在她眼前插上,接着为她冲了一杯咖啡,然后归坐在椅子上,望着她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
她焐着双手,垂下目光瞧自己的鞋儿,局促不安地说——她在外语学院读过我的几篇小说,现在学校放假了,宿舍里就剩她自己了,她感到很寂寞。她想找点儿“中译日”的文字翻译工作,既可以打发寒假漫长的日子,又可以实践实践,说她的中国同学建议她来找我,说她们告诉她,我是个很热心又很乐于帮助别人的人,几乎有求必应……
我见她局促得快哭了。
我暗恨她那几个怂恿她来找我的中国同学,而她那种局促不安的模样,又顿时使我心慈意善到了极点,我将椅子搬近她,和她面对面坐着,促她先喝完那杯咖啡,咖啡已经不太热了,她喝完后,我又为她沏了一杯。
我问她为什么放了寒假也不回日本去。
她说舍不得来回那一笔路费,说她到中国留学,完全是靠自己几年打工挣的钱。
我问她家里难道在经济方面就一点儿也帮不上她?
她摇摇头说帮不上,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么回答了我还不能理解,又低声说:“我家是日本的穷人之家。”
我第一次听一个日本人当着我—— 一个中国人的面承认自己在日本是“穷人之家”。池田老先生当然不是日本的穷人,他给我看过在横滨他家的照片,一幢美观的小二楼,有院子,院子里有红花和绿树,院门口停着小汽车,他的子女们都已成家立业了,他和老伴儿过着无忧无虑的晚年生活,他是个再没什么心可操的较幸福的日本老人。彬本先生当然也非穷人,早稻田大学的正教授,“中国近当代文学研究所”所长,这两点保障他即使在退休以后,也能过着体面的日本水准的中产阶级生活。
“那么你父亲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呢?”
“我父亲从小腿不好,患小儿麻痹留下了后遗症,没念过几年书,所以一生都在做杂役。现在快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做不了杂役了,那时,他的抚恤金将够维持他自己的温饱了……”
她的声音依然很低,但是不再那么局促了。也许由于身上暖了些,屋里也暖了些,她捧着杯子的手臂不发抖了。
“你母亲呢?她是不是也有份儿工作呢?”
“我母亲年轻时也做过杂役,生了我以后,就不再工作,一心一意抚养我。日本儿童的入托费很高,这是许多妇女一有了小孩就不再工作的原因之一。极少数的妇女在小孩大了之后仍能重新找到一份工作,而我的母亲很难。”
“为什么?”
“她也只念了几年书,没有长技,人也长得不漂亮……”
于是轮到我同情地望着她,久久沉默了。
“我的父母都是北海道农村的人,后来到小市去的,我生在那个小市,长大在那个小市。我说了你也许不太相信,我因为到中国来留学,得在东京乘国际飞机,才去过东京,我们北海道人常常觉得,仿佛被日本遗忘了。而我觉得东京一定是排斥我这样的女孩的,尽管它实际上不是我想的那样,可我还是免不了总那么想……”
我说:“我家也是中国的穷人之家,靠写小说并不能使一个中国人由穷变富,起码,从我身上看,目前仍证明着这一点(当年乃一九八六或一九八七年,国家规定最高稿酬每千字二十余元),你瞧,这虽是我的办公室,可是却不得不摆两张床,晚上我和我的老父睡在这儿,这儿晚上很冷。我是北方人,我们中国北方人,也常有种仿佛被遗忘了的感觉,尽管事实上也不是那样,中国太大,只不过改革开放使中国南方和北方的发展,显出很大的差距了,而且我敢断言,差距还将扩大下去……”
她终于缓缓抬起头望着我了。
见她眼中已没了闪耀的泪水,我微笑了,我希望她能明白,我是多么同情她又是多么理解她,我想她是明白了。一个人,尤其一个年轻姑娘,倘在我面前感到局促,也会使我变得局促起来,内心里非常别扭,不仅是那两杯咖啡打消了她的局促,显然也还是由于我的话,而我正是因此才那么说的。
我陪她聊了一个多小时。
她走时,我将所有能找到的,我自己的书一一找出,签了名,盖了印章,送给她。还送给她一只漂亮的景泰蓝花瓶,我的一篇获奖小说的奖品。并且,我给当年的“日本文学研究所”的朋友写了一封信,鼓励她去推荐自己。一半诚心诚意的,一半是虚与委蛇。但我想,哪怕使她在中国感受到几分人对人的热情也好啊!
大约半年后,我收到了她一封信,寄自日本,信中说了不少感伤的话,说她自忖希望不大,并没带着我那封信去找我的朋友,说她已没有经济条件继续在中国留学了,说她认真想了想,就算自己把中国话学得顶呱呱的,又能对谋到一份理想的职业起几分作用呢?也许恰恰相反,反而使自己的谋职范围变得狭小了。说她又回到了北海道,在一家小餐馆挣钱,不过不是在前堂当招待,而是在后厨当杂役。字里行间,几处出现“像我这样的日本姑娘”一语——自怜而又无奈之衷,甚于对面忧忧言表。
她写下了住址,写下了电话号码,寄了一份北海道交通图,用红笔在图上圈出了她那个小市镇,并在半张白纸上,标出她的住处,她打工的那小餐馆,在那小市镇的方位……
然而,我没回信。
她也没寄过贺卡来。 我们究竟该过怎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