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牢房里,闭眼坐着一个人。
那人看着四十岁往上,穿着一身囚服,即便身处如此腌臜的地方风度却不减分毫。
从容的令人诧异。
他背对着牢门,乍听得后头传来铁索响动的声响,缓缓睁开了眼睛。
“舒大人别来无恙啊~”
那人站起身来,拖着一身血迹斑斑的囚服朝面前的人一礼。
“下官只不过一介县丞,当不起皇子殿下一句大人。”
此话乍听得十分有理,实则是暗含讽意。
“诶~怎么当不得,舒大人你虽不过是县丞,可有人为了你这县丞连命都不要了呢。”
那人微抬头,却并不看他,依旧盯着自己脚底的枯草。
“俞莳乔那狗崽子,可是为了你朝自己心口捅了三刀。”
他听见眼前的人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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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莳乔不说话了。
戚素很是纳闷,低下头瞅他一眼,这人像是在一个人生闷气的形容实在叫人窝火。
她最看不得冷暴力。
趁着裹纱布的当口,狠狠敲了一记他的肩膀。
虽则只是把自己疼的快要冒出泪花来。
俞莳乔像是没料到她回来这么一下,瞬间抬头。
戚素吹了吹自己被砸疼的手,道:“你能不能不要整日里胡思乱想,有什么不能直截了当同我讲么?”
俞莳乔不懂,“我胡思乱想什么了么?”
戚素简直恨铁不成钢,她愤愤道:“你若是没有乱想,方才我说‘你死了京城谁给我撑腰’时候,你为什么不讲话?”
俞莳乔不言声了。
戚素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接着道:“你是不是在想,啊原来我就只有这么点作用啊她好不在乎我啊,是不是?”
俞莳乔还是不言声。
戚素叹了口气,再接再厉道:“是不是被说中了你倒是说句话?”
俞莳乔也叹气。
“我没这么想。”
戚素:?
“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才能让你全心全意的只依赖我。”
这次终于轮到戚素无话可说了。
手上还未绑好的纱布也停了。
复又想道这人还在发烧,立马利落的打了个结,先帮他把中衣披上,然后在脚凳上坐下,示意自己在好好听。
俞莳乔看着她,并不管身上的衣服披的多么随意,只道:“我在想,下次你再碰到什么事情的时候,能不能先想着,还有我,能教你的人来寻我。”
“而不是如今回这般,你出了事,而我却只能无头苍蝇一般的乱撞,若不是正正好撞见了你的丫鬟,我什么时候才能寻见你。”
“你好似是,对这周围的所有人都不信任,我知道你大概身上有什么秘密,我不管这些,这是一早便同你讲过了的,你不愿说我不逼你,只你能不能,先想着依靠一下我。”
戚素头一回见俞莳乔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说不动容那都是假的。
良久良久,两个人都以为彼此不会再说话的时候,戚素道:“好。”
俞莳乔原本说完话就别开的脑袋此时又转向她。
她好像仍是很不好意思的道:“可你,下次不准再污蔑我!”
俞莳乔很疑惑:“我污蔑你?”
“你道我是因着愧疚才来瞧你。”
俞莳乔愣住,接着反应过来什么一般笑了笑,“哦,不是因为这个。”
戚素猛点头。
“那是因为什么?”
戚素:……
她深感自己被套路,一股脑的把方才清弦找过来的干净衣裳扔到他身上,道了声:“你自己穿好了我先出去站站!”便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身后俞莳乔笑了笑,并不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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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子继低头敛目,并不泄露眼中过分波涛汹涌的神色。
“殿下还是口上积德为好。”
“嫌我言行无状?哈,我父皇都管不着,你管我?”俞琤神色玩味。
“下官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在你心里,怕是迫不及待想给人家当爹?”
舒子继不语。
“只可惜,人家一朝飞黄腾达,今日你也再不能有什么凭仗教人家喊你爹了。”他顿了顿,显然很是满足的看着面前人微微抖动的身躯,“哦,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舒子继定着不动。
“我已向父皇上奏重新排查一遍你们这些‘贪官污吏’,想必不久舒大人你就能回家了,”
“毕竟,俞莳乔那三刀子不是白捅着玩的。”
他是想要说,自己也是个守信用的交易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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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素同四喜一块,立在院子里头的树下头。
北方好些树,到这时节了也不见同旁的一般落尽了叶子。
这宅子里头种着好大一片的竹子,戚素为着挡风,拉着四喜一同站在这头。
却被头顶着的不知道是什么树挡住了难得的一片太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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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莳乔从屋里出来,瞧见的就是两个姑娘站在那头瑟瑟发抖的模样。
不,确切地说,是只有戚素一个人瑟瑟发抖的模样。
四喜倒是站的满镇定。
戚素颇为佩服的瞧了她一眼。
俞莳乔冲着戚素招手道:“过来。”
戚素就颠颠的过去了。
站定之后才发现,这场景似乎很是相熟。
有些让人回忆起当初二人还在柳州得月楼时候的光景。
仿佛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掌柜,而她是那个寄人篱下召之即来的账房先生。
戚素道:“什么事?”
“这边晒着,会暖和些。”
俞莳乔朝她展颜一笑。
“你为甚不在屋里好好躺着,出来做什么?”
俞莳乔抬头眯眼看向前头不知名的所在,缓缓道:“有事必须要做。”
复又低下头来,“何况又不是瘸了,怎么能一直窝在榻上?”
戚素听着这话觉着很是耳熟。
这不就是自己当初磕破脑袋之后说过的话么。
俞莳乔是个多有主意的人她不是不知道,因此并没劝他作甚么。
只是还不甚习惯的道:“那你着紧着些身体,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微微踮起脚尖来探向他的额头,摸了摸。
又伸手向自己的也摸了摸。
似乎是觉不出什么来。
然后俞莳乔就觉着有人把冰凉的小手放进自己的衣裳里头,在勃颈处停下了。
清弦&四喜:……没眼看。
俞莳乔被激的微抖了抖。
戚素还在嘀咕:“还是有些烫的啊,你怎么能就这么出门?”
俞莳乔笑道:“别担心。”
戚素没好气道:“谁担心你啊。”
俞莳乔笑笑不语。率先朝清弦道:“去将孙先生请来。”
原本只是轻微发热,他觉着没甚大不了的。
既小姑娘这么闹脾气了,就劳烦他老人家再走一趟罢。
清弦领了命自去自去请大夫。
俞莳乔朝戚素道:“可满意了?”
戚素:“哦。”
俞莳乔很是自然的将手放在她脑顶揉了揉。
戚素脸瞬间红了个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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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寿辰将近,镇国公府里却没丝毫动静。
这其中缘由府里人却都清楚得很。
盖因前些日子夫人作恶伤了大小姐,因此被缴了一般的对牌在莺姨娘手里。
现下国公爷没有发话,没人能支取府里所有的库房一应物件。
也因此,造成了两人如今不尴不尬的处境。
明事理的下人们都明白,这两位祖宗现下都不干活,是在等着国公爷彻底发话将对牌收到一人手里头呢。
一人掌着一半像什么样?
戚柏明知府中下人们都在私底下议论着什么,却也迟迟不发话。
如今眼瞅着已不足十日准备之期,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氏那边厢却是一派成竹在胸。
她身前站着的大丫鬟眉山都不明白她哪里来的自信。
分明坏事已经做绝,连国公爷都至少知道那么一两桩事,她又是凭的什么以为自己个儿能凭借这回寿辰之际重新拿回全部的掌家权。
沈氏却不以为然。
只要戚柏目下不知五年前的那桩旧事,她于他,只不过也就是个因妒不小心伤了死去原配的儿女的继室。
远远谈不上恶毒二字。
她倒是自顾自想得很美。
熟料当天晚上,戚柏就专门去寻了太夫人,当着一屋子大小人的面,言道要将这遭老夫人的寿宴全权交给戚素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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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专程教二房的都过来听着,为的就是让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的知道,这事,再没什么可转圜的余地。
饶是近来戚柏再瞧不惯沈氏,这样场合沈氏也必定得在场。
沈氏心里颇为不快,可又不敢在面上发出来。
只能状似无意的开口道:“国公爷,大姑娘她虽已是及笄的年纪,可说实在的,她并没学过什么管家之能。”
这话甫一说出口她便知道说错了。
这不是自打脸么。
大姑娘都十四了还不会这些难道不该是她的问题?
身为继室,又是主母,难免有苛待原配子女之嫌。
果不其然,她发现上首太夫人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沈氏心道要完。
连姑祖母都不向着她,这可怎么办才好。
戚柏冷声道:“素儿没你想的那么笨,在柳州逗留的那一个半月,你道她如何谋生?”
这下老夫人倒有了些兴趣,她奇道:“如何?”
戚柏慢吞吞道:“她……在酒楼做账房。”
正堂里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知道,在这个时候,会计这行业还不是谁想进便进的。
管钱的人,一般时候那都是主家的心腹。
戚素她一介女流,人生地不熟的,本想着说能随意找一家人肯收留把小命熬下来也就罢了,谁知人家竟还找到了正经的营生。
且是个不寻常的营生。
老夫人问:“她,她如何会的这些?”
戚柏无奈道:“儿子也不知。”
像是十分之懊恼亲手将女儿置于如此艰难境地,他神情略有些窘迫。
一个好好的侯门闺秀,竟流落到要亲手赚钱的地步,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果然老夫人回过味来,皱眉声量微高道:“你这当爹的这些年也太不着紧了些,这几年那孩子也不同我走动,可别是被你给养歪了罢。”
戚柏立马道:“我虽不敢说太了解,只素儿那孩子……绝不至于心术不正的。”
原本便不预备在所有人面前提这一茬,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外抛头露面,名声还要不要了。
可是若不这样说,恐怕众人都会被沈氏三言两语调拨的多有怀疑。
那般更是不好看。
素儿还尚未接手这桩他强塞给她的差事,就先被人怀疑上,那可不是件好事。
被主子们轻视了,到时下人们如何肯服她。
老夫人神色稍缓,却还是叹口气道:“说起来,她自江南回京来,我还未见过她。”
话里透着股不可谓不失望的怅惘之感。
戚柏顿时不敢言语了。
说实在的,这个女儿忘记前事肯同他说话已经是同以前很大不同了,他怎么敢要求她同旁人怎么。
所有人都做忧愁状。
唯有沈氏微微低头撇了撇嘴。
那丫头不识好歹,怪得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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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素甫回府就被这个大馅饼砸中了。
说起来也不算是馅饼。
只不过在沈氏那头算罢了。
办一场生日宴能从中间抽多少油水。
在戚素眼里这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累死累活的到头来还要被某些人记恨。
不过,倒是还有一点子好处在里头。
她可以利用这机会,让自己的生辰礼多出些彩。
可以说是天赐良机了。
只不过,她心头隐隐觉着,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毕竟沈氏把控中馈这么多年,自赵氏还未过世时便已经独揽大权在手,在这府里的影响力还当真不是盖的。
也因此,戚素还尤为佩服这位莺姨娘,是怎么把那一般的对牌握在手里还握的这么牢的。
照她的推测,这些下人们受沈氏恩惠多年,从中享了油水不知几何,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半路杀出来的后来居上者能稳坐其位。
这位莺姨娘也不是寻常人物。
听闻,咳,戚柏他最近都不跨进沈氏的院子一步,倒是莺姨娘的院子去的颇多。
从根本上来说,同其他有官爵在身的京城男子相较,戚柏他算是十分清心寡欲的了。
毕竟人家小妾也就只有两个。
除却莺姨娘这一挂略带些风尘气的妖艳款之外,也就只一个少年时期的规规矩矩的通房罢了。
赵氏大抵是个同现代女人一般的小心眼子,才这么容易看不清局面同戚柏置气罢。
这样的光景,说实在的,若是换成戚素自己,也不敢保证自己就一定做的比她好。
保不齐连孩子都不愿意生。
若是对这人本就没什么感情倒还好说,举案齐眉谁做不到,大不了当个领导供着。
各过各的就是了。
可是若是有了感情呢?
那该怎么办?
扪心自问,要是俞莳乔哪天告诉她我纳了一房美貌小妾……慢着,为甚如此自然着便想到他身上去?!
她潜意识里,难不成,难不成是,已经将他当作未来的那个啥看待了么?
摇了摇脑袋,想先预备着把生辰宴列个单子出来。
却是再也想不进去了。
叹了声气,冲外头道:“拢沙,摆饭!”
“诶!”
干正事干不进去的时候,只好先将这满腔的莫名思绪吃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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