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拿出不知何时做好的两个黑色锦缎拜垫并排铺在了地上,双手合十跪在了其中一张垫子上。
徽拾的视线从轻飘飘的篆烟上移到了黄莺的背影,视线再度偏移到了剩下的那张拜垫上,上面鳞光闪闪,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拜垫上用的是一种墨绿色的线绣的一只代表祥瑞的麒麟巨兽,长长的麟尾几乎绕到了它的头顶,身上的麟甲迎着晨光在微微闪烁。
黄莺嘴里开始絮絮的念着祷文,虔诚得像是一个信徒,徽拾觉得黄莺宛如耳语一般的嘟哝像一排排蚂蚁悄悄的爬进了她的心里在一点点的啃噬她的心。
下过了一晚的夜雨,空气里透露着满满的清爽,混着中庭里几乎成片的菊花清幽的香气让人的心格外宁静,天空高高悬起不若下雨时那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的模样。
徽拾看了眼窗外,所有的宫女都退到了殿外,中庭里空无一人,她叹了口气,撩起裙角跪在了黄莺的身旁。
她不敢去看画上的萧凌峰,愧疚和不安充斥了她的心,一阵阵酸楚泛上心头,嘴里也开始一点点生出苦涩的味道,她眼神停歇在盘香燃烧出的篆烟上良久,终于合上了双目,双手合十,念叨起了祝祷文。
雨后的太阳最是火烈,金色的光铺在地上像是碎金,池子里也泛着粼粼波光,一尾尾红鲤鱼绕着枯黄残破的荷叶嬉戏,听见人来的脚步声,一下便扎到了水底深处。
萧凌隐沿着水磨方砖铺成的小径缓缓走过凤仪宫外的枯荷池,心就像是飘在春风里,没来由的喜悦飘飘荡荡将他层层包裹,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踩在云端,美好但是觉得那么不真实,感觉一切都好像是个梦,他悄悄的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清清楚楚的疼痛却让他笑了起来,小径被雨水冲刷了整整一夜显得光滑干净,上面还凝着一层浅浅的水光映着初升的红日,一脚踏去湛起浅浅的水纹,踏碎了水纹里的火球。
他远远望去,凤仪宫侧面的墙上爬满了火红的地锦,叶枝繁茂、火红斑斓,一眼望去绚丽夺目,红叶层层叠叠,覆满了整面墙壁,像是开了一片的鲜花,夺目十里,风吹得沙沙的响,摇摇抖抖的像是他此刻剧烈跳动的心,像蝴蝶一般的翩翩欲飞,就像要飞到天上去。
皆散乱着站在殿外的宫女见到他来立即下拜行礼,他问为何她们不在殿内伺候,得知是黄莺说怕打扰皇后休息特意吩咐的,他隐隐蹙起了双眉,昨夜她发了低热,难道还没好?他挥手拒绝了要太监进殿内通报的惯例,只带了施蒙蒙一人进殿。
他努力放轻脚步,害怕惊扰了她的好眠,他沿着游廊轻轻的转了个弯便来到了她的窗下,錾金镂空的乌木窗将室内展现得一清二楚,她和黄莺双双跪在地上的情形让他一览无遗,墙上挂着的那卷画轴让他瞬间如遭雷击,窗下的紫檀木书案上水粉颜料俱在,画笔上残留的一点红色的颜料此刻在他眼里都是格外刺目,那笔尖像是一把尖刀“突”的一下捅进了他的心里,带出了鲜红的心头血。盘香燃烧生出的盘旋篆烟弥漫,透过窗户萦绕鼻间,让他觉得气息都不通畅起来,浓郁的檀香气味让他猛然觉得嗓子奇痒无比,他咬紧牙关,努力抑制住想要咳嗽出声的渴望。
萧凌隐猛然转身,快速的离开了,等到了殿外才反应过来,全身的力气在此刻全部抽空,他停在原地,像是多往前迈出一步都会耗费他最后一点用来支撑身体的力量,脑子里混沌不堪像是一滩泥泞,耳边嗡嗡的响,太阳穴也突突的跳,胸口传来尖尖刺刺的感觉,痛得有如白蚁噬心,他抬头望天,一轮红日高挂,金色的光线普照,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周身浸满了寒霜,好像赤身处于严冬。殿外的石板大道长长直直,抵达尽头却又是一次拐弯,好像永远也无法抵达他想要去到的地方,就像是去到她心上的路一样,看似宽阔平坦,但他努力的奔走,每一次都像是快要抵达,但结果不过是又拐了一个弯而已,他站着这条路上眺望,每走一步却越感觉绝望,一直走一直走心却像一步踏空那样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沉到他自己都看不清的深渊。
明明不顺路,但还是要在早朝前绕路来看她一眼,他在夜里辗转反侧,担心她的低热未退、担心她睡得不好、担心被子太薄会让她再度受凉、担心宫里的膳食会不合她的口味、担心自己为她派遣的宫人会做得不好惹她生气,他的这么多这么多担心,却在隔窗窥视的那一眼之后成为了一个笑话,只是隔窗那一眼,便如一把剪刀一下子便剪断了他所有的一厢情愿。
“皇上?”
施蒙蒙的声音像是一剂救命良药,将他从迷糊混沌里解救了出来。
消沉逐渐散去,理智逐渐恢复。
“你去告诉凤仪宫的人,不许告诉皇后今天早上朕来过的事,还有,这半个月你好好的留意一下凤仪宫。”
施蒙蒙忙应声答应。
萧凌隐再次回首看了眼朱漆宫门上方悬挂的匾额上烫金的三个大字,继而甩袖离去。
雨季的到来除了赐给百姓一年丰沛的水分以周养庄稼之外,还有的意义大概就是让人有了更多的时间倚窗听雨、感秋思怀了吧!
自从半月前晴过几天之后,连日来都要么是小雨淅淅,要么便是阴云沉沉,又或是在半夜突袭一场凉爽的秋雨,不过,花园里的色色菊花倒是开得更加娇艳了,隔着雨幕都能闻到菊花丛里透过来的清香。
又是掌灯时分,因为小雨沥沥的原因天很早便开始暗下来了,宫内外早已经挂满了宫灯,檐下廊下挂得红彤彤的,像是串珍珠似的,明亮的一盏盏宫灯将凤仪宫照得如同白昼。
徽拾倚在正堂的窗前,窗台上种着一盆墨菊,红紫的花朵宛如一团红墨在昏昏暗暗的光线下格外夺目,一丝丝花瓣层层包裹着花心,外围沾染着一点点细小的雨珠,看起来就像是出浴的美人极为惹人怜爱。
她回首望了眼桌上透明的琉璃灯罩里的蜡烛,已经烧了一个指甲的厚度,她再度望向门口,仍旧只有风卷残叶并无半点人影。刚刚川公公来报萧凌隐会在晚膳时分过来,可到现在都没出现,会不会有什么事耽搁了。
正想着,殿外高声传报“皇上驾到”,她匆匆忙忙理了理衣裙,刚走至门口,萧凌隐便已经踏入厅内,她刚俯身行礼就被他伸手托住了双手。
他的身上有一股夜里凉露的气味,混着雨水的味道让人心里格外欣喜,他的双手却极温暖,一点儿也不像是穿过寒雨而来的人,他全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暖意,好像再剧烈的严寒也无法入侵他的身体。
“徽儿,朕为你带来了一件东西。”
他话音刚落,川公公便从他身后踏出,双手捧上来一只碗钵一般大小的彩釉花盆,花盆里有一株不知名的美丽花木,叶子小如蚕豆却青翠滴绿,血红色的花瓣细细长长,包裹着环绕在花心的周围,末了绕成一个海螺一般样子的花结,凑近一闻,还散发着奇异的幽香。
“这是什么花?”
萧凌隐伸手抚着那细长的花瓣,回答说:
“这叫织夜螺,是从关外传来的。”
徽拾也笑着伸手去触摸织夜螺的花叶,冰冰凉凉像是面上结着寒霜。
“好奇怪的名字。”
“这织夜螺有个故事。传说很久以前有个姑娘叫织夜,她爱上了一个男人,但那个男人不爱她,那个男人一心只想着他的亡妻,织夜不死心,她拼命的对那个男人好,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但那个男人始终心如寒冰无法消融,他对织夜一直视而不见。最后,终于有一天织夜积郁成疾命不久矣,但她还想再看一眼那个让她爱了一生的人,她耗尽所有的力气走到那个人门前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吐出了一口鲜血,后来那鲜血沁入地面,在织夜死了之后,就长出了这株花。由于它长得很像海螺,所以人们为了纪念这个痴情的女子就将这株花命名为织夜螺。”
叶子上的寒霜一般冰凉的触感像是叮了她一下,她轻轻的收回了手。
“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个织夜为什么非要等一个不爱她的人呢?”
萧凌隐也收回了手,在浓如黑墨的夜色里,灯光照映着这株血色的花木显得妖艳至极,那细细长长的血红色花瓣缠缠绕绕的就像是一团鲜血,仿佛下一刻就会流泻下来。
“就因为她爱他啊!即使明明知道等的是一个不爱她的人,她还是这么义无反顾。”
窗外的风雨还在沙沙的响,隔着重重雨幕,他好像听见了雨水击打在竹叶上“噼啪”声,这一刻,一切都像是凝固了一般,除了簌簌的雨声,四下寂静不已。
他的眼睛晶晶亮亮,像是这雨夜里唯馀的两颗星星,但却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他回首看着她,打破这寂静:
“它还有花语。”
他在柔软的地毯上踱了几步,视线停留在透明灯罩里那株不断流着泪的红烛上:
“它的花语是等待爱情的奇迹。”
窗外呼呼的风声和唰唰的雨声,一声声的像是打在他的心上,冰冰冷冷的寒雨像是沁进了他的心里,将他的心都浸泡得凉凉的,像眼泪一样凉。
“可我觉得,如果一个人不爱你,你等多久都是徒劳,这样做爱的那个人痛苦,被爱的那个人也不堪其扰也痛苦,还不如早些放手,说不定对于两个人都好,我也从来不相信奇迹,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奇迹,奇迹是人们拿去骗那些想得到却又得不到的那些人的假话。”
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声像是一下子就紧贴在了他的耳边,簌簌的声音一次次给他送来绝望的感觉,心猛然从高空坠落,摔得七零八落,鲜血四溅,就像织夜螺那团细细长长的血色花瓣。
皮肤一寸寸收紧,感觉下一秒就要龟裂开来,他的喉头发紧,发出的声音都不再像是自己的。
“你认为该放手?”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喃喃自语。
回太极殿的路上,雨势小了许多,逆着灯火看去,就像是根根银针斜插入地。
萧凌隐沿着廊下的灯火一路向前,心潮翻翻滚滚好像海啸快要来临之前海面翻滚的波涛。他无目的的随意游走,头上是施蒙蒙为他撑开的油纸伞,脚下是平整宽阔的石板大路,石板路面上积聚了一层浅浅的水纹,倒映着数盏璀璨的灯火,一脚踏去,湛开浅浅的水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一下子便踏破了积水里倒映着的万盏灯火。
突然一阵忽远忽近的琵琶声传来,他踏着乐音缓缓走近,越向东乐音越清晰,直直的走到了一扇紧闭的朱漆兽头衔环大门的门口,哀婉凄切的琵琶声正是从这里散出,他抬头看向上方的匾额,烫金的三个大字“凤藻宫”在灯火的辉映下熠熠生光,他却一时想不起这是谁的寝宫。
萧凌隐回头问道:
“这是谁的寝宫?”
“皇上,这是皇贵妃江氏的寝宫,要奴婢去敲开门吗?”
雨伞上突然传来“哔哔啵啵”的声响,雨势又变大了,冷风阵阵侵袭而来,虽打着伞但衣袍下摆还是被打湿了几乎一半,路面上浅浅的积水湛上来也打湿了鞋子,风寒入体只怕是要生病的,他思忖了一下,点了点头。
凤藻宫内暖气茵茵,龙脑香的气温扑面而来,灯火闪闪,霎是温馨,绘绣着白雪塔的赭色地毯从殿门口一直绵延到最里边,地毯尽头惊慌失措的江瓶沉放下手中的琵琶站起身来向他行礼,萧凌隐将她扶起,踏着地毯走到尽头,看了一眼横放在一旁的琵琶,回头笑着说:
“原来你还会弹琵琶,弹得还这么好,不过朕听来倒是有一股幽怨之意。”
江瓶沉闻言慌忙跪倒在地:
“臣妾不敢,只是雨夜无聊,弹一曲聊以慰藉罢了。”
他莞尔一笑,上前来扶起江瓶沉说:
“朕又怪你,你怕什么?况且你我二人素有交情,也算是棋友一场,何必惊慌。”
“皇上如今今非昔比,臣妾实在不敢造次。”
一种独有的孤独寒意向他席卷过来,他感觉有些疲惫,他望向江瓶沉,明亮灯火下的她肌肤瓷白如玉,一双杏眼脉脉含情,十指纤纤像是削尖的葱根,他有些恍惚,无端端的想起刚刚同样明亮的灯火下静静伫立的于徽拾,她纤纤指间抚过织夜螺血红的花瓣,灯下她肌肤嫩白如玉,眼睛亮若晨星,在昏暗的雨夜里美如画上的天仙。
她让他心动不已,但是她又亲手刺破了他的希望,她随意的丢弃了他的爱。
“好久不曾与你对弈了,今晚你陪朕下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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