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怎样压抑自己,才能装出对她毫不顾念?
许是他装得很像,她果然越来越怕他恨他,避他如蛇蝎。
察觉到她想逃,他盛怒不已,将她抓了回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掐死她。
他病得厉害,病灶是她。
她在他心上,摘了这颗心,自可不药而愈。
如何舍得?
他怕是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舍动她一分一毫。
纠缠折磨整整一年,他开始后悔。
他对这人世本没有什么留恋,拼命地读书习武,做一个看起来很优秀的儿郎,也不过是想让自己的荒芜人生看起来没那么凄惨罢了。
他将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她身上,他与她之间的牵绊这样深。
他想,她注定是他的。
他开始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讨好她。
他从未说过爱着她,因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爱上她,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陷得极深,不可自拔。
他也不敢道出,他怕她仍旧恨着他,将自己的一腔情意看作笑话,再捏在手心玩弄或践踏。
何其卑微。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靠近她,即使他在她眼中已经成了一个觊觎她和她的皇位的阴险小人。
靠得越近,那些深深埋在他心底、在漫长的年岁里潜滋暗长的情意就像是被东风拂过,不管不顾地冲破了禁锢,长出妖娆的枝蔓来,一点一点地缠住了他的心脏,再蔓延过四肢百骸,主宰他的耳目喉舌。
那些枝蔓在风中张扬,仿佛在刻意提醒每一个过路的人,他爱着她。
欲盖弥彰。
他本不欲她得知当年之事,不忍让她沾染这人世间的阴暗丑陋,索性让她觉得这一年多是他在发疯。
说不清上天是在捉弄他还是成全他,她到底还是知晓了。
她对他也不是全无情意,这就够了。
最近的一年,是他二十五载荒芜岁月里唯可称道的一段时光。
他看着她将过往的情意一点一点地记取,跨过那些本不该由他们承担的恩仇,慢慢地又再变成那个依赖着他的姑娘,最后终于爱上他。
他望着她沉静的睡颜,有那么一刻曾希望命运就在此处划上终点,时光就在此刻停住,他们都还有彼此。
室内的烛火已经燃到只剩下短短的一截,火光不甚明亮,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染了一层柔软的金黄,显出一种娇弱的美。
不知是何处吹来的风,将烛火吹得狠狠一晃。
她若有所觉,微睁了眼眸,声音里还带着明显的困意,问他:“天亮了吗?”
他手指拂过她鬓边碎发,拂到她耳后,停了一停,柔声道:“快了,再睡一会儿。”
她闭上了眼睛。
“你也睡。”她摇了下他的手臂,半梦半醒的,仍旧不忘了提醒他。
“好。”他答应着。声音很轻,细听来有几分空洞。
……
在行宫住了几日卫乔便跟着谢知舟回去了。
因行宫甚大,这几天只是游览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卫乔心里觉得可惜,走的时候就有几分流露在面上。
谢知舟见她不舍,承诺冬天时再带她来。卫乔很高兴地应了。
是日休沐,卫乔一早就收到谢知舟的一封信笺,道是请她去一趟定远侯府。
起先她还想不明白,问了下红袖今天是什么日子。
红袖答了。
卫乔恍然。
趁着红袖去取便服的时候,她跑到内室的多宝架前,踮着脚取下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揣在袖中。
定远侯府有些冷清,管事领着卫乔走过中庭,在一个面容枯瘦的老妇人身前停住了脚。
半月不见,崔媪似乎苍老了许多,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望着她的一双眼混浊不堪,腰背也无力地佝偻着。
是又病了么?
“贵人是来找侯爷?”崔媪拄着拐杖问。
身后的管事答了声是。
“那老身为贵人领路吧。”说完也不管卫乔应不应,迈着蹒跚的步子转身而去。
卫乔的眼底闪过一丝疑惑,而后抬脚跟了上去。
崔媪不去谢知舟日常起居的西院,而是径自向着一处极偏僻的院落行去。
那院落很是破败,朱漆剥落,野草丛生,墙角屋檐挂满了蜘蛛网,在秋日的风中微晃,显出一派阴森死气。
府里怎会有这样一处所在?看起来像是经年无人涉足更无人修葺。
院门紧锁,而铁锁看起来已经生了锈。
崔媪上前,背对着身后的卫乔。
她看不见崔媪如何动作,只是听得几声铁索敲击的声音,随即“吱呀”一声,老旧的院门被缓缓推开。
院内也是一样的荒凉,枯叶满地,衰草缘墙,正对着的屋子房门半掩,像是谁的眼眸微启,隐藏着无数秘密引人探寻。
卫乔在院门外立住了脚步,没有上前。
“在下是来找谢侯的,老人家领在下到此地意欲何为?”
崔媪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瘦得青筋毕露布满灰斑的手交错搭在乌木拐杖上,老迈衰朽的身躯与四周的陈腐极为相称。
卫乔的心里动了一下,负手道:“若是无事,恕在下不奉陪。”
她说完,转身。
“难道你不想知晓自己的身世吗,陛下?”
略微高亢尖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卫乔停住了脚步。
她转过来,看见那双混浊的眸子里突然放出奇异的光。
四周的阴沉颓败像是在一瞬间聚合围拢,向着她压了下来,压得她心中莫名沉重。
“你在害怕?”崔媪的双眼猛然锐利如鹰,深深攫住了她。
卫乔的视线亦落在她身上,抬脚跨过了院门,面无表情地道:“朕有什么可怕的?倒是你该担心担心自己。”
她差不多已经可以肯定崔媪此人并非善类,明明知道她的身份却装作不知,今日又假借谢知舟的名头把她诓到这里来。她倒要看看,这人的嘴里究竟能吐出什么秘密来。
卫乔大步向着正当中的那间屋子走去,抬手一推,门上灰尘簌簌而落,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简陋,唯有一榻一桌一椅,皆覆满尘埃。
“十八年前的秋冬,北狄爆发了呼蒙王之乱,王城陷落,宗室出逃。王妃成氏孤身流落于北狄与大昭的边境,被当时奉命巡视边塞的谢尚书所救。”
成王妃是流花郡成氏的嫡女,又是被大昭皇帝亲封为公主送到北狄去和亲的,她若是为大昭的兵部尚书所救,理应先被送回皇室或成家,等到呼蒙王之乱平息后再回到北狄继续当她的王妃。
可关于这位王妃的种种传闻却总是在失散于乱军之中的时候戛然而止,又是为何?
崔媪看出她的疑问,环顾了下四周道:“成王妃回到大昭之后隐姓埋名,生下了一个女儿,被送进了宫中。”
卫乔的心猛地一跳,她果真是成王妃的女儿?那她母妃不就是她的姨母?
等等,崔氏怎会知道这么多?
她霍然抬首看向崔媪。后者也在看着她,一双深深凹陷的眼里火光跳跃,眼神里迸射出疯狂迷乱的光。
“那个孽种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吧?你就是那个被偷龙转凤换进宫里的女婴,你的生身母亲就是成王妃。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这么巧,成家的两个女儿先后生下了孩子?”
崔媪的声音又轻又细,像是被什么吊住了嗓子一般,全无一般老妪的苍老沙哑,却又尖利如刃地切割着人的神经,一下一下的,携着森森鬼气。
她桀桀笑着:“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成淑妃那个贱人设计毁了我儿的清白,她亲妹妹落在我儿的手里,我儿自然要好好地回报她。看见那张床榻了吗?我找了十几个精壮的汉子日夜伺候你的母亲,这才有了你……”
卫乔浑身发冷,手脚颤抖得几乎站立不住,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突然觉得胃部有什么东西在不断上涌,惨白着脸扶着门框干呕了起来。
“你说的朕一个字都不会信……”她死死地抓紧了门沿,新长出的指甲将老朽不堪的木门抠出了一道道印子,“你胆敢再胡言一句,朕现在就杀了你!”
“你出生在十七年前的今日,辰时三刻,左肩有个心形胎记。你进宫时带着一枚麒麟佩,是你生母死前塞到你襁褓里的。这些,够让你相信了吗?”崔媪一字一字,咬牙切齿,仿佛每句话都是从齿缝里磨了又磨。
“你问我为何记得这样清楚?告诉你,是因为我恨!我儿被你姨母设计,被狗皇帝玷污,怀了孽种却因体弱不能打掉,一日日看着孽种在她眼前长大。她那么要强的性子,怎能忍受这样的折辱?那贱人是怎么对我儿的,我就十倍百倍地还给她的亲妹妹!我也让那冰清玉洁的王妃尝尝被人玷污的滋味,让她怀着孽种难产死去!”
崔媪状若疯癫,步履蹒跚地走向那张床榻:“……我的陛下,这可是你降生的地方,你不来看看吗?”她微微眯着眼,将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贴上榻沿,脸上突然泛出奇异的光彩,似回忆似怀念,“……好多的血,都流下来了。那么美的姑娘,一点一点地慢慢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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