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府中本是庶出女儿，本就无福做陈国公的续妻，是你长姐临终前苦苦哀求，你才能有幸嫁到陈家，你却不守妇道，丝毫不理解你长姐的苦心，遭到婆家人的唾弃，还设计害死自己的妹妹，用心实在狠毒。”夫人低头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父亲已经听了你的所作所为，不想再见你这副面容，所以叫我来见你。你无能，不能保住你和侯爷的孩子，梁家看你可怜，暂且许你住一段时间，等你身体好了，就自行离开吧。”

　　夫人向来喜欢踩高就低，她此时心里极其痛快，就连脸上也不愿意再掩饰对我的厌弃，于是垂眸，“我只是梁府连接陈府的一枚棋子，现下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此刻的我就是梁府的弃子、废子，自然不敢奢望再在安身，请放心，我身体已经好了，不敢在此做过多的停留，自然会离开，还请夫人不要为我挂心。”

　　心里愈加不想再掩饰自己对她的厌恶，她本就对我能在陈家站稳脚跟，姨娘又得父亲宠爱耿耿于怀，一想到长姐那么年轻就去世，自然恨得牙痒痒，只是无奈梁府暂时需要我，既然我已经被陈府抛弃，又这样落魄，她怎么肯再留我在梁府？甚至怎么肯舍弃奚落我的机会？

　　就连父亲也对让我离开这件事默认，她也不必再在我面前顾及什么慈母的虚假面具，自然要发泄自己的不满，此时更是含了一缕快意的笑，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似要将我贯穿。

　　“你是谁？梁知心？梁大将军的三小姐？”

　　夫人这样咄咄逼人，我现在是谁？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一根卑微至极的野草罢了。

　　她轻轻摇头，“或许以前你可以坐着跟我对上一两句话，只可惜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你难道忘了？”她走近我，附在我耳边，“你那出身卑贱的娘勾引老爷，用尽下三滥的手段爬上老爷的床，生下你这个小贱蹄子，竟然还痴心妄想代替我唯一的女儿做陈国公的正室？”那嘲弄的声音极轻，否则有谁能相信这是堂堂梁将军的夫人说出的话？

　　“连梁府里唯一的嫡长女都不能长久享用的尊贵，更何况是你？你娘在我手里，为了让她好过点，我奉劝你别妄想用什么伎俩回到梁府，更不要都流落在外了，还到处声张你是梁府的女儿，丢尽梁府的脸，从今往后，我们梁府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目光所到之处，知蕾和三姨娘静静地坐了，一时也听不清夫人跟我说了什么，她们看着我，眼里总带了些许怜悯，但那一丝怜悯却让我觉得温暖。

　　夫人说得很对，姨娘还在她的手里，日日受着她的管辖，姨娘是离不开父亲的，所以就算我曾经为了梁府用心做好那个安昌侯夫人，现在也一无是处，不该做过多的纠缠，该谨遵她的命令离开梁府。

　　郑重地跪拜在地，“女儿梁知心不孝，不能在婆家有立足之地，更没脸在梁府存苟且偷生，以后再也不能侍奉父亲、母亲膝下，只能跪祝父亲、母亲身体健康，梁家昌盛不衰。”为了姨娘，最后，最后再在她面前低一次头。

　　“来人啊，恭送三小姐，我们走。”夫人不愿再敷衍我，只微微抬头，知蕾就走上前搀着她，一行人仿佛眼中再也看不到我，自顾自离去。

　　努力让自己站起来，转身就看到姨娘倚在门框上含泪望着我，头上和我一样包了纱布，听说是那晚在父亲那里磕头磕破的。母女相对，竟是如此不堪。

　　颤巍巍走到她的身边，伸出手抚上她毛躁的鬓角，“我那天去求你爹了，他只答应你回来住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了。”

　　“她容不下我的，所以急着赶我走，姨娘不要担心，我待会就走。”听我这样说，姨娘眼泪簌簌下落。

　　帮她擦拭着脸上的眼泪，“娘，不要伤心，我答应你，离开梁府后，我一定设法在这京城之内存活下来，等我在那边安顿下来了，就叫锦秋来给你送地址。”她无语，只能使劲点头，“以前我被梁家三小姐的身份拘着，人前人后不能喊你一声娘，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可以在任何场合喊你娘了，这是好事啊，娘不要哭了好不好？”

　　“以后，我不能经常来府里了，娘要照顾好自己，我现在已经不是梁家的女儿了，您连女儿也没有了，在这府里更难以站住脚，如果爹还肯疼您，母凭子贵，您就设法再生个孩子，只要您过得好，我在外头也放心。”

　　一想起她为我做的各种点心，熬得眼睛都红了，还在油灯下为我做着四季衣裳，后来有了风儿，又整日为风儿忙碌，她又是如此弱不禁风，一瞬间有千言万语要嘱咐，看着她，竟一时凝噎。

　　知蕾趁着夫人午休回到正厅，急得掉下泪来，“三姐，我不相信你是她们说的那种人，这其中一定会有误会，唉，我们身为弱女子，现在陈府和梁府都不能容你，你要去哪里呢？”我一直觉得知蕾是那种天性纯良之人，总不至于墙倒众人推。

　　“没事的，三姐会照顾好自己，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有时间的话，多帮三姐陪陪姨娘，好吗？”

　　她自然点头答应，紧接着拿出一个精致的荷包，“三姐，我平时也没什么银两，这还是我娘给我的，我攒了一些，虽然不多，但是三姐一定要收下，紧急时可以拿来周转。”她硬塞到我手里的东西让我觉得很沉重，但无论多么颠沛，也不该要自己妹妹的这点钱，于是推了过去，“你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要用银子的地方，怎可都给我呢？”

　　知蕾哭得更凶，“三姐，虽然你被母亲暂时赶出了梁府，但从小到大，你总是给我好多我想要的玩意，在这府里，我和你最是亲近，我知道你有恨意，但如果你连我的东西都不要，那你走了之后，我又岂能安心呢？”听她这样诚恳地说，只好叫锦秋细心收了起来。

　　锦秋恰巧找到这里，我深深地看了姨娘一眼，不忍心让她再保守这份离别的煎熬，更何况再拖延下去，夫人那边的人肯定要将赶我出府，那会更没有颜面，于是叫锦秋扶了我，“锦秋，我们走，现在就走。”

　　身子就像踩在棉花上，努力强撑着，加快脚步向大门口走去。

　　跟在后面的姨娘被知蕾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我的后面，越想追上我越是无济于事，只能一声声低低哀叹着“知心，知心！你身子还没好利索，你走慢点，我跟不上你，你回头再看娘一眼啊。”我怎么会听不到她的呼唤？多想，多想再回头看看她，但看了这一眼，还能再看下一眼吗？愈加狠心地向前走着，径直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门口守卫的人语气冰冷地生硬拦住了想要跟出来的姨娘，见他们这样，我更是加快了步子走下台阶，只听到又一扇厚重的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

　　闭上眼，侧耳还能听到姨娘的头使劲撞在门上发出“砰砰”沉闷的声响，“知心，不要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从门缝中传出来。“三姐！”知蕾听到姨娘这样，也跟着哭了起来。

　　仰起头将眼泪吞下去，“娘，知蕾，你们快回屋去，女儿这就走了。”

　　终于离梁家越来越远，姨娘和知蕾的声音也彻底听不到了，我和锦秋走着走着，逐渐融入了这京城之中少数的富贵宅院之外，更多的平民的潮流之中。

　　泼天的富贵，从来都只是降临在少数人身上的，就像现在曾经出门总是以马车代步，曾经锦衣玉食，曾经家仆成群相拥着，曾经那样风光如我，眼下只穿着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素衣，身后跟着锦秋拿着知蕾的一点私房钱，就这样徒步走在喧闹的街道上，虽然在陈府的时候身心俱损，但在梁府的这几天，姨娘将所有的银两拿出来补贴我养身的用药，才勉强保住了我的命。

　　家？梁家？如若女儿家丢了他们梁家人的脸，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他们就会将我驱赶出来，那么就连家也没有了。

　　陈诺，现在一想起这个名字，胸口就会刀割般的痛，摸了摸贴身的口袋里，那张地契还完好无损地躺在里面，他曾说过，我可以带走我想要的所有东西，但人贱物亦卑，要那些没有情感的冰冷物品又能做什么？难道能挽回我和他的感情吗？

　　我和他，这样回想起来，更像是一场交易，他给我尊贵的所谓的侯爷夫人的名号，我则帮他管理着内院，佐助他塞外大功归来，现在的他不需要我了，现在我在他眼里那样霸道，那样狠毒，不愿苦心维持的关系破裂了，自然无须再做过多的勉强，更何况，这样脆弱的感情不要也罢。

　　归根到底，没有感情维持的婚姻，都只是混合了眼泪才堆起来的沙堡，如果不再有人愿意流泪，不再有人愿意调和，那就只能随风而逝去。

　　“夫人，我们到了。”锦秋替我推开门，看到整个铺子还算亮堂，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先这样吧，能在这里安顿下来也好，至少不用再寄人篱下。

　　也算，也算曾经尽心对待那个人，所换来的一点报酬吧。

　　锦秋端了凳子叫我坐下，已经忙着开始收拾后屋，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脑海中回旋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是接连被推倒的棋牌，一切都无法挽回，一件件事情，似是万箭穿心。

　　“锦秋，你说，如果很多事情都没有将人逼死，那这个人是不是就是上天注定的长命百岁？”我苦笑地看着锦秋忙碌的背影。

　　正在铺床的锦秋听我这样感叹，怔了一下，继而转身笑吟吟地看着我，“那是自然，书上是这样写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她絮絮叨叨地背了一个片段，她有时候就是这样书呆子，动不动就将书上的东西搬出来，但这样安慰的话在这个时刻说出来确实十分受用。

　　“锦秋，真好，还有你陪着我。”人，生而孤独，如果被所有的人抛弃，那一定会生无所恋，但幸好，我还没有失去她们。在那么多所谓的铁证面前，她们还是愿意相信我，愿意陪着我，这就足够让我满足。

　　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说，锦秋擦了擦手走到我身边，“其实我以前最羡慕的事情就是慧冬姐姐她们可以喊您小姐，因为屋里只有她俩可以这样喊你，她们是你的陪嫁丫鬟，自然比我们这些后来者更亲近些，其实我总是想要为您做很多事情，但毕竟亲近有别，束手束脚的，现在好了，我们从那里出来了，以后我也喊您小姐，好吗？”

　　这个傻丫头，原来竟然因为这些事情而暗自失落过，“后来经历了好多事情，我才发现，您也很重用我啊，但我还是想改口，以后我也是您的家生丫头，要为你做所有我想为你做的事情，再也不会有那些子小丫头说我阿谀奉承了。”我不是不知道，她刚进陈府那会，无论我是否吩咐过，总抢着干活，其他人不知在背后诟病了她多少次。

　　见我微笑着点头，她将脑袋凑近我，笑嘻嘻地喊了一声又一声“小姐”，我也笑着一一应了。

　　打量这简陋的住处，动情地伸出手交握住她的手，眼里含了泪光，“锦秋，以后我只有你了。”这样握着她的手，好像才能感觉到一丝温暖。

　　“我也只有小姐啊，所以现在我要去为小姐买菜做饭了，小姐要不要去？”她故作俏皮地冲外面扬了扬头，“好。”不想一味地沉浸在失去一切的悲伤之中，看她又有意带我出去散散心，于是整了整裙摆，跟着她走了出去。

　　其实，脱掉一切束缚，也好。

　　那里，还有那里，终究都不再是我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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