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五天不曾下雨了,那种潮湿的感觉逐渐从空气里消失,脱去那一层厚重的雨雾,徽拾感觉身子都轻盈不少。
一月之期已到,今日最后一次祝祷已经在早上完成了,徽拾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感,这段时间忙着萧凌峰的祝祷之事倒没注意到萧凌隐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了。
或许他是事情太忙才没时间过来,徽拾从门口望去,只见玉宇无尘、星辰泄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细风轻卷,凉丝丝的空气扑面而来,既然他有事不来,那她就去找他好了。
她决定在今晚告诉萧凌隐关于她腹中孩子的真相,他一定会高兴的,她想。
徽拾打定主意便带着黄莺出了宫门沿着长长的石板大路一路向东想到太极殿去找他,她心情雀跃,像是迎风的纸鸢稳稳的翩飞在云层之上,又像是炎热夏日里浸入了凉凉的泉水里,她能想象他笑逐颜开的模样,他那浅浅的酒窝像是盛满了蜜糖,甜甜的透着花香蜜糖牵出细长的丝线直直的流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眼角眉梢皆是掩藏不住的笑意,她踏着碎银一样的月光,觉得自己都快要凌空飞起,她几乎忍不住的要笑出声来,此刻只觉得这条路为什么这么长,好像一直走一直走都走不到尽头一般。
前边是一池枯荷,在月光的辉映下连枯荷都变得这么美。
徽拾心里一心想着太极殿,丝毫没有注意其他任何的檐宇楼阁,几乎已经走过了一扇朱漆大门,跟在身后的黄莺突然出声:
“小姐?”
她回头,脸上的笑意未减,迎着夜风,她的衣带飘飘。
黄莺似乎有些不忍心一般,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向右方上空伸手一指。
徽拾顺着黄莺手指的方向看去,猛然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在黄莺指向的尽头,一盏表示帝王临幸此处的硕大的大红宫灯高高挂起,在檐口迎风缓缓旋转。
徽拾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纸鸢突然被风扯断了线,上一刻还在空中乘风翱翔,下一刻却直直栽倒在地,摔了个骨散肉裂。
那盏大红的宫灯迎风旋转,看在眼里忽远忽近的,不一会儿便湿意然然,模糊成了一团火,直直的烧进心里去。
朱漆的大门紧闭,隐隐的琵琶声从高墙之内传出来,听在耳里恍如竹签一点点扎进肉里,心像是被谁狠狠揪了一把,疼得痉挛起来了,她猛然伸手捂住了胸口,她低下头大口大口的呼气,喉头哽哽,眼眶酸涩,她昂起头,看向天空中那轮银色的弯月,寥寥的几颗星点缀在天幕之上,像是火星在黑色云锦之上烫出的几个小洞。
她倔强的昂起头,努力的想把眼泪都憋回去,就算要流也要让它流进心里。
她模糊的视线久久的停在那盏随风旋转的大红宫灯上,她多么想不顾一切冲进去问他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这样将她的真情踩在脚底?可是,她不能,她,不能。
眼前红如烈火的宫灯还在旋转,仿佛越转越快,她几乎要目眩晕倒,眼前的一切时清时浊,夜风习习,从领口袖口灌进衣内,寒意彻骨,她觉得肚子开始痛起来,比心还要痛,捂住胸口的右手缓缓下移,抚在了高高隆起的腹部。
突然,那扇朱漆大门发出沉重的一声“吱呀”,一扇门开了可容一人进出的宽度,门内闪身出现一个人影,裙裾飘飘、环佩叮当,却是施蒙蒙。
施蒙蒙看见僵立在门外石板路面上的徽拾,灯下的徽拾容颜惨白,眼睛闪着盈盈的水光,氤氲了一层厚厚的水雾,让人感觉她下一秒就会痛哭出声,哀戚的眼神让蒙蒙觉得像是看见了屈死的冤魂,她僵立不动的样子让施蒙蒙感觉诡异到发颤,施蒙蒙大惊失色,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异常。
“皇后娘娘?您……”
施蒙蒙快步上前想要扶住徽拾,徽拾的手又僵又冷,让施蒙蒙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像是触摸到了一截在寒冬里冻了一个晚上的树杈。
蒙蒙刚刚触到徽拾的手,她却像是被电到了一般向旁边闪去,施蒙蒙的双手停在风里,习习的夜风从指间穿过,寒意森森。
徽拾看得眼睛好痛,她只眨了一下眼,眼泪便顺着颊边滑落,清澈的泪珠在灯下闪着幽幽的光,连泪痕都照得一清二楚,她抿了一下唇,唇上玫瑰味的唇脂更加沁进去了一些,舌头一舔便尝到了玫瑰花香的味道,泪水在风里已经被蒸发得干干净净,一缕发丝被吹到身前缠绕在颈间,徽拾抬头再次望向那只随风旋转的红灯,她开口,声音有些喑哑:
“多久了。”
施蒙蒙觉得脚下的地板都变得松松软软,好像处在土崩地裂的前夕随时一脚都会踏空,寒风从四面八方袭来,事到如今,怎么说,说什么,都是错。
蒙蒙的嘴唇轻开微微颤抖之后又缓缓合上,她双唇颤抖,不敢正视眼前这个一心一意眼望那盏高挂红灯的女人。
高墙之内传来的琵琶声里加上了箫声,两音合奏,声音清清楚楚落在耳中,一道清脆的女声轻启朱唇,歌声悠扬,越过高墙飘散在风里送到她们耳中。
徽拾听得清楚,那歌声唱的是《留别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一字一句刺得徽拾眼底已渐渐消散的泪意又汹涌上来。
徽拾不说话,好像倔强的一定要听到施蒙蒙的回答。
“半个月了。”
“半个月……半个月……”
徽拾呢喃着,踉跄着向后退去,忽然腰好像闪了一下,肚子猛然痛了起来,她一手撑腰一手扶着肚子,额上也渗出密密的汗水,她痛呼出声,几欲蹲坐在地。
黄莺丢掉手中打亮的宫灯,蜡烛倾倒,纸质的灯笼瞬间燃烧起来,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从身后撑住了徽拾的身子。
施蒙蒙也上前去扶住了徽拾,她感觉徽拾全身都在隐隐发颤。
徽拾半倚在黄莺的身子上,痛成了唯一的感觉占据了她的身心,高墙之内的婉转歌声劈开重重高墙直抵她的耳中,她的身体隐隐发颤,极力的在压制着痛苦的蔓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歌声戛然而止,乐音袅袅却依旧未停。
“皇后娘娘,我去禀报皇上。”
施蒙蒙说完转身欲向门内冲去,徽拾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气息依旧有些不稳,连说一句话都显得如此吃力:
“不要……不……许去,不许……”
徽拾的眼泪哗哗流下,她听不清黄莺和施蒙蒙在说些什么,只看见她们的嘴唇一开一合,耳边却只余下呼呼的风声,唯一的感触是弥漫全身的疼痛,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正在束手无撤心慌焦急的时候,一对太监打着灯笼从远处慢慢走近,施蒙蒙绝境逢生般的笑了一下,赶紧冲上前去,让他们帮忙将皇后送回凤仪宫,又派了一人去太医院请太医。
凤仪宫上上下下慌乱的忙了一夜,施蒙蒙守在殿外,听着徽拾一声低似一声的痛呼,她的心都揪到了一块,她在殿外踱来踱去,几次三番想要冲出去告诉萧凌隐,可她一想起徽拾流着眼泪说“不许”的样子,她就只能停下脚步。
殿外花圃里有一大簇各色的菊花,争芳斗艳临风浴月开得正茂,清香随风飘散,天上玉宇无尘,弯月如银,墙上爬满了被风吹得“沙沙”直响的火红火红的地锦,看起来就像烈火攀沿着墙壁在熊熊燃烧。她将脚下的青石地板踏得“多多”作响,眼神焦急不时望向紧闭的殿门,殿门时而开开合合,人们进进出出步履匆忙,施蒙蒙感觉心头压着一块大石头,上不来下不去,堵得心头闷得慌。
房内始终没有传来婴儿的啼哭,到最后连徽拾的声音都低不可闻了,她心里开始慌慌的,一度想要冲进去一探究竟。
这一夜过得似乎特别漫长,月亮像是被谁撑住了一样迟迟不肯落下去,一个夜晚像是过了好几年那样久,终于熬到黎明的到来,天边就快要露出曙光来的时候,忽听得房内传来一声不甚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施蒙蒙终于喜极而泣,一行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只是猛然觉得心头的大石头忽然间变成齑粉消散在了空中,她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迎着呼呼的晨风安静的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施蒙蒙冲进门去,黄莺也双泪长流,看见她进来忙不甚熟练的抱过孩子去给她看。
黄莺哽咽了:
“你看,是个男孩儿。”
凌乱的床铺上躺着虚脱的徽拾,她的发丝被汗水浸透黏在颊边,她的双眼无神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她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死去了一般,黄莺抱着孩子给她看,她却转过脸去闭上了眼睛,嘴里发出的声音嘶哑非常:
“抱走,我不想看。”
立即有专门安排的乳娘上前接过孩子抱到一旁喂奶,施蒙蒙走到床前,轻声的说:
“皇后娘娘,那蒙蒙就先回去了。”
徽拾没有睁眼,颊边余下的汗水在灯光下闪着晶亮的光,她“嗯”的一声,随即说道:
“谢谢你。”
直到早朝以后,萧凌隐才知晓徽拾已产下孩儿的消息,他在人前努力维持着应有的威仪但内心早已心潮汹涌恨不能立即就到徽拾的跟前,他来不及想其他的事,只是专心的走着,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达凤仪宫的时候已经是一身热汗黏黏,额上也有细密的汗珠,他抬手擦了一下,跨步进殿。
殿内安安静静,空气里飘荡着幽微的百合熏香的气味,他阻止所有想向他行礼的人,踏着地毯撩开层层的纱帘轻声的走到床前,床上的徽拾容颜憔悴,脸色惨白,眼眶有些发红,像是劳累至极的样子,她沉沉的伏在枕上睡去,清浅的呼吸在落针可闻的屋内听得格外清晰。
他俯下身替她拉了拉被角,她身上独有的橙花香扑鼻而来,他伸手触了触她的脸颊,温温软软的,他笑了笑,轻轻的转身离去。
乳娘抱着孩子在殿内一角放置的卧榻上喂奶,他轻轻走上前,乳娘急急的起身以为他是要看看孩子,但他只是瞟了一眼,并未抱过来,他的眼神稍显冷漠,最终什么也没说便走向了殿外,他知道自己心里还是没能过去这个坎,床上躺着的是他最爱的女人,但他最爱的女人生下的却不是他最爱的孩子。
徽拾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便睁开了双眼,隔着重重的纱帘,他的动作他的表情他的冷漠一点不差的落在了她的眼里,她闭上双眼转过脸去,感觉到心一点点死去。
此刻她觉得自己无助惶恐极了,她像是在大海里浮浮沉沉,又像是一只落单的孤雁,不知道该往哪里飞,她不知道今后究竟该怎么走下去,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孩子吃奶的轻声传来,她长长的舒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她至少有一个孩子,她想,无论怎样这个孩子都是她一生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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