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再无外人,赵珂也自在许多,和苏云音说了些女孩子家的私房话后,注意到桌上搁着的一大摞书,便随手拿了最上面的一本,翻开一看,正是《乐府诗集》,随即笑着道:“你还是和以前以前一样,一点没变。世人称你为才女,可见还是小看了你。”赵珂翻了两页,突然一拍脑袋道:“对了,好歹我也算是公主的闺中密友,怎可不为公主添妆。”言讫便神神秘秘的,从随身行李中翻出一个小布包来递于苏云音。
小布包拿在苏云音的手中很有些份量,沉甸甸的,更是好奇,打开一看,竟是厚厚的好多本诗集。书页有些旧黄,但是保存的还算完好,苏云音随手翻开一页,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娟秀的女儿家的字体,她瞬间红了眼眶。赵珂也跟着翻了翻,回味无穷,打趣地说道:“薄礼一份,你可不能嫌弃。”
显然这些诗集于苏云音而言,也是回味无穷的所在,手不释卷地翻看着,或笑或感慨。这份看上去不大起眼的礼,却是苏云音难以搁下的回忆。
当年,苏云音在宫中过完了十三岁的生辰,便由穆少霖一路护送回万灵山。行至越州时,腊梅盛放,又赶上年终的庙会,苏云音一时兴起,叫住车队在越州暂住几日,也好游玩一番,穆少霖虽有反对,终究拗不过苏云音也就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只是苏云音图一时开心,却受了凉,引发心疾,当真危在旦夕。随行的医女却是个不中用的,得知公主犯病,心绞难忍,自己又苦于想不出对策,想着公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保不齐就要他们随行的人全部断了命。与其被皇帝赐死,被世人诟病,还不如自尽来的痛快,起码还能保全了名声。
这医女死了不打紧,却让穆少霖急的焦头烂额,一边派人在越州寻觅神医,一边上奏苏玄烨,一边还要找人送了那医女的尸体回乡,顺带着还得安置了她的家人。别的都还好说,只是这神医难求,下人们带回的神医虽多,却没一个能治苏云音的,司徒空又远游在外,不知去向不知归期,穆少霖看着疼得在床上打滚的苏云音,心疼难耐,恨不能让自己替她难受。
而遇上赵珂纯属巧合,大约是苏云音犯病的第二日,穆少霖愁眉不展,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宫里派遣太医前来,正是这紧张时刻,院里响起了低沉的咒骂声,持续不断,实在扰人。片刻之后,那低咒声并未减弱反倒越见清晰起来,穆少霖本就焦躁不安,如此更是火上浇油,立马便冲进院里质问。
下人跪了一地,纷纷认罪,马夫却不服,捂着额角称,并未他们有意高声喧哗,实在是隔壁院里的人太无礼,连连打了两个马球过来,击中了他的马,还击中了他的头。
穆少霖正要发作,下人又报,说是院里来了位姑娘,来寻马球的。马夫当下便火了,正要拿人出气呢,这人便亲自送上了门,他大声质问了她,责怪姑娘打飞的马球连累他等惊扰了贵人养病。马夫撸了袖子,准备吓唬吓唬这小姑娘呢,却没想她一点也不怵,反说自己愿戴罪立功,可把那贵人的病治好。
她只当是马夫仗势欺人,编出贵人重病的谎话来诓骗她,就算有病,也顶多是个不起眼的富贵病,睡一觉便能痊愈的,所以随口胡诌着自己会医治,只想着唬住那马夫才能脱身。哪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穆少霖如今已是方寸大乱,根本未作细想,便赶忙拉住了她不让走,一定要她去瞧瞧苏云音才肯罢手。
待瞧见了同她年纪相当苏云音,死咬着惨白的嘴唇,捂住心口翻滚,身上冷汗涔涔,汗湿了衣衫和被褥时的模样,她也说不出话来。再抬头时,满眼里全是同情,她打定了注意般,调头便往院外冲去,快到穆少霖还未及反应,她已经不见了身影。穆少霖叹气,只恨自己疏忽大意,被人戏弄了去。
这边穆少霖心如刀绞,眼见着苏云音被病痛折磨,却起不了一点作用,只能不停地绞了帕子为苏云音擦汗。而那边,先前讨要马球的姑娘去而复返,自己背着一个顶大的药箱子,已经显得有些吃力,左手还拉着一位胡须花白的老头,不停地催促着他走快些。
老头似乎也少见苏云音这种病例,一手把着脉,一手捋着胡须思考着,任由穆少霖和那姑娘如何着急询问,他只不动如山,半晌后,老头些微昏花的眼里才出现一丝清明。老头也不大肯定,只全力一试,为苏云音扎了几针,倒意外有些效果,缓解了些许疼痛。
也是靠着老头每日两次施针,才拖至太医赶到,好歹救下了苏云音的命。之后再问时,方知那姑娘叫赵珂,只是赵家庶女,很不得宠,平日里无甚女孩儿愿意与她一处,也就只能自己与自己玩着马球消遣。许是那日心中不甘太胜,才将马球击出了院子。
苏云音卧床养病时,赵珂多来探望,一来二去,竟然两人志趣相投,相见恨晚,常常有感而发,作下了许多诗句。后来,赵珂去万灵山探望苏云音时,又偶然认识了穆少婉,便合着苏云音一道,一定要教穆少婉作诗,穆少婉只当是好玩,兴致勃勃了好一阵子,还说那可是她为数不多的诗了,宝贵的紧,特意嘱咐赵珂好生珍藏着。当时赵珂还玩笑说,要是哪日苏云音出嫁,她便将这些诗句整理成诗集,赠于苏云音权作添妆了,当时苏云音也只是笑笑未有当真,却不想赵珂还记着。
苏云音拂过厚厚的几大本诗集,又哭又笑道:“难为你还想着,也不知要花去多少时日才能整理出来呢?”
“可不是。”赵珂从那诗集堆中找出一本最厚的,翻到里边有穆少婉名字的地方,指着那上边的诗,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数这人的诗最难整理了,每每都说自己是个习武之人,能识得字已是万幸,字迹稍有潦草不甚碍事,却不知可苦了我呢。当年,我可是用了好几月的时间,才辨清那些稿纸上的字句,逐一抄录下来的。”
苏云音仔细翻看着诗集,爱不释手。赵珂笑问:“我功劳如此之大,不知公主可有赏赐?”
苏云音食指抵着下巴尖儿,假作细思的模样,忽然眼中划过一丝狡黠,道:“赏你份大的,封你做东夜的贵妃如何?”
却不想赵珂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又不敢置信地试探着问道:“你派人将我接来宫中,却是因为此事?我是断然不肯嫁入皇家的。”说罢见苏云音憋着笑,便知自己被她诓骗了,没好气道:“亏我赠你如此宝贝诗集,你却拿婚嫁之事来吓唬我。”
“好姐姐,玩笑话罢了,可别当真。”说着苏云音便放下诗集,亲手为赵珂斟了茶,将赵记的糊涂事避重就轻,大约告知了赵珂,才柔声说道:“接你进宫,不过是权宜之计,赵家你却是回不得的了,今后,你可有什么打算没有?或是同我去东夜游玩一番?”
“我不能离开南安。”赵珂只摇头,忽然脸颊微红着,低声道:“我思慕之人在南安,我如何能远离?”
果然时光如马驹过隙,昨日还打闹贪玩的他们,今日一个要远嫁,另一个也有了思慕之人。苏云音来了兴致,追问道:“是何人有这般福气?”
赵珂红了脸,实在后悔将此事说出来,此刻再想烂在肚子里,却是不能了,她躲不过苏云音的询问,又羞于说出口来,只好侧过身去,红着脸说道:“你也认得的。”
苏云音惊呼:“莫非当真是皇兄?”赵珂摇头,苏云音想着公羊孙为了女子断臂,不会说的就是他俩吧,又猜:“我大师兄?”赵珂还是摇头,苏云音却是猜不着了,她俩都认识的男子也就那几人,不是苏云奕又不是公羊孙,莫不是……苏云音心中一个咯噔,赶忙将那缕胡思乱想的苗头赶出脑海,借着饮茶掩去眼中的酸涩,勉强微笑着说道:“不猜了,不猜了。”
赵珂却不知苏云音心思,只当她是猜不着,便羞红着脸低语提醒道:“你别往远了猜,只往盘城军营猜去。”
此言一出,苏云音的手一滑,茶杯跌落在地碎成几片,茶水溅湿了她的裙角,苏云音却并无察觉,倒是赵珂急急忙忙地帮她擦拭着裙摆。
果然,果然赵珂的意中之人就是穆少霖。苏云音的心脏突然抽搐两下,她越是压抑,内心越是有一股劲力在猛然上翻,最后忍无可忍,苏云音捂着嘴咳嗽起来,越咳越是厉害。往日苏云音犯病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赵珂见苏云音咳嗽起来,显然已是被吓坏了,赶忙帮苏云音顺着气,一边冲外急急唤道:“来人,快来人!”
孟姑离的近些,率先进了内室,跟着便有一大波的丫环跟进来,接着便都吓出一身冷汗,孟姑还算稳妥些,立马反应过来,吩咐了人请太医,而后和赵珂将苏云音扶至床上躺下,又亲自去宫门口等着太医。
赵珂自责着,以为是自己勾起苏云音被迫远嫁的苦闷,才引发了这病状。太医还未来,她只能握住苏云音已经开始冰冷的双手,不断地安慰着。苏云音努力扯扯嘴唇,想让赵珂当心,无奈这表情此时做来惨不忍睹,只让赵珂又自责上几分。苏云音像是耗尽所有力气般,用力握住赵珂的双手,说道:“你们会好好的。”
此时的赵珂已经心乱如麻,并未听懂苏云音说的“你们”究竟指的是谁,只是担心苏云音如此会更加耗费心力,于是囫囵地点着头,顺着她的话说道:“会好好的,一定会。”
苏云音却莫名其妙的微笑起来,想着穆少霖的样子,又看看赵珂,很配,他们很配呢。想着想着,苏云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跟着便呕出一口鲜血来晕了过去,而血沫子飞溅在赵珂的青色袖角上,怎么看怎么刺眼。
她一直把那日蓟州城外的所得当做老天额外的恩赐了,藏在心底便可,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便能看淡,结果,她只是将他放在了最深又最脆弱的地方,不敢触碰而已,一经提及,她便即刻溃不成军,如何也不能放下了。原来她以为的高明,不过都只是些自欺欺人罢了。
喜欢此生一世安好请大家收藏:(321553.xyz)此生一世安好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