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的法会很圆满,以至于很久之后有人提起来都颇为感慨,有生之年竟然遇上这样的盛事得到佛陀的庇荫,注定诸事顺遂,平安喜乐。可谁也不知道那承载着功德的阏伽器里经历过怎样的惊险,王进维将撤换下来的圣水一一验过,说是其中掺杂了过量的雷公藤。
本来这种毒草误食毒发约莫在服下一个时辰后,但是放入其中的是煎熬之后的草汁,毒性更为强烈,所以那两个小黄门喝过立时毒发。百姓自然不晓得其中的隐情,只是颇为遗憾法会当天太上皇熬不住宿疾突然宾天,不过长孙氏素来有风疾难愈,谁也没有多加怀疑。
大喜大悲一瞬,七天守丧结束李宓先发觉长孙姒不对劲。若是她歇斯底里她也不至于忧心,可是她举止同平时毫无异样。每日除了按时上朝,就徘徊在园子里喂锦鸡要不就是把开得颇好的一株牡丹剪下来插在凤耳瓶里;同她说话也笑眯眯地应声,可心思全不在说话上头,谁来也不成。
又过了几日李宓实在忍不住在水榭上寻到人,彼时长孙姒正倚在竹夫人上歪头看缺疏的月光,笑眯眯地从美人靠上下来同她打招呼,“阿娘!”
她瞧她的模样直皱眉,索性开门见山,“我来是同你聊聊。”
“好!”
长孙姒垂下眼睛自顾自道:“南郭先生的旧案已经平冤,圣人下旨追封了正一品太子太傅,谥号义清位列三公。尽管于事无补但总算还了南郭家的清名,阿铮这几日都忙于建衣冠冢,阿娘若是得空也可以去瞧瞧!”
她说得越漫不经心李宓越不安,不由得脱口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事!”
长孙姒斟茶的手一僵,水滴在茶瓯里漾开了纹路像她难掩的心事,“那是关于舅父吗?”她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极快地说话,“我知道将他十来年隐姓埋名帮助崔荀的事情公诸天下会给李家带来怎样的震动,可前些时的哗变是他一手策划,无论有什么样的隐情都是大逆不道。我若隐瞒自然无颜面对疆场殒命的将士,还望阿娘见谅!”
“你做的这些都没有错,李家屹立百年不倒,若是连这点风浪都经不起那也妄称望族。”李宓按住了她的手,“我听说十来年你一直做一个相同的梦,而且不甚清晰?”
她笑说是,“是阿铮告诉您的?自从入京那年摔了头,我的记忆一直不见好,以前应当有个相熟的小郎君,但是我查不到他是谁,发生了什么事。”她抬起头来道:“阿娘您知道么?”
李宓点头道知道,“带你入宫是在应和十八年秋日,可是我事先得知深哥的事情便提早到了京城住在南郭府上,就是如今祭酒府。或许是曾经深哥应你舅父之请带南铮去李家小住过,那时你和他很投缘。后来深哥被押解入京,南郭府阖府被软禁,咱们也被困在其中,直到满门抄斩的旨意下阖府被羁押。阿铮当时不过十来岁的小郎又生得颇好,大晋向来不拘好男风,你可以想象那些粗鲁的禁军如何待他!”
闻言血气翻腾,长孙姒心头一悸,急急道:“后来呢?”
“当时乱得很,你素来喜欢跟在他身后玩闹,那些禁军欲对他下手之时是你拦在他身前,结果你们都被打到奄奄一息。”
李宓事隔多年提起仍旧愤恨,“他们以为你们死了就放火烧了那座园子,是闻讯赶来的李家影卫将你们救出了南郭府。我把你们藏起来养伤,进宫前你倒是好的差不离了,只是和那段记忆类似的事情但凡一提起你就夜夜不得安枕。入宫之后请了御医诊治,说是惊吓过度转过年来才见好,不过落下了些病根。”
她说的这些长孙姒完全没有印象,脑子里反复想的都是那些梦境惊悚的结束,像藤蔓一样纠缠她十余年,李家的合欢树,祭酒府的荒败的园子每每入梦却不得其果,不成想里头却有这样的隐情。
李宓又道:“后来我将南铮安排在你身边做影卫企图蒙混世宗,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那一日你三哥见我主动提出将南铮收在东宫。他说服了我,所以南铮在东宫改换了身份后又进了神武卫,因他功勋颇为显著被破格擢拔,就是那时候他开始同我商量如何为南郭家平冤之事。我晓得他隐瞒你的事情不在少数,可他的心思你是最为清楚,这十五年他再恨再怒,但绝不肯伤害你。最后才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宁愿你误会他也不要你想起那段不堪的往事!”
长孙姒听完勉强笑了笑,“阿娘见我连日不愉,这是以毒攻毒么?”
李宓心道你也知道连日不愉,公主府就和塌了天似的谁也不敢歇口气,可终究还是心疼她,“你怎么想都好,我只是告诉你再有不得章法的心事,也总会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让你不至于无处安放!”
她良久才回了一声知道了,李宓走的时候她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看她的月光。园子外还是站着南铮,同她行了礼,她才道:“你处处为她考虑没什么不妥,但终究有些事情也不能一味顺她之意,不能让别人的错成为你们的阻碍。你不肯说出口的话我替你说,自此你们当是坦诚相待,好自为之。”
今晚月光不甚好,朦胧又时隐时现,长孙姒歪着头看了半晌意兴阑珊,可最后却有美人入眼,她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哪里来的美人,姓甚名谁?”
南铮由她闹,取了巾子给她拭汗,“我方才见过宓姨,她说你在这里。”
她说哦,想起她阿娘那句不至于无处安放撇开了眼睛道:“她说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你要同我说说么?”
南铮应了一声好,“去年七月的阿岩是我故意扣在府里叫高家的人上门滋事。”
“这个我知道,还有么?”
“后来收留我们监视高家的蔡阿婆原是南郭府的旧人。”
她心头有些酸,“可以想到。”
“城陶坠楼是我的疏忽,我只以为有人要加害如今圣人。太庙的刺客是我的人,行刺是假将神武卫旧刀留下是真,却伤了烟官。乔秋罗宓姨早先活了她的性命,所以最后才肯说出实情。秋日宴上苏慎彤注意到李声身上的牛脬惶惶不安问我之意,我当时已与徐苏两家有往来,便说由我出面料理,所以第二日滕越才会一早去李声家。”
长孙姒面无表情地望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他拍了拍她的手接着道:“假宝幢是有人送到我府里授我此计引出谢家,想来是你舅父所为借我之手除掉谢氏兄弟。城外茅屋那对老夫妻确实是当年烧村案的受害人,是我找来想告诉你当年之事。还有贺季,他是我阿爷旧属,渡河之后你唤了我的名字,他应当有所觉察才将我送到七塔寺中存心留我一命。”
“还有呢?”
“便是在渝王府,我与滕越定下一计决定犯险引出崔荀。若是有差自然会有人先救你出去,我再寻机脱身……”
她忿忿地扭脸来打断他的话,“可最后若不是我舅父,你我还有华夫人烟官哪里那么容易脱身!”
“你说的是,”他垂下眼睛,沉声道:“我总是叫你担心!”
“我想问的不是这些,”她显得很烦躁,“还有别的么?”
“滕越是我请大行皇帝安排在你身边……”
“还有!”
“赵克承原是南郭府旧人……”
“还有!”
他抬起头来望着她不安的眼睛,握住了她的手郑重道:“我爱你!”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当真有一个人将她无处安放的心事妥帖地安置。尽管他十余年独自奔波,仍有足够的耐心等她长大然后到他身边,风雨同舟死生不弃。
她揪住他的衣襟在指头上饶成个扭曲的圈,又哭又笑,“别以为你说句好话我就会原谅你,你瞒我这么久这么多事三言两语打发了,我公主的威仪何存?”
南铮很诚恳地应了一句,“我也这么觉得,总得补偿你才好。可是今日圣人召我入宫下了道旨意,”他从袖子里取了明黄的绢帛来给她看,“圣人说他的皇姑近日魂不守舍的,见了这道旨意许是能开心些。”
长孙姒眉眼一瞬间乖戾起来,把旨意舞的烈烈作响,“这个小猴崽哪里这么大的胆子,敢给我赐婚?”
他很配合地点头,“我也这么想,可旨意不可违拗,如今倒不知道怎么办为好!”
她斜眼觑他,“是不是你的主意?我告诉你三哥刚去我三年不嫁,他下旨也是徒劳,就不嫁!”
“好好好!”他认命地点头,将红着脸的娘子捞进怀里,望着清浅的月光道:“爷娘的衣冠冢已立好,你明日可愿随我同去?”
她清了清嗓子,“……好吧!”
越日天色阴沉,出城之前二人倒是去了趟祭酒府,慕崇远因慕璟之事前日挂官而去,临行前执意将府邸物归原主。长孙姒拉着南铮去了起封的园子,荒草丛生满目苍凉。
往日熙熙,此处来此处去,兜兜转转又回到初见的地方,梦里的桥与河,还有梦里的人。
园子东南角尚有座破败的屋子,屋角的矮柜上存着锦囊卷轴积了厚厚的灰尘,她小心翼翼地挑开一幅,笑道:“原是我阿娘啊,看来你阿爷也是长情之人。”
南铮笑,清理那些灰尘时却掉出一张破碎的画纸,上头一个手执荷花的女仙,正是迟迟没有在徐府寻到踪迹的八仙之一何仙姑,仙气巍巍宝相庄严,看着他们笑的温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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