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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谢蓬莱一己之力撑着战后的边镇,沙海早就成了荒烟野草中的颓垣废址。沙海县令认为兵即使没了,商道也不能中断。精打细算也要少抽商税,让不少北夏和本朝商贾就是转道多行两天路也要来沙海囤货交易。
有了买卖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烟,也就有了流水一般的财富进进出出。沙海的人只要勤勉都能有碗饭吃,所以保胜军不少军属也没在战败后逃往原籍,而是留在沙海谋生,毕竟西北其它州府百姓十之有九还要挨饿。
三司派来的押运官承宣使廖大人先还担忧沙海地小库狭,招待不了这么多人和货。十月二十六岁币和十万匹绢进了沙海城门后,才松了口气。在城楼上参观此地时称怪不得锦王殿下驻跸沙海,“诸行百户皆井井有条,民物阜盛,声色不逊于一州一府。”一番半是真心半是吹捧的话让锦王脸上有光,再瞥一眼闭嘴不语的都转运使邹士衍,"邹大人以为呢?"
去信到京里告状的邹士衍吃了个软钉子,被上面暗示莫要寻锦王的逆鳞挑她小处上的不痛快。他一片热心,却落了个行事操切打草惊蛇的斥责,心里已经不舒服。这会儿还被锦王逼问对沙海的印象,他不能说不好,否则是和三司承宣使言锋不对付。又不能轻易说个好,因为那是扇自己的嘴巴子。
锦王嘴角遮不住得意,亮得惊人的双眸客气地笑看着邹士衍,“邹大人接手本路转运使也有段日子,可知沙海一地的税银几何?较之于延州如何?”
“延州一年税赋三十万,沙海……和延州不相上下。”邹士衍再不想承认,他却记着真实数字。
“这就对了。果然是位列三甲的才子,才来西北没几天,家底都打量得清清爽爽。”赵宜芳虽然在夸邹士衍,但在知情人听来却像是揶揄他之前偷摸着刺探沙海县令再参奏告状。
猎猎北风吹动了赵宜芳的大氅,她讥讽完这句后见好就收,看着沙海的辅城入神片刻。
“沙海将北夏商人安置在辅城的确是个好法子,这样免得来历不明的人混进城内,徒生忧扰。”廖大人看着城墙延绵的辅城赞了句,“听说前段日子城里着过火?”他处事也谨慎,来前就打听了不少。
“书院里火烛走水,烧了几间屋子。”赵宜芳轻飘飘盖过火灾下的复杂事实,“岁币入城前,进出沙海的人皆有查核备案。进了城后就开始宵禁,日夜巡逻不怠。”她拉紧大氅,笑盈盈地看着两位官员,“总不能砸了两位的差使,也是砸了本王的差使不是?”
“殿下坐镇,砸不了的。”廖大人笑出声,忽然他看到前方城墙上一个清瘦修长的背影愣住,“那是——沙海县令谢蓬莱?”
只见谢蓬莱正仔细地带着守城的千户在三丈高的城墙上逐一检查豁口或开裂处,叮嘱千户加派守卫后再提笔在纸上快速记下方位。她丝毫没察觉远处议论她的几人还有赵宜芳瞬间柔下来的眼神。
“这也归县令管?”廖大人问。
“沙海军力凋零,不少将领都在那一战殉国了。留下的不通军政,而谢县令曾在保胜军任过军职,知晓守备要点。”赵宜芳忽然想扔下身旁的两个文官,和谢蓬莱就在城楼上吹风叙话。
离昧那一趟带回谢蓬莱的承诺后她就莫名心定,可两人各自忙起岁币交接的事后就没功夫闲话家常或讲书谈史。“本王还有事缠身,就让我府里的长史离昧陪诸位再去城内逛逛如何?”
离昧自然知道锦王打的什么念头,半哄半引将闲杂人带下城楼。赵宜芳浑身倏地一轻,边解下大氅边快步追上谢蓬莱。
“这一处是前几年北夏转攻时保胜军叉竿抵蒿的地方,此处是城墙两向接口,最易被攻击……”谢蓬莱正说着,忽然背部一暖,沉甸甸的大氅就被披在自己肩上。她见是锦王忙要脱下,却被赵宜芳拍拍手臂推开了些,“继续说,本王听着。”
谢蓬莱愣了下,随即点头继续,“如若是马贼,就可能用缚木索或者飞钩。他们多会乘着夜黑行事,所以这两处城墙还要再加火把和火剁,彻夜不能歇。”
等她全部交代完已经又过去了半个时辰。待他人走开,谢蓬莱将大氅脱下捧于双手递给锦王,“下官着实暖和了,殿下莫冻坏了身子。”
赵宜芳撇嘴,“你替我系上。”她冻得红扑扑的鼻尖和脸颊犹如雪地腊梅,抬头定眼,孩子般地赌气神色又浮现。
沙海县令低声一句“得罪了”就替她系回,锦王抬头看着她的脸,“你怕马贼夜袭?”
谢蓬莱严肃地颔首,表情庄重,手上动作却不利索,不晓得是因为冻僵了还是惮着锦王。好不容易打上结,谢蓬莱后撤半步,“好了。”
“我在京里就听说西北商道马贼横行,各堡寨也多半匪半兵,依谢师看,什么样的马贼敢来沙海打岁币的主意?”锦王脸上一派天真,还特意靠近谢蓬莱站定。
“殿下上任三州安抚使前,特意带谢某游走诸多边寨,怕不仅仅为的考察政教四民,还有马贼匪众。”她们那一路走了几日,谢蓬莱就大致猜出锦王的用意,每到一处还记下堡寨的详细位置,私下已经绘制成图。
赵宜芳嗔了她一眼,“马贼里有北夏人,华朝的,还有吐蕃人或回鹘以及西域人,谁来的可能性最大?”
“谁来都有可能。”谢蓬莱认真道,“既打了沙海城内岁币的主意,就都是暗处的匪众。”她见赵宜芳明显不满自己的搪塞,微微一笑,“但谢某猜测,北夏的李继俨部最有可能。”
听到这个名字的赵宜芳双眉一跳,“你认得此人?为何觉得此人胆子最大?”
“下官早些年混迹保胜军,也曾虽将士多次出城寻贼。当年是因白芷将军之令,为了保沙海四周商路太平。”谢蓬莱和主要的马贼头领大都打过照面,但从没见过李继俨。北夏最大的马贼头子李继俨出身皇族,不服北夏和南边朝廷和谈后带兵出走又深居堡寨。此人胆大性狂,小打小闹自是瞧不上,这几年多次侵扰边境州县打劫。
“此人以北夏正统自居,行事不愿落入一般马贼窠臼。近些年通过和不少堡寨的人联姻,势力越发壮大。且他的治下都是按军队编制,两年多前保胜军和北夏鏖战时他竟然还带兵凑乱子。所以,他会堂而皇之地打岁币的主意。”谢蓬莱眼睛闪过敏锐的精光,“或者,在岁币来沙海前,他就惦记上了这儿。”
听了李继俨的事,锦王反而心生了丝丝羡慕,“他想做皇帝,又不愿意和咱们求和。跑到外面做了个扯虎皮的山大王,宗室忌惮他,北夏人里求战的又佩服他,咱们这边又不能轻视他。”说完又长羡了一声,“还娶了一堆老婆,宗室里都管不着。”
谢蓬莱听得脑热心慌,“可这是处处与人为敌。”
“那又如何?”锦王抱着双臂抵御寒风,“他就算留在夏京也照样四处受夹板气,那一战北夏惨胜,元气大伤,主和的不比咱们少。”
谢蓬莱看着身边这位以主战而被排挤的亲王,“殿下何以主战?”锦王的长兄颍王好静,早年被人称“狻猊”,而好动主战的锦王被人冠以“睚眦”之名。
京里的老头子们算过一笔账,即便每年付出岁币,于国库也只是一州之入。以此换得边境太平何乐而不为?再说,开朝两代君王都没干成的事,反而败了一回又一回,时至今日还有谁可一战?
锦王捂住鼻子忍住哈欠,“谢师,岁币不多,但为了边境安平养兵之用却日增。天下赋税,六之五拿来养这些不打战的兵士,这是图什么?就算让他们当中的一半人马放南山,解甲归田。百姓赋税可减半,朝廷用度也宽宥。”还有层深沉的理由,但既然对着说五分的谢蓬莱,锦王就努了努唇,“凭什么本王都要告诉你?”
谢蓬莱搓手笑了,“那谢某——大胆猜测一二,如果出言不逊,还请殿下饶恕。”
锦王扭过头看远处的叶羌河,“就不饶又如何?你还就不说了?”再往谢蓬莱身边挤了挤,锦王低声道,“怎么这样冷?”
谢蓬莱的手被她无意碰到,两只同样冰凉的手背轻触时迸发出一阵火热。锦王的手马上离开,“我不想听你的猜测,猜错了于事无补,猜对也不能让我改了念头。谢师——”她侧头看着沙海县令,“谢蓬莱,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何等性子?我想听听这个。”
贵气又犀利的锦王此时就像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家,她怯怯地看着谢蓬莱,好强的性子又让她马上转开眼。傲气而局促的眼神随着北风卷进谢蓬莱心尖——那是实诚的威压,也是忐忑的试探。谢蓬莱满腹感慨,实话到嘴边不得不吐出,“十多年前她救过我,会骑马打战,爱吃零嘴儿。脾气不算得好,为人极善良。”
赵宜芳的眼睛忽然眨了下,被润红了后她深吸了口气,“还有呢?那人现在哪儿?”
“大约在外头游荡,就是不肯留在沙海。”谢蓬莱眼底映现淡淡的无奈,“我……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人……亦不知。”手掌心被赵宜芳忽然攥住,“也就是说,你和那人并无关系。”她喜滋滋地抓紧谢蓬莱的手,捏紧后松开,再捏紧后又甩下。
不由分说地转身后,锦王走下城楼的步子加快,轻声自言自语道,“能成了才怪,十几年都没辙。”她招手喊谢蓬莱,“谢师你快点下来,你要陪本王回府。”赵宜芳笑意盎然,昂首挺肩,“此乃公事!”
谢蓬莱款步走来,时常微拧的眉头此时也锁着的。但看到赵宜芳发自心底的笑容时,她不禁卸下心中防备,粲然一笑,“谢某从命。”
关于卢尽花的惆怅,她反而早已习惯将之掖进心角。而多年的情愫终于对人吐露,憋闷的隐忍化作杳然的一丝悸动后,一种陌生而难得的畅快涌入四肢。
赵宜芳回头看守礼跟在她身后两步的谢蓬莱,猛然瞥见她嘴角笑容的余韵。 青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