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吾君点点头,先命人轻手轻脚地收拾了地上的狼藉,才无声无息地退到门边。
抬头看一眼,见时朝恩阖着眼,似已睡着了。
时吾君看了一小会儿,轻轻关了门离开。
回房将时朝恩给的信展开看了看,措辞语气,落款印记,与上一世不差分毫,她便是闭上眼都能背出来。
拿开薄纱的灯罩,将信的一角凑近烛火。只见火光一跳,转眼间那信就化成了灰,一阵极轻的风吹进来,那些白色的灰便散净了。
执一柄白铜小铲挑着灯芯,时吾君吩咐清音道:“交代下去,今日起,府内上下,不接待任何外客。尤其是求见二少夫人的,无论是谁,一律撵走。”
再次确定了厉荣的状况,她稍加洗漱,和衣卧在外间的长榻,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八月初三傍晚,安乐王府派人来请时吾君,说世子邀她过去品茶。
这是常有的事,没人觉得奇怪,时吾君给时朝恩留了句话,坐上软轿来到安乐王府。
当然是见不到厉荣的,只见到脸色阴郁的厉泽。安乐王爷看起来似乎没有睡好,神情颇有些萎靡,挥退旁人,先问:“荣儿如何了?”
时吾君话中有话地回道:“思凰是母亲留下的老人了,最是心细,有她伺候着,王爷自当放心。”
厉泽审慎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方道:“本王谅你也不敢对荣儿如何。”
时吾君又是一笑,没答话。
厉泽默然半晌,喟然一叹,“这几天,几个大臣连上了几道折子,皇兄并未理会。”他盯紧时吾君的表情,“侄女,本王已经尽力了。”
时吾君的心深深地坠了下去。
仇可以一点点报,失去的可以一点点找回来,错了的可以一点点改正,但前提是要留得一条命。
皇上一心置时家于万劫不复,想翻盘并不是做不到,可难免剑走偏锋,有所伤亡。
可事已至此,也已别无选择。
时吾君霎时心坚如铁,面上却半分不显,只道:“侄女知道了,王爷费心。”
“那……荣儿他……”厉泽小心翼翼地试探,他本尊极贵极,若不是为了爱子,怎会如此隐忍。
“有思凰伺候着,想来好得很。”时吾君再次重复,目光闪了闪,道:“等事情了了,荣儿也就回来了。”
“皇兄已派荆王密查时相。荆王和时相一向水火不容,此时已经在四处织罗时相谋逆的证据。这其中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事已至此,已经没办法了!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没有人能救得了时家!”厉泽一拳砸在桌上,恨声道:“你要本王办的事本王都已经办了,快将荣儿还来!”
“原来换成荆王了。”厉泽的怒火半分也没落在时吾君的眼里,她只是重复着这两个字,缓缓移动目光,看向厅外被一排青瓦遮住半边的流金晚霞,表情凝然出神,许久,垂在袖中的手紧了紧,眼中锐色一闪而逝,“荆王。”
“是,荆王。”九分同情,一分快意,厉泽蓄意打击时吾君,道:“尔等卑鄙伎俩不过能威胁一下本王罢了,你有办法威胁荆王么?”
时吾君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看了厉泽一眼,“只要不是相王。”除了疯子,她都有办法。
安乐王心念一动,忽地想起下人的回报,“派人往相王府送礼,莫非,是你授意?”
相王厉旸是个阴晴不定、软硬不吃的疯子,是明光帝手中最利的一把刀,阴私之事一般都是由他来做,此番明光帝本来也是属意由他清查太子谋反一案,就因为此事起了疑心,遂改派荆王。
时吾君淡淡道:“皇上多疑,只要对相王稍微透露一点点想投诚的意思,他就必定不会再用相王。”
爱惜名声的君王呵,能够光明正大地杀掉时朝恩的机会,他绝不会错过。时朝恩有可能与相王有勾结?那没什么,换荆王去查就是了!
反正时朝恩因为和太子牵连甚深,和其他的皇子关系都不好,他就算真的曾经为了活命向相王示好、与相王勾结,那也无妨,皇子有好几个,临阵换将也就是了,难不成他会没脸没皮到挨个儿讨好?面对荆王,他还有脸做墙头草么?
两头讨好的结果,必定是两头都讨不得好!时朝恩若是没动相王的心思还好,若是真的动了,那荆王出马,必会给他千倍万倍的回报!
明光帝一句话都不用多说,时朝恩就已经万劫不复,这便是帝王心术。
时吾君略一解释,不再理有些惊呆的厉泽,转身便要离开。
“慢着!”厉泽回过神,一把摘下墙上挂着的长剑,白光一晃,剑锋已逼在她的颈间,他厉声道:“说!荣儿究竟在何处!”这几日他派人昼夜寻找,但丝毫没有结果。
派去查探的人说,那日仙客来楼下,有两口箱子抬上了马车,到达城外后,只卸下了一口箱子,由时吾君押着送至安乐王府,之后马车继续远行。想来厉荣正应是装在车上的另一口箱子里,被思凰带出了城,他手下人正追着,但暂时还没有追到任何痕迹。
看也不看那雪亮的利器,时吾君决然道:“我说了,事情一日不了,世子一日不回。”
厉泽手劲重了几许,在时吾君的颈间压出一道极浅的伤痕,虽未流血,却已见到淡淡粉红,他咬牙道:“你就是设计了不让相王插手此事又能如何?荆王虽好色,却也不至昏聩到能被你左右!有他在,时家必定无幸,你再做什么都是枉然。”
“杀了我,倒是个好主意。”时吾君终于低眉看了眼威胁自己性命的长剑,露出一点儿笑意,“否则,时吾君一日不死,事情一日不了。”
厉泽震了震,手紧紧攥着剑柄,忍了又忍,终于狠狠撤开剑,长剑坠地,弹了几弹,“本王,会尽力拖延荆王。你滚!”
“多谢王爷。”时吾君微垂臻首,“但是,不必。”
凭厉泽是拖不住荆王的。
该做什么她心中有数,再没什么好准备的,既然退无可退,那就,只有进了。
出了王府,时吾君站在街上,看着晚霞血一样的红光,微微觉得有些眩晕,下意识地握住了清音的手。
“二小姐可是累了?”清音扶住她,担忧地问:“事情进行的不顺利吗?”
时吾君点点头,却道:“还好。”
清音更加忧虑,“二小姐……”
时吾君缓缓靠在清音身上歇了会,就又挺起脊背,“回府。”
回到相府,直奔时盛容所住的无心小筑。
时盛容正因解不开最新九连环而大发脾气,一个小丫头无辜地承担了她的怒火,被骂得嘤嘤哭泣,贴身的大丫头翠纹好言好语地劝着,也不顶什么事。
时吾君在外听了片刻之后推门而入,笑吟吟地道:“容儿。”
“二姐!”时盛容一把丢开九连环扑了过来,嘟着嘴道:“二姐,你干嘛不让我出去玩?我快闷死了。”
摆摆手让那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下去,时吾君捧起她的脸揉了揉,“去,好好打扮一下,二姐带你出去玩。”
时盛容的眼睛一亮,丽颜明艳得像刚刚盛放的海棠,她摇着时吾君的手娇嗔地问道:“去哪里?”
她和时吾君不同,甚少被允许出府,闻言不禁喜出望外。
“贺兰尚书府。”时吾君笑眯眯地看着雀跃不已的小妹,嘱咐翠纹好好帮她整装梳洗。
“可是二姐,这……怕是于理不合吧?”贺兰尚书府,是不是会见到二公子?时盛容绯红着脸,觉得心碰碰地跳着,小声地道,“父亲知道了的话……”
“你不相信二姐么?”时吾君将她按在梳妆台前坐下,抚了抚她的肩头,“有二姐帮你说项,你还怕父亲怪罪?”
时盛容果然嘻嘻一笑,径直梳妆穿戴起来,半个时辰之后收拾停当,她起身在时吾君面前转了一圈,“二姐,好不好看?”
一头秀发梳成桃心髻,点几朵精致的桃花金钿,右边斜插了三支嵌红宝石发簪,额前也以细金链子缀一颗菱形的七色琉璃,轻轻一动折尽光晖。上身穿杏黄绣桃花的罗衫,下身一袭嵌金线芙蓉裙逶迤曳地,手挽紫色薄纱批帛如烟似霞,每走一步只露出小巧的碧色鞋尖,绣着栩栩如生的蝴蝶穿花。
时盛容本就艳极的容貌,盛装之下更是锦上添花,一颦一笑明丽逼人,耀如春华,满室生辉。
这样的好颜色,确实担得起祸水之名。
想那一生,时盛容被厉旸纳为侧妃,利用她的美色揽聚人脉、构陷忠良,多少人拜在她的石榴裙下,多少人死在她的牡丹花中。
甚至那人的死,也与她不无关系。
想起那人,时吾君有霎那的失神,片刻之后方赞了一声,“洛水神女也不过如此。”又道:“你和二公子订亲时的信物呢?”
“在柜子里。二姐问这个做什么?”时盛容对着镜子照个不停,随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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