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少雨,可这两日的雨总是断断续续的,不曾完全止歇。南来的暖风便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润成了水汽,带着沁人的凉意扑打在脸上。
海棠初初盛放,一夜雨过已是绿肥红瘦。天还很早,谢知舟已踏着满地残红归来。
天边仍旧飘着细雨,如游丝,被春风吹得微斜,氤氲的水汽里似乎连他脸上的神色也看不分明。
“有个人,你可能得见见。”卫乔听他道。
她在衙署前院的一间厢房里见到了谢知舟所说的那个人。
彼时她推开门,里面的人听到动静,抬起头,正好与她四目相接。
没有来由的,她愣在那里,微张着嘴,连双手都忘了放下,还维持着推门的动作。
谢知舟在她身后,顺势上前将门完全推开,揽着她的肩朝里走去。
而卫乔仍旧是愣愣的,宛如提线木偶一般的被他牵引至里间坐下,期间目光一直落在那人身上。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谢知舟的手臂,整个人微微战栗着。
眼前的人她见过几次,此前每次他都是以黑衣蒙面的形象出现,只这一次,从他褪去伪装所呈现出的陌生面容,卫乔只看一眼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她终于明白为何每次见到这人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不受控制的感应与触及心神的撼动,血亲之外,再无其他。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将他上下打量,不消旁人来说,自个儿也能看出她与他眉眼之间的肖似之处。
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只是心跳得越来越快,一声响过一声,如鼓点急促。终于想起来谢知舟就在自己身边,且她还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于是转头看向他,用近乎惶恐无助的目光。
不止是紧张,神色里还带了几分急切。
谢知舟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开口道:“去年你跟我提到这个人之后,我就一直在追查,最近也是在北狄发现他的踪迹,特意把人请了过来。如果没弄错的话,他应当就是……你的生父。”
“是这样吗?”她听着谢知舟的话,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又移向对面那人。
从最开始的震撼过后,她这才转过神来,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中年男子。
她无法确切地看出那人的年岁,因他本不怎么老,瞧着却是满眼风霜。生得倒是世间少有的俊逸,可以想见年轻时又是何等的丰神俊朗。
她喃喃问着。
顾林对上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清亮眼眸,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觉得喉头紧窒,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最终只缓缓地点了点头。
卫乔保持着一份冷静,将紧握着谢知舟手臂的右手收了回来,转而搁在自己腿上,问他:“若不是谢二哥帮我找到你,你根本就不会出现在我面前。”她目光骤然冷硬下来,带着几分窒迫感逼视他,“你也根本没有打算认我,对吗?”
这样的情形下,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别的,还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尚在世上,且明明知道她的存在却迟迟不肯与她相认,这让她的心里隐隐有一种愤怒感。若这人没有什么苦衷,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更加愤怒。
顾林放在桌面上的手微微一动,又点点头,嗯了一声。
“为什么?”她的声音里带了些许不甘。
“我以为,你现在过得很好,不会想被我这个从未养育过你的父亲打扰。”
“你以为?”卫乔陡然提高了音调,声音大到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一吓也令她清醒了几分,那人果然没有什么苦衷,只是有些自以为是而已。
她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从前我听某个人说起过自己身世,现在看来,那未必是真话。我想知道我的生母是不是流花成家的女儿、北狄曾经的王妃?你与她又是怎么认识的?”
从卫乔进来,顾林脸上的神色一直都很平静,只在她提到北狄王妃这四个字的时候,略有动容。他眉头微皱,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仍旧是组织了一下语言,向她解释:“你的生母确实姓成,讳名湘。我遇到她的时候正逢北狄战乱,见她失散于乱军之中,无处可去,便收留了她。”
顾林生来根骨绝佳,少时被武宗的名师收作弟子,教养多年,长到二十岁上已是独步武林,便下了山门独自游走江湖之中。
他生得倜傥,身边向来不缺少绮罗红粉,白衣仗剑行过花丛,便撷走芳心无数,渐渐养成了一副浪荡性子。许是上天也想治他一治,北地绝色无数,偏偏教他碰上了成湘。
一个有了夫君的女子,特别是夫君还对她百依百顺忠贞不二,自然是不会再对旁人动什么心思。
可惜顾林偏偏是那种越是被人冷待越要使出浑身解数博得佳人欢心的一号人,热情似火的他反倒不喜欢。再加上身为江湖浪子,顾林本就对道德礼法那一套不屑一顾,所以成湘的有夫之妇的身份,在他眼里也并没有什么妨碍。
一个武艺高强的江湖剑客,要留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贵女,其实很简单。
所以就有了卫乔。
“那一阵子江湖上也不怎么太平,从前的几个仇家得了消息找上门来,我没有法子,只好带着你母亲南下躲避仇家。有一回我被人叫了出去,回来的时候你母亲已经不见了,那时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这应当是一段很不愉快的回忆,顾林说起它的时候,眉峰紧蹙,似堆满纠结苦痛。
如果没有猜错,接下来的应当是成湘落入谢夫人的手中,生下了卫乔,而后便有了偷龙转凤之事。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是个剑客,在江湖上小有名气,有人出重金,要我刺杀你。”
卫乔笑了一下:“真荒唐。”笑完又问,“然后你就认出了我?我……我跟她就这么像?”
怎么能不像呢,北狄王不也是第一眼就把她认作了成王妃?
“这桩生意我没有接。”顾林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想了一想,回道:“去年二月。”
去年二月,李培风远遁塔雅,凤伽罗潜伏帝京,派一个高手来刺杀她,合情合理。
“五月的时候你把我送到北狄,意欲何为?”
顾林踌躇片刻,才道:“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一直在找你母亲,我以为她是回了北狄……”
“原来是为了找你的心上人啊……”卫乔心里觉得苦涩,面上却堆出一个笑来,“你没法进到北狄王宫里,没法见到我母亲,就想着将一个容貌肖似的人送过去,不仅可以把人引出来,说不定她还会看在女儿的份上跟着你走,对吗?”
卫乔显然是说中了他的想法,笑容里的讽刺之意更深:“可她不在北狄。”
她真的是有些生气了,蓄了几分的指甲掐在腿上,微微的疼,却还问着:“你有没有找到她?”
毕竟是生母,怎么可能不关心?
顾林摇头,喉头不自觉的一个哽咽,飘出来的声音就能听出微微的抖:“此前一直是大海捞针,自碰见你才有了些许方向。我顺着往下查,一直查到你出生那年,找到了替你接生的稳婆,才知道当年你母亲生下你之后就因难产去世。”
果然还是因为她吗?
卫乔心里刚刚升起一点期冀,便随着顾林这一番话渐渐粉碎,她眼圈微红,望着顾林道:“您也觉得是我的错吗?若没有我母亲就不会死对不对?”
“不是。”谢知舟将她的手圈在掌心,热流随之缓缓涌进她渐渐发冷的身躯,“不是你的错。”
卫乔用力地眨眨眼,将眼泪憋了回去。
她从前被崔媪欺骗,所遭受的打击远甚于此,即便眼前这个人是她的生身父亲,她也不会再那么没出息地自怨自艾。
从顾林的眼神里卫乔能读懂他的想法,她道:“我能够理解您对我母亲的感情,但我无法认同您的做法,您也承认当年是强迫我母亲和您在一起的,既然您认定了母亲是因我而死,也没有打算认我,我的想法也是一样,今日之后你我各不相干。”
她站起来,对他拜了一拜:“几次相救之恩,以及生育我的恩情,我不敢忘,以后若有需要,但请驱策。”
她没办法说清自己对眼前这个生身父亲的感情,他眼里只有自己的妻子,从来没有她,甚至把她母亲的死因怪到她头上来,不愿与她相认,但他又确实于她有恩。
她一贯固执又骄傲,叫她立刻贴上去管他叫父亲,也并不现实,索性就这样,暂且把他当作恩人算了。
顾林没有表示反对。
卫乔看着他,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然后又渐渐松开,眼里的那一点闪烁的星火也终于熄灭。
她走了出去,屋外细雨渐渐止歇,却更冷了些。
算是解决了一桩心事,可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话本子上写的相认一类的情节无不是皆大欢喜,怎么到了她这儿就让人这么难受呢?
天色更暗了些,她淌着水走在庭院里,裙角鞋面都浸了水,而她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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