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素想着府里宴请的宾客名单既已基本拟好,现下也没什么好值当操心的。便同二房打了个招呼,下午去那家古玩店转一趟。
梁氏却找上了门来。
戚素午睡刚起,闻言被吓了一跳,急匆匆挽了个髻就迎了出去。
梁氏也不进门,只站在桃花深处的拱门处斜眼看她。
戚素赔笑道:“婶母怎的不进去?外头多冷。”
梁氏冷笑,“我害怕进去招嫌。”
“婶母哪里话,您要来我还不得欢天喜地迎接,怎么会?”
“呵,我是瞧你这个死丫头年纪小小却越发的不知天高地厚,近几次出门是哪次没遇到事?怎么着,今下午又预备给哪家医馆送银子?”
戚素越发不好意思,“婶母,你上回不还好奇我屋里是什么茶么,咱们进屋详谈如何?”说着拖住她手臂。
梁氏却猛地把自己的袖子拽出来,“有什么好详谈的,我告你,只你还认我是你婶母,今儿个下午就别出门。”
戚素没想到她动真格的,遂拉长了嗓子叫道:“婶母~~~”
梁氏只看院子里头的柏树,不言也不瞧她。
戚素又叫“婶母?”
梁氏是真头疼。
自己是为着什么要多操这个心,如今是想甩也甩不脱了。
“我看你真真儿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头上的纱布还没拆转眼就一身是血的深夜里头回家来,现在又要出门?哦,我看你也不是,这脑门儿顶上的疤还没消,脸上还能看见上次的血道子,戚素,你可还当自己是个女儿家?”
戚素被堵得哑口无言。
她已许久未曾体会过这种被母亲关怀的感觉。
在柳州时自不必提,在这府里,家人没有家人的样子反倒像仇人。这样真心实意的数落,她听在耳朵里竟觉通体舒畅。
她话音更软,“我知道我错了,可婶母咱们有话进屋去说好不好?”
梁氏想她一个不过十四的小姑娘,确然不该这么冻着,只好顺着她随着一同进了屋。
戚素将炉上的热茶斟上两盏。
梁氏仍是不动声色,执起茶杯来,做她一贯揩茶末子的动作。
茶壶上热气腾腾的冒,戚素开口道:“婶母,我错了。”
梁氏:……
遇上这般开门见山不要脸的小辈,梁氏似乎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错哪儿了?”
“这事做的实在是莽撞,外头豺狼虎豹那么多而我只是个弱女子不该将自个儿看着如铜墙铁壁一般胡乱往外跑。”
梁氏:……
“哈哈哈哈哈。”话音刚落,戚素自己先被自己逗笑。
一室之内只余她自个儿银铃般的笑声,不可谓不尴尬。
梁氏反应过来自己被摆了一道,立马瞪了她一眼。
“好了婶母,”戚素正色道,“我知你确确实实是为了我好,只有些事是我非做不可的。”
梁氏也知道确然如此,亲娘尚不能护一辈子,何谈她这个像是才刚刚认识的婶母。
“我知道您心里怎么想的,大抵是觉着为什么我一个才不过十四的小姑娘就要承担这些,可实际上,婶母,高门或是乡野之间,没有哪个姑娘是容易的。”
戚素突然扯上性别哲学,梁氏有些招架不住。
她反应了半晌,这期间戚素也没有再言语,像是在等她消化这些。
趁这当口把茶吹了一吹。
她知道梁氏能懂。
梁氏也垂眸看自己的茶杯子,轻声问:“素儿想同我说什么?”
无人搭话。
戚素像是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方才拂了长辈的面子。
悠哉哉饮了一口,后道:“婶母,我这么说,是因着打心里觉着婶母不会嫌弃我是一个这般不守礼的坏丫头。”
梁氏抬头看她。
“婶母定也瞧出来了,我与之前……很是不同。”
“根本不顾及旁人眼里说我是个寡廉鲜耻的女子不符身份之类的诟病,而一日日奔走在外,像是——在做那些本该男子做的事。”
“可是婶母,我不是说男人怎么,只是想着,既我什么也不做随意将自己嫁与谁,并不见得就能比这样过得更舒心。”
“说这样的话大抵是有些惊世骇俗,什么女儿当自强之类的屁话我也不同婶母多言,也并不是自暴自弃,只是,既谁都过得不容易,怎样的不容易,还不是一样么?”
梁氏心头大惊。
这番话说的半是隐晦半是明示大胆。
戚素的确猜想的不错。
梁氏之所以会顾忌戚素成天往外跑,除却担心她如前一般遭逢不测之外,还有一个不能否认的缘由。
她终究是在意旁人眼里如何看待这个姑娘。
这丫头,终究是现出了她皮子底下同旁人不一样的地方。
是回府后第一次见面她就隐隐察觉得到的东西。
梁氏能明白,是因为她比旁的人看得透彻。
丈夫再是青梅竹马,依旧同那通房丫头育有一个女儿,她能看开。
可这件事于她而言终究不是值当开心的。
她在戚素这般年纪的时候在做什么?
绣花学管家,略识几个字读几篇粗浅文章,同旁的夫人小姐周旋往来,满心待嫁。
而面前的姑娘。
她头上有个疤,是同主母撕破脸皮伤的,脸上有些微红的痕迹,是前些日子被绑了去划的。
她脑子里想的,不是这院子里四四方方的天。
过去不是没有这样离经叛道的姑娘,嘴上言之凿凿要追逐真心人之类,最后都是什么光景?
而面前这姑娘不一样。
她并未曾说要违抗父母之命不安心嫁与谁,只是一语道破她们这些人一辈子大抵也没看明白的东西。
终究是不容易的。
过刚易折,戚素她并不曾想着翻个个儿,她坦然接受,却想着要换个法子过。
都一样不容易,那为何,不选择让自己舒心一点的过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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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通其中关窍,梁氏发觉自己方才原本十分有理的说辞现下却像突然站不住脚了似的。
她对她说“我担心你出事”这样话怎么可能说的动她?
梁氏叹了口气。
她将那杯面上清澈无比的茶又揩了一把,接着饮了一口。
无奈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婶母……婶母没什么好交代的。”
她将茶杯搁到青花瓷纹边的杯托子上,接着道:“只我有一句话你须得听着。”
戚素重重点头。
“你以后,不能再一个人出门。”
“我有她们两个啊~”
戚素眼睛笑成月牙。
梁氏面无表情看她。
戚素:……
“那我……我去问父亲要两个侍卫来成么?”
梁氏虽仍有些不顺气,却也知拿她无可奈何,道:“如此是最好。”
戚素立时笑的讨好。
到这之后,仿似是除那个人之外,头一次有了全心全意被人惦念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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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梁氏,戚素开始打算要怎么同戚柏说这个事儿。
她一直都晓得,戚柏回府之后不管她,不是因着赞同,而是没脸管。
简言之,是他觉着自己大概是在女儿面前没什么指手画脚的资格。
这也是戚素一直以来有恃无恐的因由。
可不敢管是一回事,若是戚素将这样事求到他面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样一桩事,他不能说反对,可至少不会鼓励女儿去做。
更不用提古代直男思维,根本就是不屑于叫自家女儿插手细枝末节,直接交给下人料理大概是最好。
她方才情急之下同梁氏那般说,真要细细计较起来,却是个行不通的法子。
可行不通终究还是要先试试,这一试就得等到晚上戚柏回家来。
那么原计划今下午要出去的……也不能就这么搁置了。
若是就这样搁下,钱庄的事就又得往后头推一推。
她叹了口气,对拢水道:“你去把四喜叫过来,你们俩同我出个门。”
拢水现在已是很能接受小姐同这个二等丫鬟的亲厚程度,只是……“方才您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么?”
戚素笑笑,“婶母她只是气不过我这样任性,最后要找回个场子罢了,她不见得不晓得我的打算。”
“那我们真不等国公爷回来么?”
戚素摇了摇头,这没什么好等的。
从来也就没问过他意见,这样的事,他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总之不会左右她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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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素再一次站在东街街市口上,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由此想来,上次的骚乱不定也是那位三皇子搞出来的。
她呼口浊气,率先朝里头走去。
身后拢水同四喜跟上。
毕竟不敢太惹人注目,旁人看来,就是一位清隽公子携了两个身材矮小的小厮而已。
戚素对四喜道:“你可知那四世古玩所在?”
四喜很是成竹在胸的模样:“自然知道的。”
戚素忽觉有异,回头扫她一眼,发现这姑娘双眼晶亮,兴奋的有些不正常。
戚素沉吟半晌,盯着她问:“这四世古玩,是你家主子的产业么?”
四喜摇头朗声道:“并非公子名下,而是周家大公子的。”
当朝同历朝历代一般不能免俗,为官者是不能经商的。
周瑾谦竟然也这般剑走偏锋。
果真武肃侯府同传闻中一般穷了么?
即便男丁众多,俸禄加起来也不够喂饱一府的铺张排场。
贵族没落,只是旧时衣食住行的习惯又岂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只好另辟蹊径。
她暗自摇了摇头,复又道:“这四世古玩的掌柜,你可是认得?”
四喜终于有些不好意思:“……那是我爹。”
戚素:……
果然。
从第一句话始就觉着这丫头高兴的不正常。
同出一脉,想来别是同她有什么关系。
果不其然是有关系,还是不小的关系。
戚素终于知道俞莳乔是委屈了什么能人在她的小院子里。
她没有问小姑娘为何去桃花深处做了个二等丫鬟。
没甚意思。
“那你可知道,俞莳乔叫我来这做什么?”
这下四喜诚实的摇了摇头。
“主子同我爹之间什么打算,向来不同我多讲。”
戚素表示理解,点点头。
接着问了一个她较为关心的无关痛痒的无聊问题,“你一人在桃花深处,你家里人可担心?”
四喜道:“小姐怕是小看了我?我很厉害的。”
戚素扫了一眼她低了自己大半个头的身量和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窄肩。
……
这话充其量就同一个豆芽菜在她面前说“我很能打”一个效果。
戚素没有打击她,只点点头表示知晓,道了声“带路”就转身朝里去了。
四喜自觉走在她前面些位置。
+
石刻的四世古玩匾额。
这样厚重的材料,戚素寻思这是怎样挂在上头的。
古代人民的智慧果不能是她这种白痴未来人尽知的。
只教她目下更感兴趣的不是这匾额。
而是古玩门口的一辆颇显眼的马车。
古朴的青石匾额,不加修饰木质门框,越发显得这位不知是何人物的马车愈发出众。
戚素正打算绕过,孰料上头正正好下来一人。
是周烟。
瞧这眼神,是来寻她的?
+
戚素坐在四世古玩后院待客的正堂里。
因着这位周家大小姐“同她有话说”,且是在外头说“不太方便说”的话。
“戚素,你凭的什么?”
戚素刚刚把衣裳整好坐下,方要看看方几上的壶上头是什么花纹,只听这一句就被吓的差些将茶壶摔了。
她以为周小姐会先有个开场白的。
只不过这单刀直入也入的她一头雾水。
“我不太明白周小姐的意思?”
听这毫不客气的话头,怕是来者不善。
只是最近她又做什么招惹了她?
周烟冷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能晓得你在这?”
戚素:……我不以为,我是真的不知道。
戚素不语,等着她下半句。
果不其然,周烟道:“你这样的人,凭什么值得,值得临植哥哥为你这样?”
戚素一下子明白了。
这位来寻她,不会再有第二桩事了。
“你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用做,就这样心安理得的做你的侯府大小姐不好么?临植哥哥他为了你往胸口捅刀子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若是你们就这般一块了,我反倒安心的很,可你呢?拒绝的话怕是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吧,舒子继是什么人,他为我哥哥做了多少?而你呢,你又是个什么人,你是个毫无用处的女人!”
戚素第一次听到这样刺心的话。
却莫名觉着很有些道理。
她抿唇。
面前这个人,她话说的这样颠倒,可戚素在这一刻觉着自己是真比不上她。
这个姑娘的感情这样直接真挚,同她那般虚与委蛇闪躲逃避的卑劣迂回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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