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素暂时没有吩咐采买的一应事宜，而是日日泡在梁氏的屋子里。

　　这般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

　　这天，戚素正往烫金的请柬上头写名字，拢水就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梁氏也抬眸。

　　皱了皱眉，她道：“素儿，你这丫头怎么这般莽撞？”

　　戚素略感尴尬。

　　她其实从骨子里就没什么封建等级观念，更别说从一开始就没以这样的规矩来约束拢水和拢沙这两个本就还算信得过的人。

　　她知道梁氏是好意，遂也皱眉道：“什么事？”

　　拢水知道在外边一般是不能这般没规矩，吐了吐舌头，道：“小姐，外头有个铺子里头的人寻你。”

　　铺子？

　　戚素这才想起来被自己忙起来一股脑撂到身后的那些个铺子。

　　“可是钱庄里的人？”

　　“他未曾言明。”

　　细细想来，也就只有可能是被她免了管事的钱庄的人可能会来。

　　她之前本要去寻四世古玩的掌柜，猜想应当是俞莳乔安排的人手，可是无奈被那变态打断。

　　如今一下子被搁置了这么久。该是已经歇业了吧。

　　说起来，刘渠究竟最后是被谁料理了，她还没得到消息。

　　只好先将手里的狼毫小楷揩了揩墨，搁到笔架上，转过头对着梁氏说：“婶母，我去瞧瞧，午膳就不必等我了。”

　　梁氏关切问道：“是什么人？可是你母亲的陪嫁铺子？上回不就是那人伤的你？”

　　戚素听出她语气中实打实的关心，心头一暖，微微笑道：“上次那个管事应已被料理，估摸着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应当是店里的伙计之类，婶母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个儿。”

　　梁氏犹不放心，想说不成我陪你去，可又转念一想，这终究是人家钱袋子里有几文钱的事情，自己多插手总是不好。

　　无端端显得她一个长辈像是觊觎小辈的私产似的。

　　虽这丫头并不像那起子胡乱怀疑的人，可也总不能叫外人眼里这般看。

　　再者说，这丫头如今可是要渐渐独当一面的人，刚回来时候自己也没多插手。

　　即便是她娘也不能时时护在身边，况一个本不怎么亲近的婶母。

　　梁氏温和笑：“你去罢，万事小心。”

　　“素儿省得。”戚素不知她心中所想，也笑着道了别。

　　+

　　桃花深处的正堂。

　　戚素看见的是一个略纤细的少年。

　　拢水已经颇贴心地泡上了茶。

　　戚素暗暗点头。

　　拢水不愧为桃花深处最贴心的小姐姐。

　　没有之一。

　　古时候的女子走路不能发出声响，戚素身上又没什么环佩叮当，是以那少年一直都未曾留意到她。

　　待到戚素走到面前，立马就发现了他的局促不安。

　　见惯了九曲玲珑心肝的男人女人，戚素实在不敢断言这男孩子是不是真有看上去那般紧张。

　　略有些眼熟，嗯，是上次赵氏钱庄见过的某个苦力无误了。

　　戚素注意到，茶杯里头的茶他一口也未动。

　　那少年终于注意到了她，连忙站起来频频行礼，嘴上道：“东家好。”

　　戚素观他通身。

　　就这般纤弱的体态……平日里是怎么受奴役的。

　　“你找我有事？”

　　那少年其实只是来碰碰运气，毕竟这位不仅仅是他们实在的东家，还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

　　他生怕冒犯了人家，方瞧见时候看了一眼，只瞄到一个粉面桃腮的小姑娘，便再没抬头。

　　只在心里盘算贵人面前他该作何表现才能不冒犯了人家。

　　眼下乍听戚素问话，他一时便忘了自己想说的话。

　　戚素见少年微垂的脸红了个透，直到耳朵尖尖上头，心里不禁好笑。

　　瞧出了他的不自在，她淡声道：“你似乎是叫‘六子’，若我没记差的话？”

　　少年惊诧抬头：“东家知道我的名字？”

　　戚素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这男孩子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

　　确实是个男孩子，看年龄，应当只有十五上下。通身透着稚嫩。

　　“看你年纪还小，可是京城人？”

　　少年腼腆道：“不……不小了，应当比东家您大些……不，不不，东家我，我不是那个意……”

　　像是突然意识到说出口的话有轻视之意，不是十分妥当，少年急的快要把舌头咬断了。

　　戚素不知道怎么一句话就把孩子吓着了，遂赶忙安抚道：“你别急，我本来也就比你小。”

　　心里头骂了一句老不要脸的。

　　那少年又懊恼低头。

　　戚素觉得这大概是个实诚孩子，若是装得也不必这么笨拙，像是刻意在讨嫌。

　　“你原本就叫六子么？”

　　少年嗫喏道：“也不是，是刘掌柜……不刘渠这么喊的。”

　　“他为何这么叫你？”

　　“大抵是因为，我是他认识的第六个伙计罢。”

　　戚素：……

　　没想到刘渠那样一个心思弯弯绕那样多的人，竟然起名字会这么简单粗暴。

　　由此可见这人有多么轻贱手下的人了。

　　“如今钱庄可还开着？”

　　“没了，人都走完了。”

　　“你怎的不走？”

　　“我……不知走去哪，小的，是刘掌柜从人牙子手里头买来的，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人。”

　　这也算是间接回答了前头戚素的问话。

　　只大概这孩子对刘渠还是有几分依赖之情，即便深知戚素同刘渠的过节，依然一时半会改不了口。

　　不过如今既他肯来寻自己，必定不是什么愚忠的死脑筋。

　　“刘掌柜对你可还好？”

　　少年不知为何突然被问起了这个，只顺着心意回道：“刘掌柜他对我很好。”

　　说完又觉不大对，抬起头来咬着嘴唇看着她。

　　戚素：……

　　这副可怜的小模样，活像她逼良为娼了呢。

　　不过这时候戚素才正正看清了他的长相。

　　是个很俊俏的男孩子。

　　他并不同其余那些早早就出来干活维持生计的少年一样皮肤黝黑，反而是生的很白，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此刻正忐忑不安的盯着她看。

　　戚素觉着扮成女孩子应该也很可爱罢……

　　“你可有住处？”这是目下戚素最关心的问题。

　　少年眨了眨眼回了神，道：“有的。”

　　这倒有些教戚素意外，店都没了，他住在哪。

　　“在哪？”

　　“是布庄的一个伙计家里头，他老子娘是布庄的管事。”

　　戚素回忆了一番那几张官府文书，“可是绮缘布庄？”

　　少年道：“正是。”

　　那管事的在京城有套宅子算不错了。

　　只不过……“你同他很是亲厚么？”

　　少年磕磕巴巴道：“以前没事时候倒是常聚在一块儿，大概……只是觉得我可怜罢。”

　　戚素心里有了数。

　　有这样不必要的同情心的人，应该还算得上是靠得住的人。

　　“你若不嫌，便回去收拾收拾，暂且先住在我这院子里的下人房，等过个一两日我腾出空来再去料理钱庄的事。”

　　那少年恍然醒悟过来自己今日一行所为何事，“东家，东家晓得我……”

　　“晓得你是来找事做的？还是晓得你大概没处可去因此来问问钱庄何去何从？”

　　少年又一次低头不语。

　　戚素觉着这孩子就是闷葫芦一个，且还十分之容易害羞。

　　她本来没有这种在人前表现自己很是有先见之明的癖好，只看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无奈只好先替他接上。

　　“你放心，钱庄不会关门，只是暂时歇业而已。”

　　“东家是，是个姑娘家，我怎好住在您这里。”

　　戚素无奈，“你住的地方同这隔得远，无须有那不必要的顾虑。”

　　“可我，小的怎好白住？”

　　戚素笑了笑：“谁道要你白住，从你日后工钱里扣就是。”

　　那少年这才彻底舒心，轻松一笑，言道：“我没什么好收拾的，晚上便好过来，东家有什么需我做的，尽管支使我去干。”

　　戚素看他羸弱形容……还是再说罢。

　　+

　　戚素送走了六子，想了想还是到二房院里去。

　　梁氏见她去而复返，“可是事情办妥了？”

　　戚素点点头，“没什么大事，是以前一个伙计寻来，只说了几句话。”

　　梁氏道：“可是你提过的已经关了的钱庄？”

　　“嗯。”

　　“你也太善了些，以前的伙计寻来不必理会就是，作什么还要亲自去见上一面？”梁氏皱眉。

　　戚素无所谓的笑笑，“婶母不必太过担心，这样子的事以后我不知会遇上多少，钱庄应是还要再开张，留个老人儿也是好的。”

　　梁氏却不大赞同，虽说如今这姑娘翘着比以前机灵了许多，可难保不会有那恶仆欺主的事情发生，一旦小姑娘落入那些个混迹市井多年的混子们圈套，家里人可还怎么保她？

　　说来这般不受约束的女子是也好也不好。

　　好的是能干些同旁的女子不一般的事，不好的是在外奔走，难免遇上不安好心的人事。

　　戚素见她并不似全然打消疑虑的模样，上前抱住她手臂蹭了蹭道：“婶母就别想那些个有的没的了，我心里有数的，咱们现下是不是该用饭了？”

　　梁氏叹了口气，笑着嗔了她一眼，“你这个猴儿，留心吃亏！”

　　戚素打哈哈：“我省得我省得。”

　　梁氏摇了摇头，吩咐丫鬟摆饭。

　　“那些个请帖，你下午拿回你屋里头去写罢。”

　　戚素不明白，“嗯？婶母是嫌弃我日日赖在这里了么？”

　　梁氏伸出个手指戳了戳她脑顶，“下午还有旁的事要告诉你，这般你已经知道了的原样照着我给你的名单誊下来便是，便不必占着你在我这的时辰，可明白了？”

　　戚素点了点头，神色颇得意道，“就知道婶母不会嫌我。”

　　梁氏心头感慨万千。

　　她同丈夫没有女儿，原来的那个通房倒是生了个，可她怎么喜欢的起来。

　　倒是从戚素身上找回了有个女儿的感觉。

　　===

　　武肃侯府。

　　宣旨的太监将一应赏赐宣读完毕，收了好处，喜滋滋的走了。

　　周家的人从地上站起来。

　　周瑾谦面无表情看着身后忙着搬东西的下人们来来去去。

　　家里人看着他这副模样，皆以为他是因着功劳被俞琤抢了心头不快。

　　只他在想什么约莫只有他知道了。

　　哦，还有一同跪在地上听着的俞莳乔。

　　俞莳乔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皇上的意思很是明显了。

　　有些东西给不了，只能另寻法子偿给他。

　　呵。

　　可他如何稀罕。

　　一句话也未同自己的父亲母亲说，周瑾谦转身朝自己小院走。

　　周烟在他身后看了他背影许久，咬了咬唇，对母亲说：“娘，哥哥他……”

　　大夫人摇了摇头，“他心里不舒坦是自然。”说着也向里头走去。

　　周烟不放心，踌躇良久，还是先去了周瑾谦的院子。

　　+

　　正房门口碰巧看见了青岩，周烟拉着问道：“哥哥呢？”

　　青岩一看是自家小姐，不甚在意道：“公子他在书房。”

　　这个时辰去书房做什么？别是一个人去喝闷酒了罢。

　　周烟越想越心焦，只快步走到书房的窗沿。

　　却听到里头有人沉声交谈。

　　“你是如何打算的，娶她么？”

　　“与你无关。”

　　“哈，”“同我没什么干系，你可知我最看不惯便是你讲这句话时候的样子。”

　　一阵沉默之后，还是方才那个声音。

　　“我是比不上你，为了她往自己心口捅刀子，你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

　　“还有，舒子继那人，你预备还要因为他被掣肘多少次？”

　　又是一阵没人言声。

　　“最后一回了，从此还了他过往种种，是生是死也与我无关了。”

　　这话里有一种终究是解脱的无力感。

　　“那戚素呢，你预备怎么办？”

　　“与……”

　　“你不说，我便告诉父亲母亲还有祖母。”

　　那边又是顿了顿。

　　“戚素的话，我情愿一辈子被她牵制。”

　　+

　　窗外，周烟的手指甲狠狠插进掌心。

　　怪道好几日不回家，原来，原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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