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大婚之期很快到来，整个帝京似都感染到了这喜庆。自百姓听闻喜诏，几乎人人皆着新衣，家家都洒扫除尘张灯结彩，以示万民同庆。

　　皇后凤舆在列在龙亭之后，由十六人抬护，一路出了宫门，浩浩荡荡地前往尚书府邸。

　　道路两侧皆是围满了京中百姓，挤挤挨挨的，手中捧着宫中差役分发的喜饼，踮脚探头地争相观看迎亲仪仗。一时间热闹嘈杂之声不绝于耳，更添了几分喜庆气氛。

　　奉迎礼后，即是盛大的喜宴。

　　宴桌安排在紫宸殿内正中，皇后的父亲及王公的宴桌分设在皇帝宝座的东西两侧，殿门外西檐下是都察院官员之席，东檐下是别国使者之席，丹陛上是二品以上诸世爵暨侍卫等席，丹墀下左右排列三品以下文武百官席。所有席次均严格地依照等级制度安排。女眷则与外臣分席，置围屏以相隔。

　　百官及眷属按等级入列，位阶低者在前，候于侧，恭迎尊者。

　　谢知舟携着卫乔最后入殿。

　　定远侯玄衣纁裳，玉冠束发，一身的清贵。身侧女子亦是身着庄重礼服，腰间饰以美玉，垂坠于身侧，随着莲步轻移发出悦耳声响。虽以帷帽遮面，却难掩其曼妙风华。

　　殿中灯火辉煌，早有宫人将此间装饰得绚丽无比，然而随着谢侯与身侧之人入殿，再辉耀的光景也在两人的一抬眸一展袖间尽失了光彩。一时间众人竟难以将目光挪开，皆敛声屏息，注视着这一对璧人。

　　正静默时，忽听得一声极低的赞叹：“美哉！如此妙姿！”

　　声音本来不大，却因殿中一片静寂，就显得这一声赞叹格外清晰。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面容清俊的世家少年郎正定定地望着谢侯身侧女子，像是已看得失神的模样。他身旁同伴见谢侯凉凉的眼风扫了过来，忙抬脚狠狠踩了他一下。

　　少年郎如梦初醒，惊觉自己失态，忙垂了首，不敢再乱看。

　　早有王公世卿家的贵女将殿中这一幕看在眼里，又联想到近日京中传出的谢侯将要娶亲的消息，一时间芳心也碎成了一片一片的，只恨不能亲手掀了那女子的帷帽，好生看看究竟是何等天仙似的人物竟将素来不近女色的谢侯迷恋成这个样子。还未成亲呢，就带着她出席陛下的婚礼，日后也不知要宠成什么样子，真是妖女！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皆落座静候。

　　不多时，殿外钟鼓齐鸣，皇帝至紫宸殿升座，在丹陛大乐的响声中，姜皇后的父亲姜尚书率其族属行三跪九叩礼。而后众人亦行叩拜礼。礼毕，皇后的父亲率其族属顺次进入座席，大宴开始。

　　等舞乐结束时，礼部的堂官向皇帝奏告筵宴礼成，即有宫人鸣鞭三响，恭迎皇帝回内廷行合卺礼。

　　天色沉暗，卫乔看着宫人手持御杖，以红色宫灯导引，拥着卫陵前往广明宫。他的脚步轻快，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

　　毕竟是人生的大喜事，当然应该高兴。

　　母妃的儿子今日成婚了，她也应该高兴。

　　紫宸殿内的喜宴还在继续，上座有赵太妃，红光满面的模样，正在一一接受内外诸命妇的祝酒。

　　谢知舟身旁也围了一众大小官员，有表忠心的，也有趁机巴结的。她看不出他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浸淫官场多年，应对这样的场面他自是游刃有余。

　　卫乔看见谢知舟漫不经心地听着那些逢迎话语，时不时地将视线投向她所在的席位，便微笑回应，随即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出去走走。

　　谢知舟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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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中各处御道上都铺了厚厚的红毡毯，各宫殿门皆高悬大红灯笼，悬挂喜字彩绸，一色的灯火将来往巡逻的侍卫盔甲镀上了一层微红色的暖光。而远处的重重殿阙和层层宫院则陷没在厚重的宫墙之下，冷月微光中幻化成一片模糊的影子，融入沉沉的黑夜。

　　卫乔生于斯，长于斯，这宫中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阔别半载再次踏入此地，心中竟有万般思绪漫涌。

　　她靠在朱红色的宫墙上，仰头看着那一轮明月，回想着过去的十几载岁月。想到了不怎么搭理她但是逢年过节也总不会忘了提醒宫人给她送来赏赐的父皇，想到了体弱多病却疼她疼到骨子里的母妃，想到了她那些早逝的兄弟们，还有赵太妃她们。

　　这些她已经失去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她其实很少伤感，只是不知为何，在这样一个人人欢欣鼓舞的日子里，却克制不住心里的愁绪。

　　卫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叹了口气，沿着宫墙慢慢走着。

　　走到一处灯火明亮的所在，忽听见身后有人唤她。

　　回头一看，却是梁国的小世子。

　　卫乔犹豫了一下，伸手指了指自己。

　　卫宣点点头，表示自己唤的就是她。

　　他往左右看了看，上前几步拉住卫乔的手，将她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卫乔心里觉得奇怪，然而并未挣扎。

　　两人站定后，小世子微微喘着粗气，招招手示意她蹲下身子。

　　卫乔与他相处的时间不算久，然而关系却颇亲密，故见他如此，心中并未设防，依言蹲下。

　　小世子矮矮的身子略微前倾，凑到她耳畔道：“我知道你是堂哥。”

　　卫乔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小世子又道：“他们都没有看出来，我却是一眼就瞧出来了，自打谢侯离京后，堂哥就换了个堂哥……”

　　卫乔忙捂住他的嘴，往左右仔细看了看，见无人才松开他，小声道：“此事你没跟旁人提起吧？”

　　“我当时发现不对劲，就悄悄试探了那个人几次，不过反倒被他看出来了。那个堂哥说你被谢侯拐跑了，就拿他来顶缸。我到现在还是没想明白，你们两个到底谁是堂哥啊？”

　　卫乔笑了一下，捏捏他肥嘟嘟的小脸，道：“这个问题太复杂了，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小世子郁闷地点点头，又道：“可是你怎么变成女的了？我险些认不出来。”

　　卫乔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虽然卫宣记忆力目力甚为惊人，但毕竟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儿，了解这些太过复杂之事也不好，只能随意地敷衍几句。

　　小世子忽然想到什么，拍了下自己的小脑袋：“差点忘了，跟我来。”

　　卫乔见他着急忙慌地拉着自己向后宫跑去，一边抬脚跟上他步伐一边疑惑道：“你要带我去哪啊？”

　　卫宣头也没回地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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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乔很快就知道卫宣要带她去往何地了。

　　眼前的这座朱红宫殿似乎仍是记忆中的样子，半分都没有更改。她曾和母妃在此居住了十余年，直到即位后才搬去的广明宫。

　　母妃去世后，她派人每日洒扫，连宫中的一应陈设都维持原样，只是自己，却是很少再踏足这座宫殿了。

　　她推开了殿门，随着吱呀的一声响，昔年记忆似乎也被打开了大门，汹涌奔来。

　　卫宣没有随她而入，而是留在了宫门外。

　　亭中立着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正负手仰头观看明月，见到她来，远远的露出一个笑容。

　　本该在广明宫行合卺礼的卫陵，却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地。

　　卫乔看着他那张去了伪饰，于明月清光下展露出的与母妃十足相似的面容，一时觉得有些鼻酸。

　　这是她母妃的亲生儿子。

　　她只看一眼就该晓得。

　　素昧平生的疏离感便因这一眼尽数散去。她一步一步地，向他行去。

　　他的个子不高，只比她略高一点，极瘦，嶙峋得像是这院中的一株梅树。她听谢知舟说他从前过得很不好，刚找到他的时候，比现在更瘦更矮，将养了一年多才长得现在这样。

　　他的五官像极了母妃，只是硬朗清俊的轮廓与谢知舟有些微的相似，或者说，与先帝相似。

　　谢知舟曾说卫陵与她有一二分的相似，想来应是眉眼处，一般无二的清亮夺目。

　　这可能是缘分，他们二人都与淑妃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卫陵双眸一眨不眨，定定地望着卫乔，半晌后低低道：“你就是我母亲养大的那个女孩儿？我能看看你吗？”

　　卫乔嗯了一声，伸手将帷帽摘下。

　　卫陵凝视着她，笑着道：“你很美，谢侯他很有福气。”

　　他像是想到了，又叹了一句：“他比我幸运。”

　　卫乔的心头因他这一句叹息又泛上一层酸意。

　　她问他：“你在宫里还好吗？”

　　“挺好的，比起从前已是好得太多，替我谢过定远侯。”

　　卫乔忍着眼中酸涩，道：“你恨他吗？”

　　他注意到她泛红的眼眶，忙道：“你别哭啊，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整理了下思路，接着道，“从前我觉得谢夫人是个毒妇，想着若不是她我这一十六年的人生不会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中度过，后来听说她自尽了，又觉得她也是个可怜人。说起来，若不是我的生身父母犯下那样一桩罪孽，也不会累我至此。”

　　“谢侯其实什么都没做，我哪来的立场怪罪他。其实他对我挺好的，亲哥哥也不过如此了。不过即便我想叫他一身兄长，人家也未必愿意。”说到这儿，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卫乔垂眸，抚着手中帷帽，静静听着。

　　“我听小宣说你与母亲感情甚好，即位后连从前居住之所也不舍改动分毫，所以今日过来看看，顺便见见你。”他看着她，顿了一下，带了几分小心地道，“你，愿意叫我一声哥哥吗？”

　　卫乔闻言抬头，撞进他一双含着期冀的深邃眼瞳，半晌后愣愣地点点头。

　　他见她同意，也就高兴起来，笑着问她：“你今日可有见到我的皇后，是不是很美？”

　　她点头附和：“很美，与你甚是般配。”

　　少年心中更是愉悦，仿佛藏不住了似的：“出来许久，她想必是等急了，我先回去。”他走了几步，又觉不妥，回头对她道，“日后有什么难事，可随时进宫找我，我总是在的。”

　　卫乔笑着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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