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三日,叶瑟滴水未进,弘历不知一日来探她多少次,可她就是不肯看通透。直到那日清晨,宫女将帘布撩开,一丝尖细的阳光刺进来,缓缓撬开她沉睡的眼帘。她是意志消沉的,可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起伏不定:她不能这样倒下。那害她的人们呢?那些想看她倒下的人,她为什么要让她们得逞。
她虚弱地张开嘴,可已发不出声音。多亏宫女见她神情异样,凑上来看仔细了,才速速端来热水及饭菜,一口一口喂她吃下了。她浑身不过积攒了些许力量,便起身出门,向嘉妃宫中走去。
金如侬听闻她来了,心中皱着疼痛,不知怎么面对她。可面上仍强撑着笑,将她迎进门,嘱宫人将炭火点上。她取来天鹅绒披肩细心为云妃裹上,“如今这时节,太关键,别落下病根。”
叶瑟冷笑捉起披肩,掷到地上,“托您的福,一定会落下病根的。”
如侬蓦地一惊,慌忙落座,苦笑道:“如果当时不是你,我一定生不下永璇的。我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也没有一点力气从额娘腹中爬出。我当时绝望极了,如果不是你……”
“够了”,叶瑟落泪低吼,“所以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在这后宫中,没人瞧得上我”,如侬冷笑,“我知道。只有你,不嫌弃我,肯待我好。所以,我记着你的好。若是别人,怀不怀,生不生,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可那是你,因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家伙,天天被流言蜚语穿心掠肺,我不能坐视不理。”
“来历不明?”叶瑟颤抖着声音问:“谁说它来历不明,它是皇上的孩儿,它只能是皇上的孩儿。”
“谁知道”,如侬亦落下泪来,“我知道你的为人,也了解我哥。可是,别人眼中呢,你是一个冒充皇妃的骗子,他是一个杀人放火的劫匪。她们觉得,男盗女娼,什么做不出。这就是那些所谓名门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可以随意构陷普通人的任何命运。她们不需要证据,她们高尚的血统便是世间一切真理。为了你和我哥的名声与安危,我只能这样做。”
“那你就想到这样的法子,伤及无辜,它还只是个未成型的小生命,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世界”,叶瑟又觉肝肠寸断,连哭喊都不得。
嘉妃在一派清泪中感叹,“我哪有那样的脑子啊,是别人利用了你对我的信任。”
“谁”,叶瑟走上前,拽住她的衣袖,“谁让你那样做?”
“我早就跟你说过,那个魏言蹊不可靠。你偏要对她掏心掏肺,是她同我说,这孩子不能留,留下了,以后对你和皇上都不好。因为你如今对她起疑,才让我去的。”
叶瑟紧紧摁住心尖那一块,仿佛被某种尖锐的孤独刺伤。这才片刻,她失去了两份在宫中至为宝贵的情感。同如侬,平时虽无多往来,但惺惺相惜,引为知己。同言蹊,她更曾当她和皇上是自己的左右手,比亲姐妹还亲近。如今,情感如同泡沫碎掉,一地毁伤。
若是如侬,她尚可以疯着癫着去哭喊,去质问她。可若是言蹊害她至此,她连质问的勇气都失却了。每当她跌倒,她都以为她在身后,托住自己。谁知这个人,竟亲手将她推倒呢。她忽而觉得入宫这五年,恍恍惚惚如同跌入一个梦,起初怪诞,之后甜蜜,但最后却是没有底的深渊。每一个她心中至亲至爱的人,都没有陪她同堕深渊,她们只是在崖边,冷漠地围观她如何坠落。
事已至此,她反而再不伤心了。她端坐镜前,取出苏云锦生前颜色最艳丽的衣衫,打开最浓重的胭脂,佩戴了满头繁复的饰品,兴师动众的明艳,晃得人睁不开眼。她的脚步明明一点力气都没有,可她仍走得坚定而决绝。
言蹊见她到访,心绪复杂。她从未见她这样的妆扮,也未曾见她这样的神色。没有一丝悲喜,整个人,没有一处是向外界打开的。仿佛呈现给世人的,只是一张脸谱,真实的她,她真实的心情,全在她体内反复游荡,不肯示人。
言蹊迟疑上前,伸手握住叶瑟的手。那双手冰凉,不知是外面的寒风将她吹凉,还是她从内心失却了温度。言蹊满眼含泪道:“我不想隐瞒你,是我做的。”
叶瑟冷冷地看着她,她竟然连借口都懒得找了,明目张胆地同自己对立。她还未答话,言蹊又说:“可我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后宫那些女人的争风吃醋。我瞧不上。我是不忍心看皇上再被那样的流言折磨。从前丽嫔一事,已让皇上面子上几年失了光彩。他好不容易忘了,我不能再允许有一桩事毁了他的颜面。”
叶瑟冷冷笑着,“人的颜面,究竟是虚妄的事情。颜面是什么?看得见,摸得着吗?可那是一条生命,就拿去换你们的面子?”
“千错万错都是我”,言蹊乞求道:“你去求皇上治我的罪,他那么宠你,会答应的。反正我已经保护到我想保护的人,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魏言蹊,你永远大义凛然,舍身为别人的样子。李清晏就是死在你这种假惺惺的大义凛然之中。”叶瑟愤道。
清晏。言蹊的心紧紧痛了一记。她以为,她总会忘了他。可他的名字,就像一道挥之不去的梦魇,何时想起,被谁提起,她又回到那阴霾之中,苦难自挣。叶瑟见她略含苦痛的面颊,心里竟安慰了一些。她突然觉得悲凉,从什么时候开始,情同姐妹的她们,要靠伤害彼此,来找到一丝快感呢。
“对,这就是你”,言蹊亦抬头,“我和嘉妃会这样做是因为我们爱皇上。你只爱你自己。皇上的理想,便是我的理想,便是嘉妃的理想。而你,却始终有自己的理想。为了自己的人生圆满,你才不会管皇上喜乐哀愁。”
皇上的理想?叶瑟在心里暗暗揣度这几个字的含义。怪不得那日,皇上得知是嘉妃害他自己的孩儿仍面不改色,怪不得这么多时日了,他还未给自己一个交代。原来,他便是这个阴谋的策划者。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儿,也杀死了她余生的希望。她多么想掩面而泣,将这一生的无望都哭出来啊。可她不能,在魏言蹊面前,她不能。她拖着一身华服重彩,缓缓走到言蹊书桌前,抹了一抹彩墨,在鼻下嗅了又嗅,忽然面露喜色,却是一种悲凉的喜色。“好香啊,真香啊”,叶瑟笑叹,“一定是皇上专门为你定制的香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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