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恰好是正午时分。
明亮的光线顺着鸣凤斋大开的木门洒进来,在青石地面上投射出斑驳的光影。
林晚伸出一只白玉般的纤纤素手,抬至自己眼前,贪恋地迎着那抹阳光翻来覆去仔细瞧了瞧。
眼前的这只手,肌肤十分细腻,恰如上好的白瓷,透着一股温润柔美之意。平日里精心修剪的指甲盖儿也是带着浅浅的粉色,衬着玉白的柔嫩手指,泛发着生机勃勃的年轻朝气。
这样洁白如玉、不染半点肮脏与血腥的手,她已经很多年不曾拥有过了。
要论上一世,直接或者间接因她林晚而死的人,可以说数不甚数。
她原本以为,犯下了那么些不可饶恕的罪孽之后,自己的亡魂会流落至阿鼻地狱,遭受噬心裂魂之痛楚。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再一次有意识,竟是意外地回到了这一世年幼的阿晚身上。
她林晚,竟然侥幸还有重回人世的一遭。
重返人世之初,林晚因着历经了一世坎坷,受尽了人情冷暖,早就情绪消沉、心灰意冷。
因此,尽管一抹游魂有了栖居之地,她也并未动过任何妄念,生出任何争夺之意。
她只是一心盼望着,这一辈子的小阿晚,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莫要像上一世的她那样,荒唐任性、骄纵肆意,最后害得家毁人亡、灯灭魂尽。
有可能是她魂魄忽然寄居的缘故,最初的那些日子,这个年幼的身体十分排斥和不适应。
那时候阿晚屡屡受前世噩梦所困,不得安宁。后来阴差阳错之下,阿晚竟是从噩梦中窥见了上一世发生过的事情。
虽然阿晚所知的往事并不完整,她那时候年纪也还小,但是凭着聪慧的性子竟然也猜出了一些端倪。
之后,甚至无需林晚插手其中,小姑娘的人生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
其他人自然不能察觉出这点细小的区别,但是林晚这个过来人却是一清二楚。
这一世的阿晚,因着那么一些微妙的巧合,竟然与上一世的自己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若非阿晚,恐怕她永远不会知道,上一世毫无往来的废太子殿下,原来并非表面上那样冷酷无情。
懵懂的小姑娘误打误撞,竟然无意之间解开了两人的旧时心结,两人感情一日好似一日。
她看到太子眼中的漠然之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分外熟悉的情愫。
后来,年纪小小的阿晚为了学习跳舞,与母亲决裂,甚至不惜绝食。
那时候她其实有些蠢蠢欲动,恨不能以身代之,不让母亲为了任性的小女儿而伤心。万万没想到,后来母亲竟然同意了。
林晚明明已经失去了五感,那时候却觉得心中仿佛有暖流涌过。
对于这个大宁国尊贵的长公主而言,这件事无疑是伤风败俗的。可是最后,这个性子执拗的女人,为了最珍视的宝贝女儿还是选择了妥协。
可是渐渐地,随着那些往事渐渐远去,她开始不满足了,不满足孤零零地呆在那个空荡荡的地方,呆在那个没有人知道她存在的地方。
以这种形态留在世间苟延残喘的她,其实同一抹游魂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大概是比那些孤魂野鬼还要不如吧。
世间的孤魂野鬼,好歹还有其他的同类为伍。
可她却是与自己原有身体的灵魂同居一体,而这具身体的主人却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作为幽魂的她五感全失,终日沉浸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永远看不到黎明的希望。
而年幼的阿晚,却能得到母亲的疼爱,兄长的纵容。
甚至是上辈子对她不屑一顾的傅明深,这辈子竟然提前爱上了阿晚。
这人世间的一切幸福,仿佛都迫不及待地送到了她面前,任凭这个小姑娘一一挑选。
与此同时,她却只能躲在这深不见底的阴暗处,羡慕地窥视着一切。
这些年如同牢狱一般的生活,她受够了!
她和阿晚明明是同一个人,凭什么不能像那个小姑娘一样,享受正常人的幸福?
好在前些年,她一直并未动什么心思,很安分地养精蓄锐,魂力也渐渐趋于稳定。
正好这段时间,阿晚思虑太多,本体魂魄极其虚弱。
趁此良机,她不费吹飞之力,竟然就成功地占领了这具躯壳。
如今,这花儿一般娇艳的豆蔻年华,终于彻底由她林晚亲手掌握。
这一切,也许是上天可怜她这么些年所受的折磨,赐予她的补偿吧。
林晚眨了眨眼睛,眸光流转间恰似莹莹秋水。
而后她十分满意地笑了,轻轻舔了舔略微干燥的菱唇,唇瓣微微沾湿,透出水亮诱人的丰润光泽。
因为此时她半举着手,轻柔的衣袖微微下滑了些,宽沿袖口露出了一截细细的皓腕,隐约可见玉骨冰肌之姿,平添了几分风流动人之态。
丫鬟柳儿站在她身后几步,逆着光线傻呆呆地看着前方的主子。
温暖日光之下,婀娜多姿的少女逆着阳光盈盈而立,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乌发如云。
单单这样的一个背影,已经是美不胜收,叫人移不开眼了。
片刻之后,林晚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海棠色轻衫袖口缓缓垂落而下,遮住了那一抹细如凝脂的冰肌雪肤。
少女步履轻盈如燕,径直往鸣凤斋门外而去。衣衫浮动之间,带起一阵幽幽暗香。
林晚不曾回头,甚至不屑于给被她奚落的探花郎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她一面往外走,一面不忘朝着后头的小丫头唤了声。
“柳儿,打道回府。”
少女清丽的声音从门边传来,说完那句话,她便跨出了鸣凤斋,春日杨柳般的袅袅身影渐行渐远。
布置典雅华美的鸣凤斋之中,傅明深却似没听到一般,依旧垂首站在原地,不发一言,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般。
没有人察觉到,男人低敛的眸中含着怒意,向来温润俊美的脸也阴沉了下来,手攥着的拳头也是越握越紧。
这边柳儿听见自家主子的话,十分机灵地抱起桌上雕工细致的木匣子,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直到主仆两人进了马车,柳儿才有些木愣愣地反映了过来,十分崇拜地看向主子,感叹道,
“主子,你刚才那样子真是太有气势了!”
“那讨嫌的傅公子以后怕是都没脸来见你啦!”
林晚闻言微微勾唇,朝有些傻气的小丫鬟笑了笑。
今日这样,其实还是太便宜傅明深那厮了!
上辈子他对自己,可没有这般手下留情。
想到往事,林晚眼神暗了暗,勾起的唇角也沉了下来,心中也有些不舒服。
这么些年了,她依旧忘不了。
忘不了自己掏心掏肺地愚蠢讨好,换来的,却是那个人的不折手段,甚至不惜将她一步步推向地狱。
只是既然已经是新的一世,她也不愿为了这么个人,费尽心机地报复了。
那样,岂不是太辜负这来之不易的俗世光阴。
片刻之后,一只盈盈素手掀起车窗边的细帘布,乌发披肩的少女侧过身子往车外面望去。
入目所见,是车水如龙繁华依旧的街市,路边四处可闻小贩的吆喝声,街道两旁是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或是热腾腾香喷喷的吃食一类。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主子可是想买点什么?”
柳儿候在一旁,见她看的专注,忙问道。
“嗯……去给我买串冰糖葫芦吧。”
林晚指了指街市西北角,一个中年妇人正抱着一堆戳着糖葫芦签子的长长竿子,在路边叫卖吆喝,那妇人旁边,还围了好几个馋嘴的小孩。
小孩们都穿着打着补丁的旧衣服,正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上方那些个红艳艳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约莫是家里人没有钱给买零嘴,此时只能望梅止渴,眼巴巴地看着,时不时吸溜着口水。
林晚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指了指那群小孩,笑着出声道。
“柳儿等等……给那几个馋嘴的小孩也各买一串吧。”
“是,主子,柳儿这就去。”
柳儿忍俊不禁地下了马车,往街角走去。
看来小主子方才大骂傅探花的那一顿很有效果,现在心情很好嘛!
这些天就没见小主子这么开心过,整日里都愁眉不展的,好好一个小姑娘都快愁成深闺怨妇状了。
谢天谢地,主子今儿个可终于算是好了。
回程的路上,林晚握着糖葫芦慢慢地尝着,表情甚是愉悦。这些年人不人鬼不鬼的存活着,她都快要忘了吃东西的滋味了。
果然,还是人间好啊……
柳儿在一边暗暗好笑,这冰糖葫芦还是主子小时候最爱吃的。
后来主子七八岁的时候,正是换牙的时候,那时长公主殿下管得严,那段时间主子再也没敢碰过这种甜甜的零嘴。
再后来牙是换好了,主子却也长大懂事了。听得这糖葫芦是小娃娃喜欢的吃食,为了表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怎么都不肯在去碰这玩意儿了。
没想到时隔多年,主子会忽然想起吃这个。
很快,马车停到了林府门前。
林晚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进得府内,林晚绕过一面浮雕影壁,从正厅往东而去,直接朝着长公主那边的院子走去。
方才人还在马车上,林晚一颗心却是早就飞回来了,只恨不能生了翅膀,立刻回到府中,去母亲身边看看。
林晚走进院中,院里有个小丫头在打扫落叶,见这位小主子过来,忙放下扫帚问了声好。
长公主平日里不喜太多仆人伺候,通常只留了个丫鬟秋菊随身伺候。
只要知道秋菊在哪,就能知道母亲的位置了。
她眼光扫了几眼,那扫地的丫头就反应过来,机灵地伸手指了指东侧书房那边。
林晚看过去,便见着一个身着秋香色衫子的熟悉身影。
秋菊正恭恭敬敬地守在书房门口,书房的门是关上的。
“母亲在里面?”
林晚挑了挑眉,出声问道。
“是,还有太子殿下也来了有一会儿了。”
秋菊微微福了福身,细心地回答着小主子的话。
秋菊思索着,这位太子殿下来了之后,同长公主已经谈了超过一柱香时间了。
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现在还没出来。
林晚这才知道,这退婚的消息才刚刚放出去,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林晚没有再出声询问,只是守在门口,望着书房前的一丛桂花,脑中思绪万千。
太子殿下?
他过来能有什么事呢?还同母亲商量了好一会……
清甜怡人的桂花香味飘入鼻尖,林晚却是紧锁了眉头。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太子对阿晚说的话。
“阿晚,我不会让你嫁给傅明深的。”
那么的信誓旦旦,言出必行的口吻。仿佛这桩已成定局的婚事,对这位太子殿下而言,不过是随时可以除去的障碍。
当时阿晚并没有信以为真。
可是,从如今发生的种种事情看来。
说不定……傅明深那事……有太子殿下在其中掺和也不一定。
不然,哪会那么巧。
这位太子殿下前脚才说了不让阿晚嫁给傅明深,偏偏就出了这么一桩尴尬的事儿。
苏青漪已经来了京城许久,要说私通款曲,早就该有了才是。
不早不晚,恰巧赶在了傅明深婚事刚刚定下的时候,就被坏了清白。
而且苏青漪这个人,虽然性子一向不安分了些,如今到底还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话,她不一定敢豁的出去。
而此事既出,傅家若是有意遮掩,这件事也未必会泄露。
可能要等到婚礼已成之时,阿晚与长公主才会得知。那时候米已成粥,长公主想要反悔的话,也已经晚了。
苏青漪和她背后那个人,只怕是早就摸透傅夫人的性子了。
傅夫人一旦“无意中”得知了这件事,定会让傅明深对亲侄女负责。这么一来,必定要和长公主府通个气。
而长公主向来心高气傲,出了这种事儿,只会觉得受到了侮辱一般。
一怒之下,只怕会不容拒绝地退掉这桩婚事。
这么熟悉长公主性子的人,除了太子,还能有谁呢?
这么一想,林晚愈发肯定了,这件事,只怕正是太子殿下一手促成。
想通了这回事儿。
林晚高兴地扬了扬眉,心情很是舒畅。
还得多谢这位太子殿下了。
如果不是他,自己确实还没想好要怎么推掉这桩婚事。
虽然约莫也是有其他法子的,到底是麻烦了些。
林晚忍不住想,上一世这位太子要是能使出这些个手段,哪里会丢掉了储君之位。
东侧书房之中。
房中布置简洁雅致,四周墙上悬挂着名家书法和写意山水画,房中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书房正中间,有一紫檀木长桌,桌案上工工整整地摆着笔墨纸砚。
长公主顾岚坐在圈椅上,落下宣纸上最后一笔,然后将手中的狼毫轻轻搁在了笔架上。
她看向来人,芙蓉面上露出些婉约笑意,柔声道,
“阿承?今日怎么有空到姑母这边来,皇兄交代你的事儿办的如何了?”
长公主站起身,绕过桌案走上前。
桌案正对面,一身竹青宽袖长袍的男人长身玉立。
“有劳姑母挂心,前两日已经办妥了。”
顾承缓声回道,他想了想,还是索性直接问了。
“姑母,听说阿晚和傅探花的婚事已经取消了?”
提到这件事,长公主心情仍旧有些不悦,她微微颔首道,
“嗯,是取消了,没想到姑母这次竟然看走眼了。”
长公主顾岚叹了口气,不欲再提此事。
长公主看了看面前冰雕似的俊朗面容,暗暗思忖,这个侄儿一向稳重。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陪他读书的那几位世家公子,品行应当也不错。
阿晚还有不到两年时间,就要及笄了。虽说这次的婚事是退了,还是得再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夫婿人选。
若是没有,那也罢了,做一辈子老姑娘也成。
可若是有的话,将来夫妻和睦相守一生,她作为母亲的也能更加放心了。
长公主想到这儿,心情也松快了些,忍不住开口道。
“往后,阿晚这丫头的婚事,还得请你这表哥帮着多参谋参谋了。你平日里在朝中办事,应当也认识了许多青年才俊,也替阿晚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不一定要高门大户,人稳妥忠厚,能受得住阿晚这娇气的性子就成……”
谁知道,长公主话还没有说完。
顾承已经微微沉了脸色,好不容易除掉了傅明深那个拦路石,他怎么可能蠢到答应姑母的要求。
也不再迂回,他一把拂过衣摆,屈膝跪在长公主面前,微一拱手,嗓音掷地有声。
“姑母,侄儿请求您将阿晚许配给我。”
青年声音低沉却十分坚定,回荡在这个小小的书房之中。
这一刻,他不再是这个大宁国最尊贵的太子殿下,只是一个简简单单求娶阿晚的痴心人。
长公主顾岚未出口的话被他打断,微微愣了愣。
然而,顾承跪着说出的这句话,却是让她一下子惊住了。
她不过是想着顾承推荐身边的青年,万万没想到,这个侄儿会毛遂自荐啊。
而这般大礼,当今也只有皇兄受得起,她哪里敢应下。
长公主只觉得有些尴尬,忙忙地扶了他起身,想了想还是岔开话题道。
“怎么,皇兄不是说赐婚于你和文郡主的吗?”
“那件事,我已经跟父皇禀明了,不过是谣传罢了,姑母不必担心。”
顾承沉声回道。
话被堵了回来,长公主也不知该说什么,顿时,周遭陷入了一片寂静。
昌平长公主看着眼前的侄儿,有些沉重地叹了叹气。
阿承如今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肯这样为了求娶阿晚下跪求她,不是不令人动容。
只是,如今太子和三皇子两党相争,势均力敌之下,朝堂斗争激烈。
她当时宁可将女儿许配给傅明深,也不远许配给三皇子,也有这样一层原因在。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并不想将阿晚送入那人心诡谲的皇宫之中。
虽然顾承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亲侄儿,她也无法为了这个侄儿舍弃了阿晚的幸福。
林晚在外面守了一会儿,琢磨着太子殿下到底是在和母亲谈什么。
既然已经毁掉了婚事,那太子殿下的下一步,该不会是……
可惜书房的隔音太好,里面两人谈话的声响,一丝一毫都没有漏出来。
罢了罢了,反正也听不到,待会等太子走了问母亲就好。
至于这位太子殿下,还是不见为妙。
林晚交代了一番,让秋菊待会儿转告母亲,便带着柳儿折身往西边的向晚阁而去。
然而,也不知道是运气太差还是怎样。
林晚原本一心想着,趁着太子还没出现赶紧走,就不用遇到他了。
偏偏天不遂人愿,竟然还是被太子殿下碰到了。
怪只怪,阿晚步子慢了些。
太子殿下出了书房之后,不过走了片刻,便在离着正厅几步之遥的地方,遇上了她。
“阿晚”
太子殿下唤了一声,声音中似乎有些落寞之意。也不知方才谈了什么,让这位太子这般消沉。
林晚十分紧张地垂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不敢说什么。
她现在哪里敢抬头,上一次在山洞之中,她不知死活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早已是后悔莫及。
而且太子殿下当时一眼就认出了她。
现在,即使是努力地克制着装作平日里阿晚的模样,她也不敢保证,太子殿下会不会再一次火眼金睛地认出她。
她不敢冒这个险。
眼角余光间,瞥见顾承的手伸了过来,林晚抖了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无他,实在是太子殿下上次给她留下的心理阴影太深了,林晚怕他再过来掐死自己。
顾承神色怔了怔,伸了一半的手,又缓缓收了回去。
“阿晚,你很怕我?”
他语气似乎有些喑哑,声音很低,带着些惶然。
正在此时,林晚觉得,她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跳。
这是……
阿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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