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的离世让沈司庭在房里沉郁了好几日，他枕在案桌上，在他面前摊开的都是霁月的画像。眼前是她的画像，脑海里是她的影子。

　　“表哥，阿月相信你一定能说到做到，等考上了金科状元就一定会回来娶我的。”那是他考完春闱，回家探望她那一次她对他说的话。

　　在那之前，他已经在京城中待了三年。三年来，他只回了乡下三次。每次回去看她，总觉得她瘦了不少，可她却一句怨言都未说过，一直在默默等他，也始终相信他说的话。

　　那次回到京城后，他便如愿以偿考上了春闱的殿试，成了这三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金科状元。他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霁月，很想将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她，可霍青谣却来到了他面前。

　　她拉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去庆祝，他们便到了湖上泛舟。在湖上泛了三日的舟，等他满心欢喜赶回乡下时，霁月已没了下落。

　　他到处寻她的踪迹，后来四处打听才知晓是冯氏带着她去了扬州，要让她嫁在那儿。他火急火燎赶回京城，告诉霍青谣自己要离开京城一段时日，那时候霍青谣听不进那些他心里已有了霁月的话，他便没与她说自己要去扬州将霁月救回来。

　　可等他赶到扬州将霁月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时，才知晓这一切都是霍青谣干的。自那之后，霍青谣在他心中便没了之前的乖巧可爱，剩下的只是心狠手辣。

　　回到京城得知她已经到蜀桓帝面前求他赐下那一纸婚约之时，他心中对她的恨意愈发浓厚。他恨她将霁月远嫁到扬州，恨她听不进自己的话依着自己的性子到蜀桓帝面前求他赐婚。

　　可是当一次次伤害她之后，心里面那段灰暗的日子又在他脑海里涌现出来，让他两难取舍。心底滋生出来的愧疚愈发浓厚，覆盖住了以前他对她的恨意，那座天秤便慢慢朝着霍青谣那边倾斜去了。

　　但霁月是他最先允诺要护她一世周全的人，他不能不管她。可他没想到自己将她从扬州的那场水深火热中救出来了，最后仍是护不了她。

　　或许，这都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他注定不能护霁月一世周全。从四年前霍青谣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他这一生都会在这两个女人之间不停周旋，谁都无法顾及周全。

　　凌风安排霍青谣住下的那座宅子是秦暮羽很早之前就购置下来的，离状元府非常远。他觉得，让她离以前那座府邸远一些就能早点忘记以前的事。

　　霍青谣在那处宅子里住下的第一晚就在梦中惊醒了好几次，每次都是霁月举着染满鲜血的双手掐着她的脖子叫她偿命，她的胸口上还插着那把匕首，面目狰狞可怕得很。

　　云初和若兮一直在她软榻边守着，一步都未敢离开，那张浸在水盆中的毛巾都不知晓拿来擦她额头上的汗珠多少次了。

　　后来，她索性没再睡了，睁着眼睛盯着帷帐一直到天亮。天亮之后，她才慢慢阖上双眸。

　　秦暮羽和苏晚仪的亲事被苏晏山定在二月十五，若非二月初八之后没有什么好日子，苏晚仪恨不得马上就与秦暮羽成亲。

　　她坐在寝宫外的房檐上，红笺站在她身旁，像守着，更像陪着。她身边没有别的丫鬟，自苏晏山将红笺派到她身边教她功夫之后，她便习惯了有她伺候着。

　　“红笺，我这么做暮羽哥哥会不会更讨厌我？”她脸上透着落寞，话里盈着担忧。

　　“红笺不知。”

　　红笺不懂儿女情长之事，只知晓如何做好一个侍卫该做的事。若是苏晚仪问她该如何找出敌方的短处，她可以滔滔不绝指导她一个晚上，可这种事她只会如实回答，连敷衍一下都不会。

　　“若是今后暮羽哥哥永远都不理我了，那我整日待在他身边还有什么意思？”她不顾红笺的冷然，仍旧与她说出自己心中的犹疑。

　　红笺顿了顿嘴，破天荒安慰了她一下，“至少郡主您还能在他身边待着。”

　　她方才说完，苏晚仪黯淡的眸子便亮了起来，红笺说的没错，若是他娶了霍青谣，那她连待在他身边的机会都没有了。

　　漫天的晚霞映红了她的脸，让她方才的苦恼散去了一些，心底生出一丝与秦暮羽成亲的期待来。

　　回宫里复了命之后，秦暮羽只按苏晏山说的，象征性的去到了苏晚仪的寝宫中，站在下面看了她一眼，她方才与红笺说的话全被他听到了。

　　在去霍青谣住的那处宅子看她的路上，他突然隐隐生出一丝同情苏晚仪的情意来，现在的苏晚仪与之前的他没什么区别。

　　可在他心里，霍青谣始终是他的最爱，谁都替代不了。

　　他到那座宅子里时，霍青谣还未醒来，云初将昨晚的事一一与他说了。秦暮羽蹲在她面前，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面颊，她的眉头仍紧紧蹙着，他看得出来她睡得十分不安稳。

　　“阿谣，一定要好好活着。”

　　抚在她脸上的手慢慢移到她紧蹙的长眉上，指馥轻轻摩挲，让她紧紧蹙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握着她的手，秦暮羽枕在她软榻边，埋头睡了过去。他能陪着她的日子还剩七日。

　　霍青谣睁开眼眸时，秦暮羽还枕在她手上，她不顾还在沉睡的他，直接将手从他手掌心里抽了回来。

　　感受到被她抽走的手，秦暮羽揉了揉双眼，抬起头看着她扬起唇角，“阿谣，你醒了？”

　　“世子再过几日就要与郡主成亲了，还是少来找我的好！”她将头扭过一边，赌气地与他说道。

　　“阿谣，你知晓的，我心里只有你。”他唇角边的笑意散去，盈着黯然的眸子凝着她。

　　霍青谣从软榻上坐起来，含着泪光的眸子紧紧盯着他，“有我又如何？你与沈司庭一样虚情假意！昨日若不是你误了吉时，我怎么可能会失手杀了霁月，如今我这双手是杀过人的，你叫我下半生如何自治？秦暮羽，以后别再在我面前说这些什么心里只有我的话！”

　　“阿谣，你别动怒。”

　　担心她的身子，被她误会得这样深秦暮羽说出口的仍旧是关心她的话。

　　“若是不想我动怒你就赶紧走，此刻我不想见到你！”两滴滚烫的泪沿着憔悴的面颊滑下，霍青谣咬着双唇。

　　秦暮羽眸里的黯然慢慢晕开，嘴角动了动，“好，我这就走。你若是有什么事就找凌风，我会叫他时刻盯着这里。”

　　他出了屋子之后，霍青谣将头埋入膝盖间，大声哭泣。云初和若兮绞着手指守在门外，不敢进门安慰她。

　　凌风按秦暮羽说的亲自派人将秋水苑内全都清理干净了，怕有什么疏漏他将状元府内的每一处都检查了一遍，来到霁月阁时，看见沈司庭正坐在阁楼上面。

　　凌风诧异地看着他，“沈状元，你...”

　　“我过来坐一会就走。”沈司庭用手抚上眼前的案桌，他曾在这儿教霁月认过字，画过画。这里的每一处地方，都有着她的影子。

　　凌风没有赶他，看了一眼这霁月阁后，他便离开了。

　　沈司庭离开时，亲自将状元府的门关上，而后走下台阶，站在门口抬头望了一眼这块匾额，看得失了神。

　　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府邸前是霍青谣拉着他来的，她高兴地与他说蜀桓帝赐婚时还送了她一座府邸，让他过来取名，还将府邸的地契给了他。

　　将霍青谣从将军府里接进状元府里后，他本想自己购置一座宅子，让霁月住在里面的。

　　可他想日日都见到霁月，便将她们都接到了状元府里来。此后，他的生活里便被搅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公子，该走了。”文轩瞧了一眼着暗下来的天色，来到他身边提醒他。

　　“嗯。”

　　上了马车，挑起帘布再看了一眼那张匾额后，他才将帘布放下来。

　　文轩在马车内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犹豫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公子，如今二夫人不在了，大夫人也没嫁给秦世子，您与大夫人要不要...”

　　沈司庭将杯盏送到嘴边的手一顿，抿下一口茶水后回道：“阿谣不会原谅我的，我也无法原谅自己。”

　　“可是大夫人她身边没个人照顾她怎么能行？”霍青谣为沈司庭做的一切文轩都看得清清楚楚，如今霍青谣身边没个能倚靠的人，叫他心里担心得很。

　　沈司庭放下手中的杯盏，眸色间满是隐晦，文轩说的何尝不是他担忧的，可霍青谣怎么还会让他回到她身边。而且，如今阿月的尸首未寒，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找霍青谣。

　　见沈司庭不再说话，文轩也住口了，没有再多言。

　　凌风告知霍青谣状元府的事情已经全部处理好，也将府门封了时，霍青谣心中不是波澜不惊的，她冒出过那么一丝想要回去看看状元府的念头，可一想到初八那日的事，整个人便变得恐惧起来，那丝念头便也消失了。

　　凌风没告诉她他见到沈司庭的事，她与沈司庭的事他多少都知晓一些，能不提便不要提。

　　他也与霍青谣说了这处宅子是秦暮羽送给她的，她想怎么布置都可以。凌风走了之后，她便叫上云初一起到这处宅子里到处走了一遍。

　　这座宅子只有两处苑落，她住的这座苑落是最好的那处，里面也有一个小湖和一座亭子。

　　而且，苑中种满了扶桑花，门口还有两棵桃树。她昨日住进来的是时候人是恍惚的，未看清楚这处苑落的景致，如今仔细看来，秦暮羽像是知晓她要住进这里面来似的，这里面的景致都是她喜欢的。

　　她喜欢扶桑花，便将这处苑落叫成扶桑苑，另一处苑子虽没人住，她也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朗星阁。

　　只是，宅子的主名她迟迟未想到，心中郁结，索性便让云初先空着，日后也是她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面，那宅子门前的名字不取也罢。

　　秦暮羽让凌风给了她许多银子，让她拿来购置布置宅子用的玉器，这处宅子本就什么都不缺，她让云初花的银子很少，买来的只是一些她平时要用到的东西。

　　凌风将这些告知秦暮羽时，他放心了不少，好在霍青谣比他想象中的要过得好多了。

　　那座宅子是那回他从边塞回来看到霍青谣与沈司庭在闹和离，将军府又出了事时购下的，他一直憧憬着能与霍青谣早日住进去，那处宅子可以是他们在外面的住处，不想住在丞相府时可以到里面去住。

　　她现下住的那处苑落便是秦暮羽按着她的习性布置的，每回到秋水苑中时，他总觉得门口少了些什么，于是便在那处苑落门口中了两棵桃树。

　　如今霍青谣已经住进去了，可他却还是未能与她在一起。

　　一想到这，他就有些后悔当初答应苏晚仪的条件，与苏宴山一起里应外合攻下京城，让苏宴山成了这南蜀的主人，却让他反过来将自己一军。

　　狭长的眸子阴沉下来时，苏晚仪来到了他面前，“暮羽哥哥，我们再过几日就要成亲了，你可有什么要求要让安宁满足你？”

　　她高兴地拉着他的手，脸上盈满了柔情蜜意。

　　“我没什么需要郡主满足的。”秦暮羽冷着脸，将她的手拿下，力道不轻不重。

　　“我父皇说了，到时候会在宫中宴请朝中的臣子们，你可愿意？”

　　“别叫上阿谣便可。”

　　他不想让霍青谣出现在他们成亲的仪式上，那样太残忍。

　　“好，安宁听你的。”她扬起那张清丽娇俏的脸，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之前的事。

　　只要能与秦暮羽成亲，她便什么都满足了，之前的事她都可以不计较。反正，最后秦暮羽会是她的。

　　“暮羽哥哥，陪安宁去看看安宁的嫁衣和桂冠，也看看你的。”苏晚仪不顾他的拒绝，将他拉到了宫里去到了她的寝宫中。

　　红笺叫宫女将他们的成亲要穿的衣裳，戴的首饰全都拿了过来，一一呈在秦暮羽和苏晚仪面前。

　　秦暮羽只觉得看到了一堆红彤彤的东西，除了满眼的红之外他再瞧不出有什么稀奇的。

　　苏晚仪让他坐到梨花木椅上，叫红笺拿上嫁衣与她一起去到屏风后面，穿上了那身大红嫁衣，想要给秦暮羽看看。

　　那件嫁衣上用金丝线绣着一只十足精致的凤凰，后面还拖着一个长长的摆尾，让清丽娇俏的苏晚仪有了几分为人妻的仪态。

　　“暮羽哥哥，好看吗？”苏晚仪漾开唇角，慢慢从遮掩的屏风后面走出来。

　　她从屏风后面出来时，秦暮羽眸中闪过一丝惊艳，他的惊艳是因为将苏晚仪看成了霍青谣。

　　在他心里，霍青谣也该是这样的，这一切她都应该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东西她都应该得到，可如今她却落到了这番境地。

　　胸口上一阵刺痛，苏晚仪来到他面前，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暮羽哥哥，你说句话呀，安宁好看吗？”她说完，又在他面前旋转了一下身子。

　　“郡主，我还有事，先走了。”他未回答她，直接走出了她的寝宫中。

　　“哎...”

　　还想出去追他的苏晚仪，想起方才他那副被她惊艳到的样子，便停下了脚步用宽大的袖口掩上唇角，轻声笑了一下。她以为，他的满眼惊艳是因为她。

　　秦暮羽从苏晚仪的寝宫中匆忙走出来时，正好遇见要来看苏晚仪的苏宴山，忙不迭向他行了君臣之礼。

　　苏宴山让他起身，而后看向寝宫里一眼，又将炯炯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仪儿又招惹世子了？”

　　“皇上多虑了，郡主不会招惹臣，是臣自己想要离开的。”秦暮羽颔首解释。

　　“再过几日仪儿就要嫁给你了，朕不管你之前喜欢的是谁，可她是朕唯一的女儿，朕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她的性子是骄横跋扈了些，但在你面前她一向是乖巧可人的。”

　　知晓他心底里不愿娶苏晚仪，苏宴山便将这番话与他说了一遍。他原本也想着，在他们成亲之前找他谈一谈的，今日既然撞见了那便正好告知他。

　　“臣记下了。”

　　秦暮羽将喉间那句“皇上应该知晓，我不想娶郡主的”咽了下去，祖母的话说的没错，若是不想让丞相府与阿谣出事，他万不能再任性了。

　　几个月过去，苏宴山已在南蜀的百姓心中立下了明君的形象，南蜀也被他整顿得十分严整，害怕之前蜀桓帝的悲剧会重蹈在自己身上，他将秦暮羽手中原有的三十万大军削减了，历代君主都有这样的戒备心。

　　看出他眉宇间的动摇，在秦暮羽消失在长长的宫道尽头时，苏宴山叫来身边的太监，让他到霍青谣住的那处宅子里传了口谕。

　　沈司庭那边也接到了苏宴山的口谕，他这几天曾想着要不要辞了这个金科状元的身份，带着刘氏回到乡下。

　　他可以将那间画铺留给霍青谣，让她有个可以傍身的倚靠。

　　可刘氏死活不让他辞去这个身份，说他好不容易才考上的金科状元，怎能因为霁月的离世而弃了这个官位。

　　沈司庭与她说他这个官位是为了霁月考取的，如今霁月不在了，这个身份他便也不想要了。

　　刘氏的态度十分坚决，威胁沈司庭若是他辞去了这个官位，她便一头撞死在这沈宅中。

　　她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才享受上这荣华富贵的生活，定然是不想再过回以前的苦日子。

　　虽然沈司庭说了会带上沈宅中的积蓄回到乡下，他们可以开一间茶馆，可刘氏还是不松口。她在繁华的京城中待得好好的，何以还要回去受苦。

　　从她手上一直还戴着霍青谣送给她的那支和田玉手镯，就该知晓她有多爱财。

　　沈司庭没了法子，只得依了刘氏，怎么说她都是他唯一的亲人。

　　虽说秦暮羽以前是他的情敌，可他也帮过霍青谣不少忙，他们那回能从阴暗的天牢中脱身也多亏了他。

　　叫文轩备上一份厚礼后，沈司庭与文轩一起从沈宅里走出来。刘氏追在他后面，说自己也想到宫里看看热闹。

　　沈司庭没让她跟着去，她去宫里的目的无非是想替自己物色看看哪位大臣家里有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千金，她想替他提亲。

　　光是他待在沈宅里的这几日，刘氏就给他找了好几位未出阁的千金。沈司庭生得眉清目秀，落得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自然受众多女子的喜爱。

　　更何况还饱读诗书，画得一手好画，是个女子都会被他这副过人的皮囊吸引到，只是她们有情，沈司庭却无意。

　　所以，尽管刘氏将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沈司庭还是没让她跟着来。

　　只是他没想到来到宫门外时，正好遇到了霍青谣。他下了马车才抬起幽深的眸子，便看到云初牵着她的手从马车内走了下来。

　　这是上次她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之后他第二次见到她，上次在秋水苑自己红着眼掐着她的脖子那一幕霎时间历历在目，让他心里蓦地生出一片繁杂。

　　悔恨和痛苦交织着，一边是痛苦死去的阿月，一边是失手杀了阿月的霍青谣。

　　来到皇宫里亲眼看着秦暮羽与苏晚仪一起成亲，霍青谣本就是不乐意的，心中一片阴郁的她此时还见到了沈司庭，这脚步是再也挪不动了。

　　两个人就远远站着，四目相对。

　　霍青谣眼中盈着恨，眸底还泛着一点泪光，她的心中与沈司庭一样一片繁杂。突然，她转过身子，不让自己再见到他。

　　一滴滚烫的泪落到地上，她稍稍仰起头，不让眸中的泪水再落下来。

　　云初移过遮着她，未让沈司庭看到她仰起头的样子，不然他怕是会知晓她落了泪。

　　沈司庭也转过身子，与文轩一起进了宫。

　　“小姐，他进去了。”

　　等他走远后，云初才转过身子，替她擦去已经被风吹干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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