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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沅宛如一个任劳任怨的工具人，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明明是在各个机构和个人都已经结束了工作的夜里，他却仍然辗转联系到了许多与张娇有关的知情人和相关单位，并且在第二天一早之前就从中整理推断出了张娇的现状。
她在住院。
确切一点来说，她目前正在锦川市郊五十多公里处的锦川精神病院住院治疗。
时间太晚，一时半会拿不到正规手续，无法确定张娇的病情和病历，但通过几层拐弯抹角的关系，李沅还是从张家的亲朋与张娇的同学口中拼凑出了一些线索。
大约三个月前，张娇正常开学回校，之后一个周末据说前往她爸干活的工地探望，两天后，也就是星期日晚上回到学校时，她的情绪反常低落，据同寝的朋友称，她似乎还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精神恍惚。
而就在那天晚上，张娇在自己的床上剖腹自杀。
伤口深长，幸好寝室里有人半夜起夜发现了她的异状，连忙联系送医，好不容易救回一命，后来，有人在医院试探询问张孝全，得到的回答是张娇因为谈恋爱的事情和家里闹了矛盾，才会一时想不开。
之后就是休学并且断绝了一切和同学朋友的往来，他们之中没有人再见过张娇，那个原本温柔腼腆的女孩给朋友留下的最后印象，便是那个夜晚惨烈而决绝的自杀和满床的鲜血。
李沅最后对薛书窈说：“有个张娇的闺蜜哭着问我，张娇究竟怎么了，为什么现在一直联系不上……她说她不信张娇是因为谈恋爱的事情才自杀的，因为张娇的男朋友人很好，两人感情好得让人羡慕不说，而且他自身还特别上进，工作两年之后小有积蓄，去年还考上了研究生，这样一个人、一份关系，正常来说没有任何可能会导致张娇与家人产生矛盾，除非张娇的家人根本一点都不盼着她过得好。”
说到后来，他的情绪也有点激动，过了好一会才沮丧地说道：“花儿，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好好一个女孩，才二十岁，被那些人逼成了精神病，可她家人却只想着隐瞒，害她的人更跟没事人似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说真的，有时候我真觉得咱们特别没用！”
薛书窈一怔，随即沉默下来。
确实，不仅仅是张娇，还有在拍卖会上被残忍杀害的受害者们，被走私者尾随跟踪、惶惶不可终日的肖荔，以及无数个知名或不知名的普通人，他们又有哪个是活该落到那般境地的呢？但可笑的是，这个世界上，每一时每一刻都有人的生活在被吞噬毁灭，而就算警方竭尽全力，也无法真正改变这个事实。
这样艰难的现实，足以击溃一切隔岸观火的励志鸡汤，也更足以让太多致力于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人们充满无力感，良久，薛书窈才轻轻叹了口气，绕过了这个话题，语气平静地问：“跟医院那边打招呼了么？我和叶队马上就开车过去，大概两个多小时之后到。”
李沅丧丧的哼唧了一声：“还没，这才凌晨四点半，天都没大亮呢，我能跟谁打招呼。等会我直接过去跟你们在医院碰面算了。”
果然，等薛书窈下车的时候，他已经等在医院停车场了，见到两人，立刻迎了上来：“花儿，我刚跟值班的大夫确认了，在三病区的开放病房，咱们去登记一下然后有护士带咱们过去。”
在听说几人的来访与一桩杀人案的调查有关之后，精神病院的医护人员很配合地提供了关于张娇的信息。
她是在一个多月前从锦川人民医院转过来的，医院给出的诊断是精神分裂症。据说张娇入院时表现出了严重的幻听幻视和妄想症状，始终坚信她的身体里藏着一只怪物，并且在不停地对她低语或尖叫，准备在长成之后把她的肚子撕开，破体而出。
几人站在病房外，透过门上的玻璃望向里面。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里放着四张病床，张娇的床位靠窗，她此时还在沉睡，睡梦中眉目舒展，清晨的阳光洒在她雪白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宛如安然恬静的天使。
薛书窈问：“她的病情如何？”
护士连忙回答：“开始不太好，但是现在经过治疗，我们对她的评级已经从一级病人变成了二级，情况稳定多了。”
薛书窈点点头：“她住院期间，都有谁来探望过她？”
“探望啊……”护士想了想，“就最开始的时候她爸妈过来了，他爸说工作请不下来假，所以没法总来，她妈好像在挺远的乡下，来一趟也挺难的，所以这一个多月一直没有别人来过。”
薛书窈皱皱眉头，刚要说话，叶麟忽然低声问：“她当初自杀采取的是剖腹的方式？”
这话是问李沅的。
李沅面露唏嘘，也压低了声音，生怕吵醒病房里的人：“对，据说场面特别惨……看着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就能对自己下那么狠的手呢……”
叶麟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而是又向护士确认了一遍：“她发病的重要表现是怀疑肚子里有怪物？”
这两个问题一联系起来，所有人都听出不对之处了。
——怎么听起来仿佛她剖腹自杀只是为了把肚子里的怪物取出来一般？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恐怕在自杀的时候，张娇的精神状态就已经不太对劲了。
领路的护士虽然见多了精神病人发病时的狂乱模样，却还没亲眼见到过用那么凶残的方式自残的景象，此时听几人交谈，就觉得头皮发麻，正在默默消化，突然听见薛书窈问她：“对于肚子里的那个怪物，张娇具体是怎么描述的？”
见护士还愣着，一时没反应过来，薛书窈便继续循循善诱：“比如她为什么会觉得肚子里有东西，那个东西又是什么，为什么会让她认定一定是个怪物？还有，既然她坚信那东西存在，它又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怎么被放进她肚子里的？她又是如何确定那东西将来一定会把她撕开的？”
叶麟若有所思：“你认为这些很可能与她的遭遇有关？”
薛书窈垂下眼睛，没有正面回答：“我高中时有个邻居，是个很有风度的知识分子，人很聪明开朗，但有一天他突然性情大变，并且声称他见到了观音菩萨，言之凿凿，描述得十分鲜明具体，简直像是真的受了佛祖点化一样。”
她叹了口气：“后来那位叔叔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多年来虔信佛教，把自己信得魔怔了，但我觉得这种说法倒置了因果，他只是不幸患了病，又因为个人信仰的缘故，所以在脑海中产生的臆想与佛教相关罢了。”
人脑中产生的一切意象不过都是物质世界的反映罢了，就算是再离奇的幻觉，也往往有最初的一点现实根源，而从张娇的经历来看，这一现实根源并不复杂，只不过她还需要通过护士的回答来进行验证这一猜测。
而护士的回答也并没有出人意料，甚至可以说，负责这一病区的医护人员都已经通过张娇的反应对她的遭遇有了一致的猜测。
张娇发病的时候会哭泣尖叫，害怕周围的人要伤害她，尤其抵触男性医护的靠近，并且通过她支离破碎的言辞表达可以得知，她认为肚子里的东西就是被侵害过她的人放进去的，如果不立刻挖出来，在未来的某一天，它一定会和异形一样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然后把她撕碎。
这一次，李沅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脸色难看地低声说：“她……是在害怕自己会怀孕么……”
性侵，知情人给她带来的无形压力，还有她本身的陈旧观念……其实并不难想象张娇为什么会在极端的恐惧之中突发精神疾病。
其实叶麟昨天的话没有说错，在这件事上，那些打这为张娇好的旗号遮遮掩掩、惟恐“丑事”外传的亲朋们，全都是帮凶，他们用自己的言行和二十年来的陈腐教育，让这个性侵案件中的受害人在精神上承受了再一次的沉重伤害，让她认为自己的人生会被这样一件事情毁掉，让她无时无刻不在恐惧这次伤害和不知是否已孕育在她身体里的胚胎会撕碎她，摧毁她本该光明而美好的人生。
几人就这么默默地站在病房外看了半天，然后叶麟开口道：“走吧。”
李沅有些犹豫，护士更加吃惊，忍不住问：“你们不用和病人聊一聊么？她现在大部分时间情况都比较稳定了。”
“不用。”叶麟没有停步，“通过你们提供的信息，我们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张娇身上发生的事情了，没有必要再去刺激她。”
他声音顿了顿，又说：“但如果有合适的机会的话，请你转告她，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任何错，也不需要感到丝毫自责和羞愧。我希望在她病愈之后，能够想清楚这一点，主动来配合警方调查。”
几人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时间还早，清爽的晨风稍稍吹散了人们心头的郁气，
分开之前，李沅叹了口气，拍拍叶麟的后背，竖起拇指：“往返五六个小时就为了确定受害人的状况，一句话都不问，叶队，真爷们！”
叶麟被他拍得差点脱手把车钥匙扔了，回头用看智障的眼神扫了他一眼，表情里全然没有李沅设想中的正直高尚，而是一如既往的清凉解暑，甚至可以算得上阴冷：“你第一天上班？既然确定了有这回事，折不折腾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姑娘又有什么区别，警方还不是一样能开始调查——就看那帮人渣对着警察都毫不心虚的样子，恐怕早就不是第一次犯罪了，难道没了张娇报案，就一点线索都找不到了？”
李沅：“……”
薛书窈在旁抿了一下笑容：“怎么样，傻子，心里舒坦点没有？”
李沅一愣，反应过来薛书窈是在揶揄他之前抱怨自己无能为力的那些话，不禁有点脸红，掩饰般抓了抓头发，小声咕哝：“胳膊肘往外拐，真是女大不中留……”
薛书窈作势踹他，趁他蹦跶着躲开，拉开车门上了车：“我们这边事情太多，你让姜一茜联系一下最初接收张娇的医院，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其他的线索，另外，你调查一下和张娇关系密切的人，回头把资料发给我。”
而除此之外，目前他们的当务之急仍旧是工地的杀人案。
因为可以确定张娇曾经受到了侵害，并且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所以，张孝全也就有了充足的犯罪动机。
另外还有……
薛书窈向后靠在椅背上，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忽然说：“师兄，能去一趟张娇的学校么？”
叶麟挑眉：“去做什么？”
薛书窈摇摇头：“按说作案的应该是工地内部的人，张孝全嫌疑最大，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总觉得放心不下。”
她稍作迟疑，说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张娇的同学说，她和男友感情极好，可是为什么张娇消失三个月，就连她的朋友都一直在追问她的下落，可那位男友却始终没有出现呢？” 深渊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