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些的仿佛是那小皇子的贴身宫女,正垂着头轻轻拍着小儿的背,柔声哄他。
两人都没注意到不远处的谢知舟。
小皇子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传到他耳中,声音极小,轻轻细细的,他却听清了。
“……是父皇非要我去回答南齐使臣的问题,答不出来他就要寻母妃的麻烦,可我答出来了母妃又骂我爱出风头……又不是我愿意生成个姑娘家,也不是我愿意假装皇子的……”
那宫女忙捂住了小儿的口,不令她再说,嘴里道些“娘娘都是为您好”之类的,又用手中绢帕替她擦眼泪。
两人渐渐走远了,只剩下谢知舟一人,将颀长的身子掩在宫墙之后,发了好一会儿的愣。
他那时虽然读了许多的书,活得也算不上得意,然而十六年来往返不过府中与皇宫两处,从不曾将世间风霜落入眼,骨子里其实还是个有些懵懂的少年。
所以当他听到同窗两载的小皇子其实是个女儿身,实实在在是吃了一惊。
他从宫中回去后又想了许久,想着要在皇宫这样一个看似锦绣繁华实则危机四伏的地方假扮皇子,实在是个极其危险的行为。尤其今日那小儿又是如此莽撞,也不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竟然就这么将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秘密脱口而出。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想得多了,那一晚就没怎么睡好。
困扰了他有段日子的谜题倒是解开了,然而谢知舟放在卫乔身上的注意力不减反增。有时担心她一不注意会泄露自己身份,每每看她与旁人玩闹时便不由自主地提起了一颗心;有时见她被淑妃管束得严厉,动辄得咎,心里又会生出些同病相怜的伤感。
他不曾对谁如此上心过,只是那日废宫前偶然的一驻足,望见她立在花树旁的小小身影,便有些放不下了。
所以一年后皇帝让他做卫乔的师傅,他想也未想就答应了。
头一回教授她时,谢知舟特意在手边备了把戒尺,目的是试探她如今的才学究竟几何。
惧于戒尺之威,她果然不敢再藏拙,最后的结果竟是出乎他的意料。
她从来都聪慧,却也并未真的依照她母妃的愿望将自己活得卑微无能以求不引起旁人注意。
想来在无人看到的角落,她从未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
这样很好,他教起来会更省心。
四载相处,越发令他觉得她是那样好,好得世间少有,好到让他觉得她生来就该无忧无虑地活着。所以他尽可能地在自己能力允许的范围之内免了她一切烦忧。
她自然也能感觉到他对她的用心,一日比一日地更加依赖他,看向他的目光总是充满崇敬和仰慕,那样直白,时常令他躲闪不及。
发觉自己的不对劲,还是在那日的太液池畔。
他没法说清楚当自己看到她和那群少年嬉笑玩闹时心里那种堵塞憋闷的感觉。
那日在崇宁殿,他是第一次对她的性别有了真切的认知,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心慌到未能发一词。
那日之后,他暗中命令红袖给她备下束胸的白布,而后当着她的面时他仍旧没说什么。
无人提醒,导致她仍是旧习不改,时常忘了形地攀在他身上。
这令他感到极为尴尬,不由得冷了脸教训她:“你是属猴子的吗?怎么老爱往人身上爬?”
小姑娘许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被他这么一说,面色微红,有些羞愧地道:“我在母妃面前就是这样,她也没说过我,二哥不喜欢我这样?”
他心中一动,虽仍旧冷着脸,语气却是软和了几分,咳了一声道:“在我面前也就罢了,切记与旁人相处时不可如此。”
她乖巧地点点头。
有时政事繁忙,他顾不上教导她,她就自觉地到宫学里去。
下了朝时正赶上宫学散学,他脚步有些不受控地向着崇文馆行去,还未赶到,远远地就瞧见她和一个世家少年并肩而行,说说笑笑,很是亲密的样子。
那少年不知说了什么,竟惹得她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背,而后纤弱的手臂一伸,揽住了少年的肩头。
他瞧着有些刺眼,却没上前,只是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去。
没过几天,她一时犯懒,照例求着他帮她应付陈夫子的课业。他想着那日午时宫学门口看见的一幕,故意将答应她的事拖了一拖。
课业交上去,陈夫子瞧了一眼,她果然跟那个交好的少年双双受罚。
再后来,那少年就离开了宫学。
她仍是毫无察觉,仍旧安心地做他的学生。
他却再无法自欺。
他开始频繁地梦到她,梦里的人朱唇白齿,是从未见过的娇娆模样。
他在黑暗中醒来,汗湿颊侧,心跳如鼓,喘息声在一室寂静里清晰可闻。
他想,这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她即位的时候,他正远在边关,指挥着最后一场与北狄之间的大规模的战争。
战事前后持续大半年,他回到帝京的时候,已经入冬。
她亲自去城郊迎他。
他将大军驻扎在城外五十里处,带着军中数十将领驰马前去觐见。
还未至御前,便遥遥望见玄衣纁裳的她立在百官前。
那样清冷出尘的气质,一下子就将她和众人隔绝开来,仿佛这冬日的旷野,旷野上的百官,都只是陪衬的背景,天地间只余她一人。
离得近了,看清她有些长开的眉眼,倒是比从前还好看几分,像是有些风华初成的模样。
他在边关吹了半载的风,受了半载的雨,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几乎忘却了帝京的歌舞升平锦绣长安,原来,昔日那个伴在他身侧的乖巧可爱的学生如今已成为了大昭的新帝。
她走到他近前,头微微仰着,挑起嘴角笑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安静了许久的一颗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先帝驾崩前诏令他辅政,她亦对他全心信赖,将朝中政事皆托付于他。
回来没多久,就到了冬至大祭的日子。
他一早就到了紫宸殿,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微皱了眉头。
她自小脾胃不好,身子亦瘦弱,若是不用心将养着,很容易落下病根。本来他走前还好好的,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帝驾崩前后的那段日子太过难捱,眼瞧着她又瘦了些。
想来她应是怕误了时辰,早早地起来后未及用过朝食就来到紫宸殿,再加上是头一回主持大祭,心里不免紧张,现下竟有些迈不动脚步,立在殿前的身子也微抖,像是支撑不住的模样。
他未及多想,便上前握住了她的小手,引着她向丹墀下的銮驾行去。
皇帝在亲政之前,祭祖之事本是由辅政大臣牵引前导,故百官瞧见了,也无一人发出异议。
他牵着她,对她说,他就在她身边。
从前他是师长她是学生,如今她为君他为臣,他却感受不到有什么不同。她的小手握在他的掌心,在冬日里有几分冰冷,故而不停地汲取来自他身上的暖。
她仍是那个需要他疼着护着的小姑娘。
他觉得,这样就很好。
只是他所求不多,上天却从不肯遂了他的愿。
他眼睁睁地看着命运的利剑毫不留情地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天堑,从此隔着恩怨,隔着爱恨,那些未及道出的青涩情意便成了心上的鸩毒,容他在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时分饮下止渴,而后将绝望渗进骨髓,无药可医。
她令他那样欢愉,她令他这样痛苦。
他想他该恨着她。
然而在最恨她的时候,他也没想过夺位,因为他下意识地觉得那样会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知道自己的性情大变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冲击,他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冷漠刻薄在一贯依赖于他的卫乔心里留下了怎样的伤痕。
只是看着那张熟悉至极的美丽脸庞上现出绝望之色,竟令他心中莫名地涌现一阵快意。
他们都很痛苦,这很好。
他一面进行着自以为是的报复,一面又怕她真的恨他。然而到底是自作自受。他远着她,政敌便趁虚而入,在她身旁散布他谋害先帝的谣言。他不屑解释,她慢慢就信了。
她开始学着反击他,头一招便是启用她的旧日同窗,用以替换他在朝中的势力,他不声不响地便打发了那些人。
她没有法子,被逼得只剩下了一腔孤勇,大着胆子将他堵在了紫宸殿里一通乱骂。
他本没有打算同她计较,只是觉得有些失望,往昔他教她的那些手段竟都被她忘了个一干二净,还是说她根本不屑记起?
她跪在雪地里,又是想勾起谁的怜惜之情的呢?
她是吃定了他,还是天真的觉得时至今日他仍是对她不舍?
的确不舍。
他在心里自嘲了下,她以自己为利刃,他如何胜得过她。
他抱起昏迷的她入了内室,拥在怀里一点一点地暖着。
他为她沐浴,替她擦干身子,看着她入睡,确定她没有生病才敢离去。
当晚她又入梦,身躯妖娆如蛇,缠住他在一片黑暗里沉沦。
他倏然惊醒,嘲笑自己原来这样龌蹉,嘴里说着恨她,心里却未有一刻停止过想要她。
想得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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