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的里正领着十来个年轻的郎君等候在自家的院落里,程功曹说压阵脚不过是借着他们的身份,让村民安心。
他站在最前头,把和里正定下的计划同这些人说明了,并从中选了个主事,负责以后银子的分配;又指了指南铮和长孙姒,道这是王府派来的人,若是有不满大可请他们做主便好。
其实这些郎君未必能完全理解这所谓的团练要做什么,上心的不过是明白听从这种安排便能挣些银子贴补家用。
好在这位程功曹能言善道,说明若是在未来半年内都安分守己,刺史可以向上差求情,争取减些赋税。这些人闻言,顿时喜出望外,更有的下了决心,将手里的闲散银子交出来,后头有人也陆续把该交的田税都给补了。
程功曹捏着手里的银袋子,几乎要喜极而泣,虽说仍是不足,但好歹聊胜于无,对南铮和长孙姒简直千恩万谢。
长孙姒摆摆手说不必,笑道:“看程司功今日很是圆满,想必以前也替使君当过不少这趟差事吧?”
他愣怔了片刻才道:“先生谬赞了,某着实是头回办这趟差事。今日能这般顺利,都是二位的功劳,某不过是跑个腿,算不得,算不得什么!”
回城后,二人暂托回府复命辞了程功曹的谢宴,转道往城北的胡记药铺去。
临近傍晚,渝州城在昏沉的暮色里渐渐安宁下来,连行人的脚步都缓慢了几分。长孙姒寻了成衣铺子换身衣衫,行不多远闻到馎饦里芫荽的香味,早就溜下马去;南铮抬头时,卖馎饦的大娘已经熟稔地同她叙话,“你家郎子生的真俊!”
她用力地点头,发髻里的簪子摇曳生姿,一双眼睛流连在碗里,“是啊是啊。”见了他在对面坐下,便把手里的碗恋恋不舍地推到他面前。
他无奈地笑,摸了摸她的头,那大娘笑眯眯地又端来一份,“你们小夫妻感情真好。”
“谢谢阿姐!”她笑弯了眉眼,看那大娘乐的前仰后合,趁机问胡记药铺的具体方位。
那大娘比划了个位置,眼光往她肚子上扫量,低声道:“小娘子,不会是有喜了吧?”
“……”
长孙姒一口汤卡在嗓眼口咳得惊天动地,南铮一面顺着她的背,一面默默地承受那大娘连篇累牍的贺喜之词。
待到她快吃完了,那大娘还在说道,“……这可是大事,那家不成就多瞧几家,你们虽说年岁小,但是身子可不能马虎啊!”她趁南铮付银子的功夫抹了抹眼角咳出来的泪花,起身告辞。
那大娘怕他们不晓得路,追出铺子又指了指,“你们瞧见头前那老丈走的方向没,再往前的路口左转。哎,那老丈好像也是去那药铺的吧,你们跟着他也行。”
长孙姒叠声说好,牵了马目光仍旧看着进了一间坐北朝南药铺的人,“阿铮,方才那大娘说的老丈,怎么越看越像姚先生?”
南铮嗯了一声,牵了她的手加快了脚步,“据我所知,他并未收徒。”
她也不再深问,绕过那皱巴巴的胡记招幌,撩帘子进了药铺。大约是他们的脚步急了,进门时药柜前的伙计险些被从自己梯子上掀下来,落了地随手拉开个药屉又合上,讪讪地笑道:“您二位,见笑见笑!”
里头坐堂的先生敲了敲镇纸斥道:“笨手笨脚没个规矩!”这才转过脸来陪笑道:“这位娘子看起来气血不足,郎君也是有伤在身,可需某把个脉?”
长孙姒目光从里屋微动的帘子上挪回来,恰恰对上那坐堂先生审视的目光,她望着他镇定自若的模样笑了笑。
南铮却问道:“依照先生当如何?”
坐堂先生提笔写了个方子,叫伙计递了来,是些对症的草药,他解释道:“不是某要如何,端看二位治病的决心,依着方子三日之后再来。”
伙计不过扫了两眼,手脚麻利地裹上三包药递给他们,南铮接在手里又问伏案的先生:“胡郎中收地霜么?”
那坐堂先生头也没抬,“收,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不是上好的地霜入不得药,郎君莫要砸了某的招牌!”
南铮临行之前又扫了他一眼,扬了扬药包,“若是无用,可否请先生登门?”
“某从不外出,叫郎君失望了!”
站在铺子外,长孙姒抬眼瞧了瞧妙手回春的匾额:“那伙计落地,手里拉开的是硝石那一屉,应当是在咱们进去之前提到这个,慌乱间顺势摸到了,而且看成色约莫是三五年前的;帘子后有人,却不愿同咱们见面!”
他点头闲散地摸了摸躁动的马,勾了玩味的笑意,看着长孙姒扬起眼睛,有些遗憾地接着道:“城中无雨,这郎中鞋上有干泥和青苔,衣衫有极深的褶皱,眼窝深陷,还有没完全抻开的招幌。他忙碌了好些日子,不是进山就是去了潮湿的地界。就比咱们早一步到了铺子开了张,做一幅生意兴隆的模样,还特意说整日坐堂。所以我很好奇,里头那位究竟是谁?”
“晚了一步,想知道就不大容易。”他将她送到另一家药铺跟前,从袖子里抽出那张方子来,拍了拍她的手,“去让人瞧瞧这方子,等着我来接你。若是闷了后头有茶肆,莫要乱走。”
长孙姒有些莫名地望着他,“去哪?”
“等你好奇的人。”
“哦。”
她点点头,进了铺子,里头热情的招呼声响起,南铮这才寻了处隐蔽的所在耐心地等着胡记药铺的动静。他方才那句话说的一点也不假,这种不容易足足让他等到近丑时。
对面药铺紧闭的门微微打开只容一人穿过的缝隙,没有丁点亮光,姚濂出门的时候四处张望了半晌这才反手阖上门,快步往家赶。
胡记药铺在城北,需要穿过两条街几个窄巷才能见着自家小院。入了窄巷他这才缓下脚步,回望了来时的路长长出了一口,转过身却愣住了,“南……铮!”
倚在墙壁上的郎君闻声慢条斯理地挪过视线来,问道:“姚伯父不是出城诊病,需要十来日才能回渝州?如今怎么半夜回来,也不着人告知我一声。”
姚濂讪讪地笑了笑,“哦,我,我瞧完了病人,担心你们的安危就赶早回来!你,不是应该在渝王府么,怎么守在这里,找我有事?”
南铮看他神色镇定下来,反倒笑了笑,“无事,只是路过,瞧伯父一直待在胡记药铺里不肯现身,便觉得我大概有何做的不妥之处,特来询问。”
姚濂半晌没说话,再回身时,有两个持剑的劲装郎君横了他一眼,堵死了来路。他不得不凑近些笑道:“哦,那是我新收的一个徒弟,这两日碰上个棘手的病人。我一回来听说了就去帮忙,不是不理会你!”
他点点头,“那人得的是什么病,几日了?”
“什么病还没问明白,二三日了。”
“是么?”他平静地望着他,“胡记已经有多日不开张,就把病人关在药铺里?”
姚濂的脸色有些僵硬,“这我就不晓得了,阿铮啊,天色也不早了,那小丫头估摸着还在等你呢,你不先回王府么?迟了有人会怀疑!”
“多谢伯父忧心,”他放下环住的手,抻了抻衣袖,“只怕我们进王府的第一日行踪就袒露无疑了!”
姚濂后退了一步,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那小丫头同渝王本就是亲戚,即使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你们在王府里,等渝王回来早晚得见面。”
他的手按上腰间的软剑,“渝王已经回来了吧,否则你们要那么多硝石做什么?
他安和地笑着,有些嘲弄,姚濂心头急跳,“哪里那么多硝石,只是采买些入药!”
“入药?只是入药就需要混迹在商队里进山挖上十来年?”南铮挑眉望着眼前惶恐的老者,“姚伯父,连你都要背弃我阿爷么?”
“不不,”他连连摆手,远处悉悉索索的动静让他更害怕,“阿铮,你得听我跟你说这里头的内情。我自从离开了渝王府就没——”
凌厉的寒光瞬间冲断他的言语,箭头没进姚濂的太阳穴,铁器短促的呼啸声消失在刺目的血迹里。南铮俯身探他鼻息,外头两个影卫早已先后纵身追着飞矢的方向去了。
他皱眉起身出了窄巷,迎面摇曳的火把夹杂在混乱的捉贼呐喊里,身后的火光也越逼越近。有细微的脚步声,藏在嘈杂之外,他回头时,长孙姒正隐在巷子岔道的墙边,探了脑袋处来冲他招手。
她捉到他的腕子三步两步拖到一棵葱郁的树下,低声道:“巷子四通八达,到处都被候吏堵死了,咱们出不去,上头若是再飞来两支流矢咱俩准得完。”
所以呢,他垂眼看着她妖冶的妆容,发髻上也不知打哪顺来一支艳红的绢花,方才身后的动静就是她在上妆么?
长孙姒见他云淡风轻的模样,也顾不上解释了,揉乱了自己的头发,扒拉开坦领襦裙,露出光洁的脊背;又抬手抽了他的腰带,一股脑解开了外衫中衣和发冠和她的衣裙缠在一起,小心翼翼避开了他的伤处,将人给扯倒在身上。
所以,当一群风风火火的候吏举着火把闯到这处来抓贼的时候,就见着一个鬓外钗斜衣衫不整的女郎手忙脚乱地抓了衣服,大呼小叫一把推开正伏在她身上的郎君,躲到他身后,哭哭啼啼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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