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乔于书法一道颇有灵气,然而却不擅画。谢知舟与她不同,自小拜在当世的第一流画师陆大家门下,十多岁时就能绘一手绝妙的人物,只是因步入仕途后鲜少再作画,故而知晓的人不多。
他如今肯为她提笔作丹青,卫乔自然是要给他这个面子的。
她起身整了整衣衫,用手将头发梳顺,拢在肩后,在榻上寻了个舒适的角度倚靠着。
谢知舟见她着一身雪白中衣,长发流水一般倾下,因着侧身半卧,几缕发丝便从肩后垂到了胸前,半掩了一侧玉颜,显出几分难得一见的慵懒娇媚。
仍是惊心动魄的美。
往下是轻薄衣衫,贴身而着,他能以目光绘出那窈窕玲珑的曲线。
只瞧了一眼,险些毁了笔下的这幅画。
她不该穿成这样来找他。
他不再看她,只是垂眸运笔着色,仅凭刻在心里的印象竟也能画得分毫不差。
作画费时,卫乔没有支撑多久便歪在榻上睡着了。
等画完最后一笔,谢知舟顺手撂开笔墨,端详了片刻,面上露出满意的一个笑。
他走到榻前,俯身叫醒卫乔。
她仍有些迷迷糊糊的,望着他道:“画好了吗?”边走边抬脚下榻,却连鞋子都没穿,很是急切的样子,“我去看看。”
等瞧见了,才算是松了口气,颔首道:“虽然比不过你从前所作,好在不丑,看在你许久未提画笔的份上,可以接受。”
谢知舟斜靠在榻上,垂头揉着手腕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吧。”
卫乔笑嘻嘻地挨着他坐下,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一桩事我存在心里许久了,一直想问问你。”
“嗯?”
谢知舟偏头看她。
“就是……就是……”卫乔嗫嚅着嘴唇,半晌才鼓足了勇气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子的?”
谢知舟沉默片刻,缓缓道:“你八岁的时候。”
“啊?”卫乔吃了一惊,“这么早啊?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知舟说了,卫乔自己却没有什么印象,到底是太久远的事了。
她忽地攀住他胳膊,仰着脸笑道:“那你后来做我的师傅,是不是有什么图谋啊?你不会是从那时起就对我……”
他冷着脸瞪了她一下:“胡说什么?”
卫乔当然知道这不可能,不过是逗他而已。
她缘着手臂攀上他颈项,对他对视,热热的呼吸拂在他脸上,笑得有些涎皮赖脸:“你脸红什么啊?是不是被我说中了?你这个禽兽……”
他忽地翻身压住她,大掌钳住她纤细腰身,垂目望她,眸中掠过一丝危险的神色:“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你见识下什么是真正的禽兽。”
卫乔吃吃笑着,有些无力地推拒了他一下:“好二哥,我错了,我不敢胡说了。”
他像是有些着恼地揉了下她的一头秀发,口中道:“真是越来越放肆。”
语气却是无奈又宠溺。
两人起身倚在榻边,又说了半晌的话。
卫乔先前未睡足,渐渐地困意又起,靠在谢知舟肩上睡着了。
他顺手将她揽在怀里,垂目看她沉静睡颜,继而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那吻极轻,仿若蜻蜓点水。
……
卫乔今日的这个问题,倒是勾起了多年来尘封在谢知舟心里的一些往事。
从懵懂记事长到如今,那些过往就像是幕布上的剪影,也不顾他愿不愿意想起,就那么直白且生硬地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生在门第煊赫的尚书府,打从有记忆开始,便是跟在祖母身边,然而没过多久祖母便去世了。
那时年纪小到还不识得悲伤为何物,只是眼前再没了那张苍老而慈祥的笑脸,故而整日啼哭。
也记不得崔媪是何时来到自己身边的,大概是他开始好奇为何别人都有母亲宠着爱着,而他迈着蹒跚的步子去找府中的女主人,结果却被那面容美丽而冰冷的夫人狠狠踹了一脚的时候吧。
周围的仆婢看见了,却无一人敢出声,只有崔媪匆匆上前将他抱走。从那以后,就是崔媪一直在身边照料着自己。
谢尚书公事繁忙,虽然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远远比不上明远这个嫡长子,到底还能庇护着他平安长大。
他就这样顶着尚书府嫡次子的名头长到了十岁,同几个年纪相当的京中勋贵之子一同进了宫学作为伴读。
那时他已晓得母亲心里厌恶他,虽不解其故,却还是存了奋发向学好博得她几分亲近的心思。他年少多才,文武兼备,更是出落得百年未有一见的俊朗,大昭明珠的称号很快地传扬开来。传到她耳中,却只换来她眉眼间对他越发明显的厌弃。
他像是快要死心,只是胸膛里却总有一点星火不肯熄灭,抑或是被他掘土扬沙地用力掩埋,却总又在不经意的时候死灰复燃。
他在坚持些什么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可能是始终未能得到一个答案,心里不甘罢了,或者仅仅是少年人的倔强与固执在困扰着他。
后来就渐渐懒散了起来,不再纠结于自己的那点子心事,他望望自己四周,都是锦衣华服的皇子公主郎君女郎,年纪有大有小,倒是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
做伴读就是这点不好,明明前头老夫子所讲的课业早已烂熟于心,却为了照顾那些年纪小却又身份贵重的龙子龙孙的进度,硬生生地逼着自己听那早已听得耳朵起茧的老调子。
不过这样也挺好,起码他即便是走神也能在被点到之后准确无误地答出夫子提出的问题。
所以他时常走神。
他在观察宫学里新来的那个小皇子。
小皇子生得粉雕玉琢一般,是难得一见的好看。
亦是难得一见的聪慧。课业讲了一遍就能记住,甚至小小年纪就能做到举一反三,夫子提问从未答错,完成的功课也是次次都能得到赞扬。
不过这种状态却未持续多久,谢知舟很快就发现小皇子上学越来越不认真,迟到早退是常有之事,上课时趴在桌上酣然沉睡亦是家常便饭,几位老夫子对此无不是摇头长叹作沉痛状,甚或怒其不争怒而体罚之。
谢知舟却瞧得有趣,这小儿分明生了一副玲珑心肠,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却偏偏故意藏拙。他母妃位分不低,身后又有流花成氏的势力,为何非要这么做?
想不明白也就不去想了。只是先前放出的那点子注意力,再想收回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某日清晨小殿下照例迟到,只是这回学堂里的夫子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当即吹胡子瞪眼地将他撵了出去,撵到外头去罚站。
小殿下许是从未受过此等委屈,小小的身子立在那里,肩膀一抽一抽的,竟是哭了起来。
那小人儿就立在他窗前,虽是背对着,谢知舟却能想象他定是哭花了一张小脸。他听得心烦意乱,索性趁夫子不注意一下子翻窗而出。
他观察了他许久,却还没真正跟他打过交道,说出的话就有些不经脑子。
“不就是罚站么,至于哭得像个姑娘似的?”
果然引得他大哭。
他心里有点着慌,毕竟欺负小孩子并不是他的行事作风。然而哄孩子,这个,他更没有经验。
只好手忙脚乱地又是替他擦眼泪又是唱歌哄他。
他那时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虽还未觅得一个合心意的姑娘,却已是在几位年纪相仿的同窗的指点下,学了首情歌预备唱给未来的心上人。
他拢共就只会这一首歌,结果唱给了一个长得还没他一半高的小豆丁。打那以后,他虽然也遇着过几个美貌可人的女郎,然而每每在预备向人家唱情歌表白的时候就会想到那个小豆丁,心里的感觉就很怪,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
狐朋狗友除了教给他唱情歌这个法子,却也没传授他什么旁的挑逗姑娘的门路,他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度过了年少躁动不安的这一时期。
他不晓得旁人是多大的年岁练出了一副沉稳的性子,反正谢知舟到了十六岁的时候,脸上似乎就只剩下了一种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起码在外人看来,谢家二郎不仅才华出众惹人注目,更兼性情淡漠思绪难测,是个时时处处引人揣摩却又无从揣摩的人物。
他那时还未入仕,却已被皇帝选定为未来的阁臣。甚至首辅之位,只要他想,也未必得不到。
他开始时不时地参与政事,因而除了宫学之外,也会在皇宫的其他地方行走。
皇帝懒政,就连看个折子都要在后宫的绮罗丛中,由佳人伴着才行。
谢知舟从一殿的红粉沉香中退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昏黄。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摇了摇自己已经被熏得半晕的脑袋,而后大步下了丹墀。
因为急着出宫,他没让宦者领路,独个儿绕近路离去。
来往多次,道路早已烂熟于心,然而在经过一个废宫时他还是停住了脚步。
废宫虽荒凉,外头的土里却不知何时落了榆叶梅的种子,在春日里没遮没拦地肆意生长着,长到丈许高,花繁色艳,密密匝匝地缀满枝头,压得嫩枝沉沉垂地,风过处繁花纷飞如红雨。
花树后藏着两个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生得与榆叶梅差不多高。
这样的景致,忽然令他觉得男孩子生得太好看其实不是什么好事,那小儿映在繁花旁的一张小脸不就俏生生的,像个姑娘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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