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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尽花喜欢走在村寨的田间,或者找个山坳口坐下远远眺望陇山。偶尔还有几个从学堂里逃出的小娃娃坐她身边,卢尽花也不撵他们去上学,而是从怀里摸出小半包狮子糖分他们吃,再一指束在唇上,示意娃娃们别声张——狮子糖还是上次谢蓬莱买的,早就不够分了。
“不是说带我走走?这会儿都抽不开身。”云白鹭边嘀咕边瞧着远处的卢尽花,“她那病不能受寒,一大早就闲不住跑外头去。”
保胜寨里没有正经郎中,云白鹭算头一个。这两天本来她留下是要照料卢尽花,但却被塞了十几个病人在院子里轮番看诊。不过她还是忙得过来,因为月娘在她身边帮忙记药方。最后一名病人需要用针灸,云白鹭看天色不早,便告知明天早些她亲自去病人家中施针。
听到她这话,李素月停笔抬头温柔看了她一眼,云白鹭解释,“施针后病人须得卧床一日,来回背着走动不方便。”
送人离开后,云白鹭收拾好随身带的郎中行囊,她走到院内井旁打水洗手。李素月随在她身后摸摸替她压轱辘,试了下水温觉得太凉,“我去打热水。”她随即要去厨房,却被云白鹭拉住衣袖,“没那么娇惯。”
云白鹭洗完手后搓着被冻得发麻的指尖,“月娘,今天劳烦你写了好久,累不?”
“比打铁累不假。”李素月捏着因为握笔而紧张到发木的手腕,“常见的字譬如白术、玉竹这些我能马上记下,但你说到苡仁、黄芩,我得想一会儿,生怕写错了。”头一回看云白鹭一本正经地坐诊看病,甚至半天都没见她摸酒袋子,李素月自问也不能马虎。
云白鹭的指尖已经转为莹红,她靠近嘴边哈着热气回到桌前,低头看着桌上一张张对应了姓名的药方,李素月粗粝的字横竖勉强立直,大小也仅好不容易凑到了接近。她瞧着可爱,拿起来仔细看了,“没事,我再誊一遍。”
说罢就坐下提笔,李素月也知道自己的字丑,虽然难堪,却也主动帮云白鹭研磨。云白鹭一气抄了几张方子,猛然抬头见李素月看得专注,丹凤眼内凝结着赞意和艳羡。她站起来,“你来试试?我教你。”
不容分说将李素月拽到身旁坐定,云白鹭另提一笔,蘸墨开始一笔一划地教她,“这叫露峰起,不妨露峰收——”总觉得这种写法飘逸不羁,有几分李素月打铁的轻巧。
“我不喜欢看你师弟打铁,太重了,和老爷们绣花一样地别扭,还是你落锤好看。”云白鹭已经渐入状态,边教就边多嘴起来。李素月学得耐心,一行字写完后停下看着云白鹭,似乎担心,又非常不自信。
云白鹭轻咬着唇定睛瞧了,“折弯回衄都写得很好,月娘,你天赋真好。”她和月娘四目相对时,忽然觉得鼻息懵住,一时进出无措。偷着瞧人家不在乎远近高低,正眼而对时却生怕心底那点子玩意儿一分一毫都烫到了她。云白鹭偏过头,“就……就这般写,每天练一些,日积月累嘛。”
李素月点头,“我也是在沙海书社学了几年才认识些字。村寨里的孩子但凡到了五岁,无论男女都得去书社开蒙,他们若是一直练下去,以后字定然写得比我好。”她侧脸瘦削,颧骨下方却隐约鼓着小团圆润的肉。等抄完了这张方子,她站起来,“还是你来,毕竟要检查有没有错漏再去抓药,玩笑不得。”
“嗯。”云白鹭就再也不敢抬头,认真地核对抄写着方子。李素月在一旁拾起一张没写满的废纸,继续在上面的练笔:“月光华兮风为马,云之兮纷纷而来下。”这两行曾被云白鹭在蛮关写下的字她实在喜欢,偷着临摹过好些回。
抄完十几张方子的云白鹭吁了口气,抬头见身边的李素月在练习的两行诗吓得笔一顿,最后一张方子被染上了墨迹。浑身像被点热,她慌着去擦污迹,“写……好了好了,我去熬药,卢寨主今儿的药还没吃。”
恰巧卢尽花路过,在门口停步,“不吃也死不了,走,我带你去逛逛。”
李素月便接道,“我去熬药做饭,你们回来就能吃上。”
云白鹭不舍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李素月面前的纸上,李素月举起,“我练得不错吧?”她面色坦然,在看到卢尽花一闪而过的暧昧眼色后这才意识到,眼睛瞥向别处,“就是两句诗。”
“嗯,所以是便宜师傅便宜徒弟,辈分都乱了套。”卢尽花拉着云白鹭走出院子,“先去认识几个人。”她们沿着村寨主道走了好一会,才在一座看似考究的祠堂前停步,“死人就不介绍了,里头都是活的,这两天才从不同的山头赶过来,正等着你呢。”
推门而入,两侧的太师椅上已坐了十余人,男女老少都有,胡羌汉番样貌各异。他们齐刷刷看过来,眼神或是惊异,或是激动,更有好奇。
卢尽花指着云白鹭,“看脸也就猜出个七八分了。”再看着云白鹭,“这些都是老保胜军里不愿意跟你爹的,你娘被夺了兵权后又不能带着我们单干,他们就跟我出来了。”
原先白家主帅的参将之一、满脸花白虬髯的叫陆自牧,他摸着胡须笑着点头,“像。”
“皮像神不像。”不屑的是他身边另一个中年妇人,眼大鼻直,打扮虽似农妇,但气质却苍烈正直,“亏得花娘亲自带人去蛮关救回来。”这是保胜军的老千户惠中伏,她伸手猛然一拍云白鹭,对面的小身板被她拍了个踉跄。惠中伏叹了口气,“你娘就教出你这么个玩意?”
“阿鹭不是阿芷,她娘耍枪,女儿会治病。我女儿的风寒今天还找她瞧了。”说话的是另一位老千户叶菩提,他明显是羌人长相,看着云白鹭的眼神含着几分激赏。
带云白鹭见完了她母亲的故人后,卢尽花就将她晾在一边,和众人说起叛走被除的雅苏一事,“雅苏带走了十五个回鹘人,说是志不在此,要去北夏谋个前程。干得都是打家劫舍寻常人的勾当,还和李继俨那伙人勾搭到了一起,妄图敲开沙海去放火。”她拍了拍手,侄女卢向春已经提着颗人头走到人群中间向众人展示。
云白鹭被那暗红的刀口恶心到,偏开眼时那颗头就被卢向春提到了自己眼前,她被吓得抓住卢尽花的胳膊绕到她身后,被卢尽花不动声色地白了眼,身体却替她微微遮挡了下。
“按规矩,剩下的那十五人也会被追斩。保胜寨不是一般的匪寨,是给无处可去的残兵旧将个安身之处,但不能和北夏人勾联。”卢尽花似乎在对着云白鹭解释,云白鹭只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十一月那笔花头,咱们还抢不抢?”叶菩提问老将卢尽花,他们管大笔“买卖”叫花头。
“当然不能错过,十万银子万匹绢,一年也就这么一回。咱们安分了好几年不动那上面的主意,可架不住朝廷体恤北夏,一个劲的败家。”卢尽花压着咳嗽,“等花头出了沙海过了叶羌河我们再动手。这两天咱们再细细合计下。”
云白鹭微微张开嘴,再和众人道别后才悄声问卢尽花,“卢寨主,抢那许多银子作甚?”
卢尽花巴掌突然飞到脸边,云白鹭已经溜开,“这回得说原由。”
“婶姨叔伯都带你见过了,还叫我寨主?”卢尽花顿了顿,云白鹭已经见风使舵,“花娘……”
“银子不嫌少,日后保胜军扩充,兵饷粮草器械都得花钱。现在还有几千口人等着吃饭穿衣,你说够不够?”卢尽花一算账就头疼,“寨子里的人无论出身都被一视同仁,兵农合一,虽然谈不上丰衣足食,却无人被欺压奴役。周边寨子经常有逃民过来,这些年地盘越大,人也更多了。”
“那就……安安分分地生活在这儿,不去干这掉头买卖也成啊。”云白鹭不明白。
“你安分,北夏的骑兵安分吗?朝廷里那些时时催要苛银的大小官吏安分吗?我们这些人,就是不想别人做自己的主,才出走沙海等着有朝一日再听白将军号令。几代人都是兵马营里出生入死的,手里沾过血,心气儿也凉不下来。”卢尽花看着陇山尽头,“你娘当年就差在临门一脚,几乎要带着我们走人了。临了却因为怀了你而留下。”
云白鹭擦了擦鼻尖,呼出一蓬白气,“你是说……我娘当年差点儿造了反?”
“别给她贴金,差点儿也是没造成。”卢尽花骄傲地昂着头,眼睛却含着水光,“打到蛮关却被一纸兵令给召回,转头又发现有了身孕。烛白栖云间,兰芷不可还。”她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到前头,“她就是瞻前顾后太多,说什么要去个女儿家不必非得嫁人生养的地方,说什么休整旗鼓要一气拿下夏都,一身的本事都扛不住那张吹牛的嘴。”
暮霭沉沉,远处院子的炊烟轻轻一缕,李素月在院门口探头看着她们回来了没。
云白鹭追上卢尽花,“花娘和我娘关系那么好,她为什么没和我提过您?上回您在沙海时赶上我娘冥诞为什么也没去拜祭?”
前面的身体忽地软软地颤了下,卢尽花稳住后回头凄然一笑,“哦,她心虚吧。”
这时李素月已经向她们招手,卢尽花看看远处长身秀劲的徒弟,“月娘是个单纯孩子,”再白云白鹭,“油头滑脑。” 青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