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仍在继续，李培风却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命人召集了尚未出征的将领，准备在殿上作出最后的部署。

　　去往朝华殿的路上，经过一个花厅，李培风突然停住了脚步。身后侍从见状，也不敢出声提醒，毕竟这位陛下素来喜怒无常，要是一不小心惹怒了他就是杀头的罪过。

　　宫城易主，花厅长久无人打理，更兼时令未至，不复从前花繁叶茂的勃勃景致。李培风的目光落在左侧的横栏上，突然想起了去年在此地与卫乔的一番纠葛。

　　那时她自以为得计，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样子，他至今都还记得。

　　现在呢？大概也和这满园的荒花枯草一样，了无生机了吧。

　　若不是城门之上的那一番逼迫，他还不知道原来不光是谢知舟对她情根深种，她亦是对那人倾心相许。

　　丰城守军一万，谢知舟只带了三千人马就敢来攻打王城。他竟不知该说他自信还是狂妄。

　　是他利用卫乔诱谢知舟上钩，自然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那人的玄甲军在过了空桑谷之后立刻就被反包围。他派出了五万人马，是对方的十倍有余。

　　结果当然是显而易见的，只是过程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谢知舟以三千精兵对抗他的五万大军，结果却足足撑了半个多时辰。

　　他看着玄甲骑兵的战马都被射死，那支悍勇的军队只得改为步行作战，长矛战刀的拼杀惨不忍睹，触目皆是刺眼的红，鲜血像是流淌不尽的长河。

　　玄甲军被包围着，却还是不断地向着王城的方向突进，那些杀红了眼的精兵手起刀落，生生用血肉之躯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看见了当先的那人，玄衣铁甲，持刀而立，脸上都是鲜血，看不出来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总之瞧着很是可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他看得清楚，身旁的卫乔自然也是。

　　他侧过脸，看见她的瞳孔在一瞬间睁大，目眦欲裂，满眼都是不可置信，却又不能不信。

　　北梁军又围了上来，纵有精兵护卫，那数不清的刀枪仍旧在防备不及的地方刺入谢知舟的身体。她能看到刃尖拔出时带起的血花，泪水淌了满脸。

　　她跪下哀求他，光洁的额头重重磕在城砖上，磕破了皮，血肉模糊，仍在不停地磕着。

　　“我求你放了他，求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我求你……”

　　他蹲了下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半真半假地问她：“倘若要你嫁给我，你也答应？”

　　她低着头，泪水和额上凝聚的血珠同时滴落在石砖上，声音微哑：“我……答应。”

　　他笑意一如片刻前的语气，半真半假，心里却冷得可怕。

　　“去年谢知舟射在我身上的那一箭，险些要了我的命，你还记得吧？”

　　她不懂他为何提起这个，却又听他道：“这一箭你替我还给他，我兴许会考虑放过他这一次。”

　　她如何肯，按在地上的双掌紧握成拳，猛地向他袭去，被逼到如此地步，只想与他同归于尽算了。

　　他眉目间划过一丝阴冷，不出几招就制住了她。她动弹不得，被迫在他的牵引下拉开了弓弩，眼睁睁看着那弩箭离弦而去，刺中了谢知舟的胸膛。

　　“将军！”

　　惊呼声四起，刹那间传入了卫乔的耳鼓。

　　城下那人顿时喷出大口的鲜血，身子摇摇欲坠，却还是目光平静地望向城墙之上的那一人。

　　卫乔晕了过去。

　　他早已注意到后方有大昭的援军赶到，所以那一箭用了十成的功力，北梁军久战已乏，因而他未下令追击。

　　他不追，却不代表谢知舟就能够捡回了这条命。果然，不出几天就有消息传到宫里，大昭统帅伤重不治，于丰城薨逝。

　　所以他感到轻松许多。

　　他没有刻意隐瞒，谢知舟的死讯很快也传到卫乔的耳朵里。她不哭不闹，出人意料的平静，甚至问他是不是真的要娶她。

　　当然是假的。他如何看不出她是想找机会杀了他，所以他告诉她，那不过是一句戏言。

　　她应该是没了法子，眼神在一瞬间变换，满含愤怒与憎恨地盯着他。

　　他站在她身前数尺之外，眼看着她双眸之中爬满了绝望，像是永不再复燃的死灰。

　　这些天里他只去看过她一次，也不知晓她现在如何。从很久之前他猜测那人与她关系匪浅的时候，他所想的就是利用她除去谢知舟这个劲敌。

　　现在做到了，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处了。因为他不觉得大昭朝中的那帮子老臣会把她的安危放在心上，更不用说因为她在他手上就会乖乖地奉他为帝，更切实际的做法应是以最快的速度将身在帝京的卫宣推到皇位上，这样方可不受挟制。所以说她的用处只在除掉谢知舟。

　　至于别的，他一时懒得去想。

　　几个将领都在朝华殿中等候，李培风遂将目光从先前停留的地方收回，微一拂袖，继续朝前行去。

　　而在他视线未及之处，枯藤衰草的掩映下，陡然窜出了几点绿，微微冒着头，一不留心就会错过。

　　不知是什么在发芽。

　　春已至。

　　……

　　李培风回到寝宫的时候，医正已经在等着他。

　　金盆搁在长案上，满满盛着乌黑色的药汁，是医正按照他的吩咐熬出来的药汤，而一旁则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刀具，于烛光下泛着冷厉的光。

　　他上前，看了一眼，却猛地一扬手将那金盆打翻，汤汁瞬间流泻一地。

　　医正在金盆击地的铿锵声里跪了下去，诚惶诚恐地请罪。

　　李培风不说话，那医正惴惴不安，暗自在心里揣摩着。他医术算不得顶尖，然而陛下吩咐下来的事却不难办，只要操作得当，再配合君神医早年间研制出的药汤，便能去掉身上的一切伤疤，并且不留下一丝痕迹。

　　只是这个过程极其痛苦，与生生剥下一层皮无异，所以除非是心性坚忍非同一般之人，很少会有人愿意让大夫在自己身上动刀。

　　说实话，陛下最初召见他的时候，他也是被那满身的伤疤吓了一跳，得令之后便日夜不停地赶工，最后终于将那缺少的几味珍奇药物凑齐，熬制了一盆药汤拿来试用。

　　可陛下却又一下子将他辛苦数日的成果尽数打翻，他心里实在害怕，不知是做错了什么惹怒了陛下，只好不停地请罪。

　　李培风伸手拨弄着案上的烛火，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愠怒，有的只是漫不经心。

　　“下去吧。”

　　医正如蒙大赦，告了罪，起身迅速出了寝宫。

　　火苗微微晃动着，偶尔上窜一下，舔着李培风的手指，微热，却不疼。

　　他盯着烛火看了许久才收回手，转过身去，望见地上的一片狼藉，几个宫人正在小心收拾着。

　　他嘴角牵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早就习惯了与阴暗丑陋为伍，何敢奢求一丝救赎。

　　……

　　从得知谢知舟的死讯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天。卫乔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死去，她拼命地说服自己，这只是他放出的假消息，是为了迷惑李培风。

　　然而心中那深深的担忧却在下一刻将她的自我安慰尽数推翻，她亲眼看着他战至力竭，锋利的刃尖无数次劈中他的铠甲，满身满脸的血，还有李培风的那一箭，携了十成的气力，正正刺中了他的要害。他再身经百战也不过肉体凡胎，谁能肯定他必定无恙？

　　她想得越多，心里的恐惧就越深，只能任由这绝望的情绪将自己不停地撕扯，处处是撕心裂肺的疼。

　　她仍旧被囚，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活着无益，却又怀着一点希冀，不敢死去，怕他的死讯真的只是一个幌子。

　　她现在迫切需要得到一个答案，却没有人可供询问。

　　向晚时分，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闪电，瞬间刺破昏沉沉的天幕，惊雷落下，将她心里的焦虑绝望一道劈开。

　　她一惊，抬眼看见若兰快步入殿，眸中霎时闪过一丝亮光。

　　“阿若，我想问问你……”

　　“我问你，”若兰打断她的话，冰冷的视线笔直射向她，“你是不是女子？”

　　卫乔不知道她是如何此事，也并不关心，她只想知道谢知舟是不是真的死了。

　　她有些着急地抓着若兰的手臂，声音微抖：“阿若，你知不知道谢侯怎样了？”

　　见她不答，卫乔的双手抓得更紧了些：“求求你告诉我，我被关在这里，能够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你信我？”若兰眼中掠过一丝讥诮之色，“我却不敢信你，你骗得我好苦，瞒了我这么多年。”

　　她没有心情解释，只是面带恳求地望着她，求她将她想要的消息告诉她。

　　若兰垂下眼，不再看她，而后将她紧握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轻飘飘地道：“他死了。”

　　卫乔如坠冰窟，双手无力地垂下，一颗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住，再一点一点地撕裂，痛到极致。

　　若兰的眼神如刀子一般在她脸上划过，而后转身离去。

　　大雨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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