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燃着烛火，是方才卫陵来时所点。卫乔借着一室光亮打量这旧时居所，见一几一案无不是昔日模样，分毫未改。

　　她伸手拭了下高几，见指间无尘，料想自她走后卫陵也不忘着人洒扫，心中就慢慢涌出一种欢喜又酸楚的情绪。

　　卫乔绕过髹漆屏风，进了内室，来到自己从前坐卧的榻前。被褥亦是崭新的。她和衣躺了上去。

　　想起从前母妃还没病的时候，她时常在这榻上与母妃打闹，或者是犯了懒不愿起床，就从这一头滚到那一头，叫母妃伸了手也够不着她，只好气急败坏地脱了鞋上榻将她捉起来。

　　触景伤情，大抵如此。

　　她闭着眼睛，任过往的一幕幕在自己脑海中回放。

　　过了许久，卫乔睁开眼，转头看了下一旁的蜡烛，见已是烧了一小半，料想时候不早，怕谢知舟久候担忧，便起身欲走。

　　只是手肘撑着枕头起身的时候，却像是硌到了什么硬物。

　　她心中一动，将那绵软的枕头提在手中抖落了几下，结果却掉出一块玉佩来。

　　卫乔将玉佩拿在手中，借着烛火打量了下，半晌才认出来这是她数年前藏在枕头里的那个。

　　榻上的衾被枕褥自然是换了无数，不过昔年伺候她的宫人都晓得她有乱塞东西的习惯，而且无论放在何处都不许人动，免得日后想起来了又找不着，故此处的枕头换了又换，这块玉佩却一直没动。

　　这是块上好的玉，隐约可见是有些年头的。卫乔从前自殿中翻出来的时候，喜欢得不得了，献宝一样地拿去问母妃。

　　母妃见了，却是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厉声叫她立即扔了。她哭闹着不肯，母妃也只得罢了，犹豫了一会儿就把玉佩还给她了，又嘱咐她好好保管。

　　彼时卫乔虽然觉得她的态度有几分古怪，只是当时年纪小，也就没往深处想。如今细细回想，忽然觉得，这块玉佩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故事，不然母妃当年何至于此。

　　她这样想着，便将玉佩收入袖中。随即起身，吹熄了殿中烛火，合上殿门走出寝宫。

　　……

　　经过广明宫的时候，卫乔能看见连绵成一片的红，这是今夜的宫城里，最为喜庆的所在。

　　从卫陵的神色中，她能感受到他对于姜妧的喜爱，她想着此刻他应是在寝殿中与他的皇后成礼，彼此许下永不相负的诺言。

　　她路过，瞥见朱红的宫门敞开，里面许多宫人来来往往，很是纷乱的样子。

　　卫乔转过了头，看向前方的路，正要离开，却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又退回去。

　　怎么会这么乱？宫人一向训练有素熟谙礼仪，即便是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大的场面，也不该慌乱至此。

　　她心里突突的，有种不好的预感，抬脚欲进广明宫，却被人拦了下来。

　　“陛下有令，今夜任何人不得擅入。”

　　她怎么忘了，这里已不属于她了，再不是她可以随意出入的了。

　　只是心中仍不放心，卫乔匆匆回到前殿。

　　婚宴已至尾声，谢知舟正在殿前等她，见她提着裙裾跑得甚是费力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便是回来晚了，我也不会怪你，怎么一副后头有狼追你的样子？”

　　卫乔拉着他的手道：“你去广明宫看看，我有些不放心。”

　　谢知舟忍着笑，慢悠悠道：“现在这个时辰，帝后应该正在……我去不好吧？”

　　卫乔心里很急，一种强烈的不安充斥着她的胸膛，也顾不上跟他解释，只是一个劲地催他：“你快去……”

　　谢知舟奇怪地看她一眼，见她神色慌张，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一般，也就收了戏谑，点点头道：“这就去，你在此处等我。”

　　……

　　谢侯身份自不比常人，广明宫前的侍卫也不敢阻拦，只是进去通报了一声便请他入殿。

　　东暖阁前，卫陵正在廊下候着谢知舟。

　　谢侯打眼四处看了看，见宫人皆是井然有序，并无什么不妥。又上前向卫陵行了一礼，道了贺，又问他：“陛下今夜可好？”

　　卫陵靠在廊柱上，打了个呵欠，面上似有几分被搅扰的不悦，微蹙着眉道：“甚好，多谢君侯惦念，只是夜深了，君侯若无事还请早些回府，朕还未成礼。”

　　谢知舟目光掠过他，望向他身后的东暖阁。

　　此处是帝后洞房，皇后还在里面，他当然不可能闯进去，只是扫了几眼，见没有什么异常就向卫陵告退了。

　　走出广明宫的时候，谢知舟想着若是他日后成婚，定要将院门守得严严实实的，保不齐就有乔乔这样闲得慌的跑出来搅人好事。

　　他这样念叨着，一抬眼就看见卫乔立在前头。

　　她见他出来，几步走到他身侧，问他：“里面如何？”

　　“还能如何，一切正常。”

　　卫乔皱着的眉略微舒展了些，道：“许是我多想了。”

　　谢知舟打量了她一眼，牵过她的手，向着宫外行去：“不早了，回去吧。”

　　卫乔心中的不安在被他牵住的那一刻就渐渐消散了，两人一道进了候于宫门外的马车。随着车夫的扬鞭声起，骏马嘚嘚的蹄声便和着车辙的辚辚声有节奏地响在夜里空旷的青石长街上。

　　谢知舟一上便解了外衣。

　　卫乔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沾了酒气，故脱掉，你想到哪去了？”他抬了眼看她，神色似有几分漫不经心，好像她问的是个傻得不能再傻的问题一样。

　　卫乔见他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脸颊腾地热了起来，不自然地扭过脸，提高了些音量道：“你别胡说，我什么都没想！”

　　他凑到她身边，注视着她已经染了红晕的面颊，俯身在她耳畔低低道：“是，你什么都没想，是我想……”

　　他温热的鼻息就拂在颊边耳侧，让她觉得有些痒，偏着头想要躲过。

　　他却不许，反倒凑得更近，张嘴吻住她一侧耳垂，含糊道：“既然衣裳都脱了，不做点什么岂不吃亏？”

　　卫乔被他吻得身子发软，只能无助地抬起手肘轻捶了他一下，却是没什么力道，反而被他捉住作乱的小手，高举着攀住他脖颈，好让两人的姿势更加亲密。

　　她起先不过略略挣扎了下，便柔顺了，任他一路沿着耳垂侧脸吻上自己的嘴唇，最终撬开齿关缠上她香而甜的小舌。

　　一吻结束，卫乔安静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心脏在自己耳畔发出的噗通噗通跳动的声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片寂静中，他突然开口：“今夜去了旧宫？”

　　卫乔仍旧闭着眼，手指绞着自己的衣角，轻轻地嗯了一声。

　　“心中可觉得难过？”

　　“是有一点。”

　　谢知舟抚着她乌发，语气轻而缓地道：“你年纪还小，难免会有触景伤情的时候，只是不可过分沉溺于往事，否则伤心劳神，于己无益。且，他们不在了，你还有我，我总是在你身边的……”

　　卫乔睁开眼，慢慢转身环住他腰身，窝在他怀中，点点头道：“我知道的。”

　　……

　　广明宫。

　　自谢侯的身影消失在宫门之后，卫陵单薄的身子便狠狠晃了一晃，面色惨白如纸，是再也强撑不住的模样。

　　拒绝了宫人的搀扶，他一步一蹒跚地扶着墙回到了暖阁之内。

　　洞房中，红墙红门红灯，处处是耀目的红，似他片刻前自体内不断涌出的鲜血，殷红一片。

　　西边是一座龙凤喜床，大红色的纱帐松松垂落，半掩了绣满双喜字的锦褥。

　　床前坐着他的皇后，他心心念念的，终于迎娶到的妻。

　　她看着他清俊面庞上布满薄汗，是疼痛至极的样子，不由得露出一抹快意的笑。

　　卫陵缓缓挪动到喜床前，抬起瘦削的手扼住她脖颈。

　　“你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了你？”他的声音亦是颤抖的，像一根快要崩断的琴弦，含着半分压抑半分绝望。

　　姜妧笑着道：“过了今日，我就没想活着。我只恨方才不够用力，没能将你的心脏刺穿！”

　　他手上的力道深了几分，然而却因伤重，用了全力也未令她眉头稍皱，反倒引她嘴角微勾，神色间尽是嘲弄。

　　他脑中像是有什么炸裂开来，拼命忍着忍下喉间的那一抹腥甜，目光如利箭一般地钉向她：“朕要你说，此生不再以复仇为念，老老实实地留在朕的身边，为我生儿育女。应了这些，朕可以不追究你的罪过。”

　　“你做梦！”她冷笑了一声，充满仇恨的双眼攫住少年心底对她的迷恋，并将这感情捻作利刃，狠狠地刺入他的胸膛，“我活着一日，必定以杀你为此生之志。”

　　他将扼住她脖颈的右手狠狠一掼，美艳娇软的皇后便倒在了榻上，发髻散乱，现出几分楚楚的神态。

　　因着这动作，他胸前的伤口被牵连，鲜血流得更快了些，将先前缠好的白布浸得湿透。

　　他几乎是嘶吼着的，声音里携了奔雷一般沉而闷的愤怒：“将她给我扔回凤藻宫！关起来！今日之事若有泄露者立即杖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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