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欺骗的滋味实在是不怎么好受,她本该觉得庆幸,庆幸崔媪骗了她,然而真相一旦揭开,她从前信以为真时所经受的种种煎熬都成了笑话,她在折磨谢知舟的同时自我折磨,也不过是因为别有用心之人精心布下的陷阱。
这种感觉憋在心里,使得内心的愤懑在一瞬间达到顶点,然而无处发泄。与当年之事有关的人早已死去,就连顾林找到的那个稳婆也在道出真相之后不久便惶惶而逝。
于是那怒火便很自然地转化成了对于谢知舟的愧疚,那些由她加诸于他的每一句绝情的话每一个冰冷的眼神都变成了锋利的刀,在迟来的真相之下将她的心一点一点地凌迟。
她回身抱住他,在他怀里拼命摇头:“对不起,我不知道……”声音哽咽。
“不是你的错。”他仍是这句话,仿佛刻意的强调,要让她牢牢记在心上,“更何况,我记性不大好,不愉快的事早就忘了。”
他早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然而顾林却是不能不见的。尽管她说过不会再对当年有所介怀,但那毕竟是扎在两人心中的一根刺,一日不将它拔除一日就不能真正安生。
他有私心,私心是她。既然真相就在眼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容许两人之间再有芥蒂。
只是顾林却和他心目中所设想的卫乔生父的形象相去甚远,他不知道那人是出于什么心理才会在她周围盘桓数月,屡次在她危难之时出手相救,许是心中觉得亏欠,许是血缘的羁绊。但那人起初的漠然以及固执到今的无意相认还是伤到了她,这一点是他始料未及也是不愿看到的。
两人相拥着立在海棠树下。
春日风吹草长,花树枝繁叶茂,一场雨过,枝叶浸满了水汽,渐渐聚拢,沿着叶片缓缓下滑。风过时一颤一颤的,终于含不住,豆大的雨水“啪”的一声掉落下来。
谢知舟反应快,抬手挡住,那雨水便在他衣袖上晕染开来。
……
顾林走了,卫乔很快便放下了这件事,仿佛那日的相见不过是她做过的一场梦。
因为眼下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摆在她面前,不容忽视。
楚三来找过她几次,然而从他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皱得更紧的眉头来看,应当是真的没有法子了。
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平静了下来。死亡是永远无法回避的问题,谁能永远不死呢?早晚的事情罢了。
她长到十八岁,经历了许多事,算算如今,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的遗憾。只是有些放不下。
管事按照她的吩咐送来几匹布料,她瞧着不错,裁几件衣裳应是不成问题。继而又觉得几件太少,她亲自去铺子里又挑了一大堆上好的料子,喜得掌柜的一叠声地恭维她,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
她从前不觉得自己有成为贤妻良母的潜质,但看着面前整齐叠好的几套春衫,忽然觉得这几日的辛苦都有了回报,想着谢知舟穿上她亲手缝制的新衣,一时间心里也觉得满足了起来。
这几天谢知舟好像格外的忙,总是卫乔受不住先睡了许久他才回来,而后在卫乔还没睡醒的时候就已出门。若不是她熟睡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人亲吻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继而动作轻柔地在自己身侧躺下,卫乔都要怀疑谢知舟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这一天倒是个例外,用过晚饭后,卫乔掌了灯,照旧从笸箩筐里取出针线,预备接着缝制那一件尚未完成的夏衫。
正是专心的时候,忽然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抬头,看见谢知舟走了进来。
她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继而又低了头,边走线边问他是否用过晚膳。
谢知舟眉头微皱,答非所问地道:“晚上就不要做这些了,对眼睛不好。”
他朝前走了几步,目光落在那几件春衫上,面上有一瞬间的错愕:“怎么……做了这么多,都是给我的吗?”
卫乔嗯了一声,回道:“这些是春天穿的,还有三季的没有做,我手艺不好,你不要嫌弃……”
她停顿了一会儿,没得到回应,又仰头看向他,却只得到一个背影。心里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却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就是觉得最近太闲了些,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你要是不喜欢就不穿,没关系的……”
他突然转过身来,一把从她手中将针线连着做了一半的衣裳都夺了去:“夏天还早,这么急做什么,到时候再做也是一样的。”
他语速飞快,那语声中轻微的颤抖便很难被人轻易捕捉。
“啊,我以为你是嫌弃我。”方才他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去,不发一语,也难怪她会误会。她是真的不善女红,这方面连她自己都嫌弃自己,不过再怎么样也还是希望能得他一句赞美,哪怕是假的也行啊。
“想什么呢,我是怕你累着。”他在她身边坐下,转过她上半边身子,与她相对,“这几天是不是天天这样熬着,眼睛都红了。”
卫乔眨眨眼,觉得还好,没感到不适。
他望着她,眸中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深邃难测:“往后的日子还很长。”
听起来像是一句很平常的感叹,卫乔却突然心虚,避开他视线,垂眼道:“你也知道,我一向是个急性子……”
谢知舟没说什么,仍是固执地将东西都收起来,赶她去沐浴就寝。
……
战争已经接近尾声,大昭和北狄两国之兵合围明州,就连远在万里之外的南疆也发兵增援大昭。因地处偏远,南疆即便是真的派兵,等跨过幅员辽阔的大昭疆域,只怕战事早已结束,所以舜阁罗发出的这道诏令,不过是一个向李培风的北梁宣战的姿态而已。
即便如此,自舜阁罗现身于明州之后,便有源源不断的刺客高手试图闯入北梁皇帝的行在,刺杀李培风,虽未成功,却也给北梁上下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前线不断北移,谢知舟身负统兵之责,自然要随军出战。
卫乔仍旧留在丰城。
明明没做什么劳心劳力的事,戌时未过,她已觉得有几分疲累,沐浴之后便闭门上床。
正是熟睡的时候,心头闷痛又起。她疼得惊醒,睁开眼,在一片黑暗里蜷起身子,捂着心口重重地喘气。
最近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长到每一次都让她觉得自己大限将至。
四周静悄悄的。她不惯让人伺候,屋子里连守夜的人都没有。以往她害怕的时候只要看到谢知舟就觉得安心许多,这会儿却无人可供她依恃,心里的恐惧渐渐放大,似乎快要将她吞没。
她咬着手臂,力道大得让她口腔中充满了血液的腥甜。手臂上的疼其实抵消不了心上的蚀骨之痛,她只是下意识地想要转移一下注意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额角汗珠凝结,有一滴淌进了眼睛里,她难受地眨眨眼。那素来清冷的眉目扭曲虬结,十足的狰狞。
她一直不肯叫出声来,无数次克制不住地想要惨叫呐喊却又生生忍住,只在咬着手臂的齿上加了几分力,咬得更深。
泪水爬满面,仍是无声。
剧痛渐渐止息,她像是脱力一般张开嘴,手臂滑落,仍有鲜血不断沁出,一滴一滴地染红了被褥。
泪水打湿了发丝,黏在脸上,很痒,她却连抬手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又过了很久,她转头看一眼窗外。许是今天真的太累了,她睡前竟忘了关上窗子,由着西斜的月光正正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片微凉的白。
风也吹了进来,令她感到几分凉意,先前出的一身汗也冷了下来,黏在身上,有微微的不适。
一时间这些疼痛之外的感受主宰着她的心神,竟让她另又生出了几分奇异之感,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她终于有力气动弹了。
因睡不着,索性爬下床,慢慢地踱到了窗前,懒洋洋地倚着窗口,抬头望那轮明月。
忽然记起来今日是月中,也难怪月亮这么圆。近来日子太平静,不免让她有种不知岁月的感慨。
清风送来独属于春夜的暗香,卫乔深深嗅了一下,也辨不出是什么花。左右张望了一下,明月照见的皆是花木扶疏,空寂庭院中暗影交错,珊珊摇动,天地一片寂静。
庭中多植海棠,然海棠无香,故卫乔没有多留意,视线只是一晃而过。
然而巡视一周,目光偶然一抬,却不由得定住了。
前方一株生得最为繁茂的海棠树下突然转出一道人影来,因背着月光,又隔得远,卫乔一时没能辨出他的面容。
他不紧不慢地向她走来。
卫乔顿时紧张起来,衙署里戒备森严,寻常之人不得进入,这人竟能不惊动守卫直入内院。
待到走得近了,卫乔看清,不由得大惊失色。
喜欢奸臣入我怀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奸臣入我怀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