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和妙歌两人,在五步开外行了礼,便立于一旁,垂手听命了。
苏云音见两人眼眶微红,倒像是刚刚哭过了一场,也不明说,招手唤二人上前来,伺候自己起身,一边垂下眉来,玩笑着问道:“方才听殿外隐隐约约传来些声音,倒像是谁哭了一样,我瞧着,莫不是你们俩吧?”
才为苏云音套上一件中衣,还未来得及系上衣带,闻此,两人以为方才之事,已尽数被苏云音听去了,双双跪下,齐声道:“奴婢等罪无可恕,请娘娘赐罪。”
“好好的,这话又是从何说起?”苏云音只好自己拢上外衣,奈何身子绵软无力,总也使不上力道,好半晌也不过穿上了一只袖子,故而又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吩咐两人快些起身,又自嘲道:“我这般倒真是个富贵命了。”说完笑的一脸忧伤。
两人见状,自然赶紧爬起来伺候着,着人又办了火盆进来,才扶着苏云音歪在榻上,又在苏云音的腿上放了一个手炉。这边苏云音才坐好,映月就跪在了苏云音脚边,妙歌也跟着跪下来,倒让苏云音疑惑非常,拉着两人起来,道:“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成,我可记得往日里,你们都不是如此规矩的。”
苏云音本想逗两人一笑,却不想,映月反倒滚出两滴眼泪来,哭道:“丫环们不中用,竟毁了娘娘的药,云华真人远在南安,又不得药方……”映月害怕苏云音熬不过这漫长的冬日,话未说完,就先哭了起来。
“快起来。”苏云音又拉两人起身,她二人只是不动,苏云音只好罢手,却说道:“我只当是什么,一包药罢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再吩咐太医抓一剂就是了,哪里就要你们哭成成这样了。”
闻苏云音倒是成竹在胸,映月也是一喜,以为有了办法,刚站起来,又觉不对,立马又哭丧了脸,吞吞吐吐道:“药方……”
“我自小便有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你莫不是忘了不成?”苏云音轻笑着,又将妙歌拉起来,吩咐道:“快备了纸笔来,我写下来便是。”
这下映月当真是放心了,匆匆地抹了眼泪,备好了纸笔,便在那桌前研着磨,妙歌给苏云音披了一件披风,扶着她慢慢地走至桌前坐下,接过映月递来的笔,在妙歌铺开的白纸上写到:薤白三钱,枳实三钱,茯苓三钱,桑白皮三钱,丹参三钱……写罢,放下笔,吹开了墨汁,说道:“就这些了,派个人去趟太医院取来就是了。”
“奴婢去吧。”妙歌自告奋勇,收起药方,行过礼,便往太医院去抓药了。
桌案靠近窗边,总有几丝凉风透进来,苏云音总觉又比昨日冷上了许多,赶忙收紧了些披风。不过才写了几个字而已,苏云音的双手已经几乎冻僵,于是将双手放在手炉上,捂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吩咐道:“映月,你去泡壶热茶来,暖暖身子。”
说罢,又想起映月不让喝茶的事来,无意中勾起了嘴角,又补了一句道:“泡一壶滚滚的参茶来。”映月这才应着,出了内室。
映月前脚才出了门,苏云音便将捂在手炉上取暖的手伸出来,又握住了笔,给司徒空写了一封信,大意不过是说,自己的药已经用完了,还需托人早些送了来。
至于方才写给妙歌的药方,不过是怕吓坏了大家,才出此下策,然而大约却是不用的。虽说药方不见得有什么不同,只是东夜南安水土相差甚远,种植的药材自然有药性强弱的差别,且其中有一味药,却是司徒空自己嫁接未来的,东夜自然没有,苏云音也就没能写上去。如此一来,药方虽无大碍,药性却改了良多,却不见得再是救命的良药了。
好在苏云音下山时,半夏送了保命的丸药,大约还能拖的一时罢。苏云音正在感叹,映月便端着参茶进来了,苏云音忙叠起书信,置于一只小巧的绢袋内,大大方方地递给映月,道:“久不见师姐,想念的紧,写封书信以慰思念之意,倒也不白费了你辛苦研的墨了。”
映月虽未见过觅波,却也有所耳闻,知是位厉害的女侠,一向与苏云音亲厚,也就接过了那布袋,笑着说道:“此刻,想必娘娘的师姐也在想念着娘娘呢。”然后又给苏云音倒了茶,这才出了内室,唤来可靠的人,吩咐快些送去南安,亲手交于万灵山的觅波手上。
苏云音喝了参茶,身上暖和些许,扶着桌案想要站起身来,却是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好在映月堪堪扶住了,劝道:“娘娘躺着吧。”
“我都快成废人了。”苏云音摆摆手,又道:“外间冰天雪地,你便扶我在这屋内走走吧,躺了这些日子,骨头都软了,再这般下去,便是明明白白的人,也要不中用了。”
映月细想,其中不无道理,拨了拨手炉中的碳,燃的更旺了些,才又递给苏云音抱着,扶着她在内室里慢慢地走走。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映月见苏云音内里实在亏的厉害,才这么会儿时辰,苏云音脸上已经起了薄薄的一层的汗,映月担心再累着苏云音,便扶着她在软垫上坐了下来,说道:“先歇一会儿吧。”又掏出手帕来,仔细地拭去苏云音脸上的汗。
映月给苏云音倒了一杯参茶,见她喝的差不多了,又道:“方才娘娘出了汗,还是换件衣裳吧,一会儿去了热,少不得要冷的。”
苏云音虽是厌烦这般的麻烦,却又不得不答应着,这才起身往内室里去,那边车礼匆匆忙忙奔走进来,才喊了“娘娘”二字,便顿住,不敢继续再往下说了,他知者妙歌与一般从南安带来的丫头,还要不同寻常一些,又跟映月最是要好,便低垂着头,满眼的都是焦急和为难。
苏云音问:“何事?”
“妙歌姑娘……”车礼嗫嚅着,突然跪倒在地,道:“请娘娘节哀。”
苏云音心中突了一下,后退两步,复又跌坐在软垫上。再观映月,却是呼吸吃紧,心中分明是不相信的,可眼泪却先相信了,止不住地往外流,糊了眼睛。映月拽住车礼的衣袖,问:“妙歌,妙歌在何处?”
“太……太医院。”映月眼神空洞,满脸的泪,梗这一口气,声音却是意外的清晰,吓得车礼都结巴了起来。
话未了,映月也不及着一件披风,便冲出了殿外的风雪里,一路往太医院跑去。映月虽是个嘴巴厉害的丫头,心却软的一塌糊涂,又重情义,在东夜只妙歌一个小姐妹,如今当真去了,她如何不疯魔一番?苏云音却是担心着她,忙跟车礼说道:“你快跟上去看看,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车礼赶紧应下,跟着就追了出去,刚追出凤梧宫,就见映月在前边不远处,踉踉跄跄走不大稳。车礼急走两步追上去,搀了映月,冒着寒风往太医院去。
太医院前围了大小丫环內监一大群,嘴里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或是嘲笑,或是悲悯,或是旁观,全是看热闹的嘴脸。这些看在映月的眼里,心里难免一凉,正要将这些无关紧要的人骂走,车礼却已经剥开人群,招呼映月赶紧跟进去,映月只好捂着耳朵,快步跑进了太医院。
太医院的正堂中,摆着一架竹榻,上面躺着一位女子,原本嫣红的衣衫上,却有一块一块的深红色,红的发黑,脸上盖着一块白布,看不大清楚,只能通过白布未能遮住的耳际,看到一些死白的皮肤。
远远的,无论是那身形,衣服发饰,还是苏云音只给她俩的耳环,映月都能确定那是妙歌无疑。但是映月仍不死心,冲上前去,颤抖着手,想要揭开她脸上的白布却又迟疑着,犹犹豫豫终于揭了白布去,又死死地闭着眼睛,最终还是没能再看一眼又给盖了回去。映月瞧着妙歌后脑勺的伤口,仍旧不断地滴着血,在竹榻下积了一滩,骇人的很。
映月再也控制不住,伸出双手紧紧地捂住伤口,想要捂住还在流下来的血,却用力过猛,反而触动了伤口,致使那伤口处又流出更多的血来。看着无济于事的徒劳,映月蹲在地上,抱住妙歌就狠狠地哭了起来,一边哭喊着,述说着两人的过往,声嘶力竭,让一旁陪着的车礼也感同身受,一时悲苦万分。
车礼粗略地摸了一把泪,压住心中的悲恸,上前一步,嗓音甚是嘶哑,道:“姑娘节哀吧。”见映月不睬,只是哭,车礼又道:“两位姑娘情同姐妹,心思必然所差无几,如今姑娘你哀恸至此,妙歌如何安息?不为别的,姑娘只想想娘娘吧,姑娘如此,还有何人能伺候娘娘?”车礼又是讲了于公于私的道理,又是连哄带骗地说了一大堆,好歹才勉强的劝住。
映月木了许久之后,才呆滞地问道:“妙歌……她如何就去了?”
映月问的模糊,大约是悲伤之至,车礼倒也听明白了,知道映月想问什么,说道:“妙歌姑娘特来太医院为娘娘抓药,正遇上锦绣宫的小翠来为淑妃娘娘抓药,小翠说是进不得凤梧宫,伤不了娘娘,只能拿妙歌姑娘为为已逝的小皇子和秋实报仇,拿了药罐砸了妙歌姑娘的头。后来见众人围了上来,不愿牵连到淑妃娘娘,大喊大仇得报,也就跟着撞了墙去了。”
小翠的事,映月不想关心,只问:“妙歌去前……”
车礼抢先答道:“妙歌姑娘走的快,没经受多少痛苦。”
“那就好,那就好。”映月低喃着,眼泪情不自禁地又流了下来。
车礼瞧着院外围着的众人,如此终究不是个办法,于是说道:“姑娘,回宫吧,禀明了娘娘,也好尽快让妙歌姑娘入土为安才是。”
“好,好。”映月也没完全听清车礼所言,只木木地点着头,游魂一般回了凤梧宫。
醉蝶早已在凤梧宫的宫门前等候多时,见两人回来,忙迎了上去拉住映月。映月浑身冰冷,木木呆呆,又满脸的泪痕,实在不宜进去伺候,车礼也就擅作主张道:“你带着映月姑娘歇着去吧,再煮一碗姜汤去。我便进去回话了。”
醉蝶带着映月自去歇息,车礼也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向苏云音禀明。
妙歌不过及笄之年,正妙龄年华正好时,却遭此噩耗,于异国他乡香消玉殒,不可谓不令人悲伤啊。苏云音惋惜了一阵,又哀叹道:“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车礼劝道:“忧思伤身,娘娘千万保重才是。”
好歹妙歌与她主仆一场,遂,苏云音吩咐车礼:“找几个稳妥的人,在宫外寻块地方,置一灵堂,停灵四十九日,也算尽尽本宫的心意。再派人接了她的家人来,见上最后一面,或是于东夜厚葬了,或是于她家人带回南安,全凭他们拿个主意罢。”话毕,免不了又是叹息一阵。
“是。”车礼应下,正要退出去按吩咐办事,却听苏云音又吩咐道:“映月与妙歌总是不同些,你着人好生照顾映月,这几日,权且让她缓缓,殿内也不必她来伺候了。”
“奴才告退。”车礼领命,便退了出去。
酉时未到,东夜的天已经黑了下来,映月赶走了醉蝶,孤身一人蹲坐在床上木木呆呆的,不知是该哭还是该怒。这时,门外的敲门声一声紧似一声,而映月也全作不理,门外之人倒也没了耐烦,径直推了门进来,倒想念叨映月几句,但看她那番要死不活的模样,又不大忍心起来。
那传话的丫环行至映月跟前,地上一叠纸,说道:“娘娘念你哀痛无处诉,故而在后院中悄悄的设了祭坛,作了这诔文,全了你们姐妹一场的情分。姑娘趁着天黑,赶紧去吧。”而后总是不大放心,又提醒道:“娘娘既已施恩于你,你便是祭奠一二,只一件,便是再悲痛欲绝,也莫当真动了火,哭出了声,让人知道咱们凤梧宫犯了宫规。娘娘如此看重于你,你也该适可而止才是,咱们做奴才的,先主子后才说自己,莫要失了本分才是。”
映月心知肚明,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传罢了话,那丫环头也不回的走了,要她说,这映月就是矫情,深宫之中还要装模作样地哭着姐妹情谊,这也就罢了,平日里仗着娘娘看重,越发的没了规矩,一张嘴当真是厉害的紧,凤梧宫上下,多少人是被她教训过的。今日,她也算是为醉蝶讨回了一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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