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之西,无渊城。
呼延弘躺在宽敞舒适的床榻上,然而周身的伤处却痛得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本以为杀了呼延旻窃夺王位便可以胜券在握,呼延朔再骁勇善战也逃不过他数万大军的剿杀,谁知远在白河之畔的北狄铁骑竟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将他的王军杀了个片甲不留。
亲眼目睹了父母妹妹的头颅被高悬于城墙之上的呼延朔像是完全丧失了理智,丝毫不顾自己身处乱军之中,一双赤红的眸子死死地盯住了呼延弘,整个人宛如暴怒的狮子一般不管不顾地向他杀去。
呼延弘的眼前仿佛仍在不停地闪现着那可怕的一幕,狂风倒卷,日光晦暗,他的四弟手提长剑,犹如踩过黄泉血水和枯骨的修罗,携着对他的滔天恨意劈开人海。他能看见长剑划开每一个士兵的咽喉之前,那些人眼中浓重的恐惧。
最后终于轮到他。
从前王室比武的时候,他从不曾胜过呼延朔,现在也是一样。纵然那人一路杀过来的时候已是满身伤痕,然而狂怒之下的北狄雄狮又有谁能抵挡半分?他拼命地挥剑抵抗,然而终究是一败涂地,被打得重伤。
若不是身旁护卫众多,那人又已力竭,只怕自己早已死在战场之上。
手下将无渊城最好的郎中都抓了来,此刻那些人正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等候发落。
如果他不能以最快的速度好起来,那么这些庸医都会被送去见阎王爷。
然而呼延弘现在却并不指望这些郎中,只有一人才是他的药,能治好他的顽疾。
他正在等着那人的到来。
终于,外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像是带着天然的雍容威仪。
呼延弘突然变得急切起来,在仆婢的搀扶下想要支起身子。
那人已经进了内室,看见他的动作后脚下的步子快了几分,面上像是带了些许关切,抬手让他别动。然而抬起的手只是悬在半空,始终不曾落在他身上,而且很快便收回。
呼延弘有些费力地喘息着,许久未曾说话,声音也就带着些沙哑,有些惭愧地唤了那人一声:“公子,我……”
“嘘,”李培风轻声地止住他,“你伤得很重,不适宜说太多话。我说,你听着,可好?”
呼延弘望着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李培风挥了挥手,房内侍立的仆婢和跪着的郎中们便潮水一般地退了下去。
“很早之前我就说过,北狄铁骑乃是一支劲旅,万万不能让它落在呼延朔的手里。即便你没有把握号令这支军队为你冲锋陷阵,至少也该把调兵之权拿在手里,把铁骑调得远远的再动手,你为什么不听?”
呼延弘的嘴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李培风却先于他之前开口,唇角勾出了一抹嘲讽的笑意:“不过也好,经此一战能让你看清你所倚重的王军不过是一帮一打即散的乌合之众,令你从今以后不再掉以轻心,也是好事。”
呼延弘的面上覆上一层惭色,随即将头微微抬起,急促地喘息着:“王……王位……”
李培风轻笑一声:“你败走时一把火焚了王城,将忠于呼延朔的臣子杀了个干净,又抢走了宝册印鉴,呼延朔想要重建朝廷且得费一番功夫。如今西六镇皆在你手,大小虽不足原北狄的一半,但与呼延朔分庭抗礼却不是难事。我还会从塔雅派兵助你抵御呼延朔的铁骑,如此,可好?”
呼延弘像是松了一口气,缓缓地躺平了身子,将脑袋贴上柔软舒适的枕头。
李培风看着他,眼神轻云软雨一般的温柔:“这座城不错,很适合做王城,就以此为都,国号北渊,如何?”
呼延弘微微笑着。
李培风也笑:“看来你很满意,如此甚好。”
他终于倾身靠近他,袖中一抹亮光掠过,照见呼延弘一张错愕至极的面容。
“这也是我为你选定的长眠之地,满意吗,我的王?”
“你……你……”他震惊地垂了眼,看见扎进自己心脏的那把短刀,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呼延弘身子颤抖,一双手死死地抓住锦褥,面上青筋暴出,一双眼瞪得铜铃一般。他想大喊,想把自己的心腹护卫唤进来,然而张大了嘴,却发现一切不过是徒劳,他只能发出一声又一声低哑轻微至不可闻的咯咯声,这声音从喉间溢出,在两人之间打了个卷儿便消失不见。
李培风浅笑,动作轻柔至极,将那柄短刀轻轻一旋。
呼延弘顿时喷出一大口鲜血,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被那利刃狠狠剜剐,随即只剩下了空茫茫一片,仿佛意识和灵魂都已远去,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他仍旧瞪着双眼,至死不肯合上,赤红眼眸倒映出身前那人的含笑眉眼。
李培风有些遗憾地看了下自己那沾了血污的袍子:“这般杀人,虽然够痛快,却不怎么优雅。”他抬了下头,眼底有轻松笑意,对身旁的一人道,“动手吧,趁新鲜。”
那人应是,抬脚缓缓走近刚刚死去的呼延弘。
李培风则转身去了属下为他备好的房间。
他褪了身上衣衫,只着一件中衣,向着水房行去。
衣襟半开,他低头时瞥见胸口处的那道旧伤。
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一线伤疤,浅浅的,看起来与寻常伤口留下的疤痕没什么不同。然而他却知道一旦这处旧伤被牵动而复发,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不过他早已习惯,有这处旧伤在,能时时提醒他某些不该忘也不能忘的事。
李培风仰头吸了口气,像是忽然觉得呼吸都沉重了些,心头恍如巨石压下,沉重得令他有些无法忍受。
目光一转,忽然望见房内帐幔飘摇,软红轻纱上绣金莲花纹,像是谁的一处裙角。
谁的呢?
他想起来,是在北狄宫廷,那人认亲时穿的一身宫装。
印象里,好像还挺好看的。
……
卫乔出了客栈后,便打听着去西市买了一匹马,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研究好路线,又在黄昏之前抵达另一个镇子。
然而自打从中午的时候起,卫乔就总觉得有人在跟着她,因而在天黑之前找了个客栈落脚。
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人在跟踪她,晚上赶路总是比白天危险得多,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不能轻易冒险。
到了下半夜,卫乔睡得正熟的时候,突然有一阵响动传入耳中。
她孤身在外,警惕性本就比平常之时要高得多,所以即便是睡着了还是一丁点响动就会惊醒。
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
卫乔取过枕下匕首,动作很轻地下了床,将枕头塞进被子里,装作是榻上有人正在睡觉的样子,随即藏在床边。
床榻上围着布幔,那人进来后一时是看不见他的。
随着“吱呀”一声,窗户应声而开。
今夜乌云蔽月,故房内仍旧一片黑暗。
那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俯身拍了一下被子,而后掀开一看,榻上空荡荡的无人。
卫乔看不见他的动作,等到那人转身走到房间正当中,背对着她时才鼓起了勇气拔刀上前。
那人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一般,迅疾地转身,一抬手便制住了只差一点就刺中他的卫乔。
房内一片漆黑,卫乔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瘦瘦高高的,像是个男子。
正要再出手,耳边却传入一道熟悉的声音。
“乔乔,是我。”
卫乔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手一软匕首就掉了下来,顺势扑进了他的怀里。
“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了你好久了。”
谢知舟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她:“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卫乔一见到他,心中的委屈和喜悦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止也止不住,眼泪也像是控制不住一般。
她很少哭,且一向觉得这是一桩丢人的事,然而在谢知舟面前却顾不上这么多。等哭够了,谢侯身前的衣襟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卫乔有些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微红着脸,半天才想起来问他:“你好好的爬窗户干什么啊?大半夜的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又是坏人。”
谢知舟点亮了烛火搁在桌子上,抱着她在一旁坐下。
“夜深了,不想惊扰了旁人,知晓你在此处就直接进来了。”
“哎,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卫乔有些好奇地问。
谢知舟抚着她脸颊,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仿佛怕一眨眼她又消失不见了,好半天才道:“自你失踪后我一直在寻你,今日才得到确切的消息,就赶来了。”
卫乔恍然:“我说怎么觉得今天一直有人在跟着我,原来是你的人。”说完这句她便不再开口。
她原本有许多话想与他说,然而此刻却觉得说什么都不重要。
他一直看着她,她也回望。
两人四目相对,她攀着他的颈项,抬首吻了吻他泛着些许胡茬的下颌,眼睛里忽有水光闪烁,声音哽咽地道:“你瘦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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