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达城外渡口的时候,天还未亮,夜色尚还笼罩着四野,耀眼的启明星高挂在东方,城外的晓风有些大,吹得徽拾的斗篷“啪拉”作响,远远望去一片茂盛的芦苇丛团团包裹着河岸,迎风摇曳婀娜多姿,白色的芦花如同棉絮飘飘忽忽的在空中乱飞,四周寂无人声,只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响亮的蛙声,以及数声蛩音从草丛中传出,如泣如诉,达达的马蹄声在这寂静的四周里响得格外令人心惊,徽拾无端的感觉今日的蛙声、蛩音甚至马蹄声都有些伤感,似乎都在悲悯她今日将要离开这里,并且终生不再回返。
徽拾勒住缰绳,身下矫健的白马似乎也变得通透人性,发出呜呜的悲鸣,慢慢的停了下来,她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漆黑一片已被雾气所掩,来时的路已经一片茫然,仿佛再也无法寻得归途,她如今只能向前走,只回这一次头,然后向前走,一辈子都不再回头了。晓风凉凉渗进她的衣衫里,冰冰的像是她那日在雨中的感觉,身体凉,心、也凉。眼前是茫茫的一片芦苇,芦花雪白像是飘散的雪花在空中荡荡悠悠,渡口的方向隐隐有黑影映入眼帘。
徽拾翻身下马,走上前去,原本以为这江边只有芦苇,却不想在岸边的泥地里还生长着萋萋的刺苋和空心莲子草,她走动发出的细碎脚步声惊扰了芦苇丛里的一只野鸭,它扑棱棱的从芦苇里飞出,翅膀扇出的风扑乱了空气里静静飘荡的芦花。黑影在视野里渐渐清晰,一叶扁舟正静静横停在水边,甲板之上也飘停了许多的芦絮,静得像是已经等待了千百年之久,舟上一人身姿挺拔但却略显消瘦,像极了夕阳微风里静静伫立在原野上的一棵香樟,隔着浓重迷蒙的雾色,徽拾却还是看见了他深情温柔的亮比晨星的双眸和一如既往的如画眉眼。
晨风微拂水面,水上泛着粼粼波光,澄澈明净的水里还倒映着天边明亮耀眼的星辰,袅袅水雾飘升在水面上,迷迷蒙蒙有如仙境,水面宽阔浩渺,顺着水流浩浩荡荡不知要流向何方,远远望去,似乎水的尽头已经与天际相接,浩浩荡荡的江水似乎在天际涌流,流着流着就变成了天上的层云,一团一团软软的堆在天上。江的两岸是高耸如云的斜峭青山,朦胧中徽拾觉得这岸侧的山青黑得有些骇人,沙沙的声音更是增添了可怖的气氛,她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萧凌峰看了眼天色,东方微熹,已是黎明,一缕缕炊烟不知从何处升起,像晨雾一样慢慢的盘旋上升,却是到了该走的时刻了。
他向着岸上的她伸出了手,他的手干净而修长,看似温和但却蕴藏着能带给她无限慰藉的强大力量。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徽拾好想再回一下头,似乎只要回一下头那人便会于黑茫茫的薄雾中出现,但是就在刚才她才对自己说过这辈子再也不回头的,她的鼻子有些酸涩,她连一句“多谢”都不敢和身后的唐宁说,她怕一开口自己的眼泪就会忍不住的掉下来。
就这样吧!她想。
晓风凉爽得有些冷,斗篷被吹得“啪拉”作响,徽拾终于慢慢朝着面前的人伸出了手。
唐宁回到宫里复命的时候,立政殿内异于往日的人来人往,今日显得格外寂静,连他极力放得极缓极轻的脚步声都还是被听得一清二楚,周围的弥漫的空气也像晨雾一般的凉,墙边青釉白底花瓶里扦插的几株荼蘼花也开得无精打采,大有开到凋零的趋势,这即将开到末路的荼蘼竟应景得令人心痛。桌上没有堆积如山的奏折,只有一只盖子歪斜在一旁的白瓷茶杯,杯口冒出淡淡的热气,但桌后铺设着黄色绣龙锦垫的乌木椅子上却没有人。
殿内依旧灯火通明,照得亮如白昼,脚下的板砖上都泛着淡淡的灯火,但往日殿内伺候的太监和宫婢却一应不见了踪迹,静得好似空旷寂静了许久许久的无人之地一般。
唐宁转眼,却看见萧凌隐独自一人站在一扇錾金镂花窗扇前,目光定定的看着窗外。
窗外的浓翠的叶子被风卷得互相擦出“沙沙”的响声,坠落在地的海棠花瓣被风吹着乱乱的拥向窗下,风里中庭里那棵梧桐树上的每片叶子都在微微发颤,好像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远处的墙下开着应景的各色兰花,尤其是其中一簇石斛兰开得极其秾丽繁密,但那似刀裁剪出来的花瓣在此时却呆板得让他心生烦厌。
“她走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极了,好像在对着唐宁说今日该上早朝了。
萧凌隐忽然觉得这三个字莫名熟悉,说出口都带着惨然的无力感,他刹那间想起当初施蒙蒙送她回于府后,他也是这样问的施蒙蒙,而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他却好像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心痛,只是觉得胸腔里好空好空,空得仿佛破了一个大洞,连血也不会流了,连痛都无法感觉,好像猛然被人硬生生的挖去了自己这一生最重要的一部分,并且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气氛有些压抑,一股难以言说的窒息感觉在空气里悄然弥漫,唐宁觉得自己有些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好久好久,唐宁终于开口:
“嗯。”
这个字压抑低沉到了极点,仿佛瞬间便将整个大殿都冻成了冰。
萧凌隐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慢慢的走回到了桌边,在椅子上坐下,他左手支额,右手的掌心躺着一颗明净的心形卵石,透彻得恍若宝玉,通透的石身内飘着轻云一般的花纹,看起来似乎就飘在眼前伸手即可抓在手里,但其实永远也无法真正触摸。
借着桌上一盏明亮的烛光,他的手指细细的摩擦着那颗心形卵石,石身锃亮,泛着柔和的光晕,他恍然想起她才捡拾到它的那天,它的表面还有些粗粝,不若今日这般锃亮美丽,只因长久跟在他身边受他的抚摸才有了今时的光彩夺目。那一天是他们少有的快乐时光,他和她去宫外游玩,只有他们两人,她牵着他在坑坑洼洼的卵石滩上一蹦一跳的行走,河面上还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在阳光下亮亮的,好似水晶,河滩上还积着一层没有完全化开的白雪,只有一些被人们常常踩踏的地方干干净净,裸露出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而她在河滩上寻寻觅觅在许许多多的卵石里一眼便相中了这颗,她双眸泛着盈盈的动人光辉,好像明净的水面泛起的粼粼波光,她高兴的将这颗卵石小心翼翼的放在手心,好像那是一颗价值连城的珍宝,她把它送给他郑重的说这颗心形的卵石就像她的心一样,澄澈几净一生一世都交给他。
她那犹如玉珠跌落玉盘边缘的声音天真快乐得就像一个小孩,但却像一曲仙乐深深的击入了他的心底,那道泠泠之声一直萦绕在他的耳畔,夜夜都出现在他的梦里。
“我将我的心交给你了,一辈子。”
他到现在才明白这原来是他这一生听过的最动听的话语,这颗心形的卵石的确是一颗价值连城几遍倾尽天下都换不动的珍宝。
忽然间,眼前有些猩红模糊了,左脸有些凉意沿着脸颊滑下,恍恍惚惚间他好像看见了那日河滩上她小心翼翼的神情,她微红的脸颊,还有那双亮晶晶的剪水双瞳。
他伸手去端手边的那杯茶才发现原本的一杯热茶早已凉透,清澈的茶水里映照出他有些苍白的脸和那双无神的眼,左脸似乎有水痕在灯下闪动,“啪嗒”一声一滴清泪坠入那杯早已冷却的茶水里,杯中溅起小小的水花,轻轻的荡起了一圈圈清漪。
他想再回忆一次她的笑容,却偏偏想起那晚她在雨中痛哭的样子,风雨飘摇里她像极了一朵随时会被折断的花,他还记得自己在窗内看着她痛哭的样子自己的心就像油煎一般的痛,但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要有多大的毅力才能忍住疯狂的想要去抱住她的冲动,他不记得指甲陷进掌心的痛楚,他只记得后来双掌鲜血淋漓的模样。
放她出宫大概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将她留在宫里或许她只能得到伤害和不快乐,若是一定要自由才可以让她快乐的话,那他愿意让她去湖光山色里逍遥,就算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不是自己,更何况,他还有一个终生都不能让她知道的秘密。
最开始发现她即是徽州大户何家的女儿时,他将自己关在房里两天,他辗转反侧,心中惶惶不安,害怕她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个可怕的真相,他从来没有那么怕过,他害怕看见她决然离去的样子,他害怕自己会彻底失去她,他这一辈子所做过的事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是那一刻他后悔得想让自己从来没在这世上出现过,他开始痛恨对他忠心耿耿的于连海,痛恨他为什么要因为一己私愤杀灭何家满门,那时他煎熬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整颗心就像漂浮在沸腾的油锅里,熬煮得都快要烂掉。
她会发现的,他想,她终有一天会发现真相。
而真相就是,他是她的仇人。
后来他稍稍的平静下来,或许她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个真相,他想,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自己是于家领养的女儿,只要这样,他还是可以和她在一起。
没想到这件事情却还是被萧凌峰知晓,萧凌峰威胁他要将这件事告诉她,他心急如焚坐卧难安,每一次见她时他都是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表情,害怕哪一天早晨醒来她就突然失去笑容变成了一块寒冰,将他的余生都牢牢冻住。
他寝食难安,噩梦连连,在无数次梦见她面如冰霜转身离去后他终于狠下杀心,只要萧凌峰死了,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他了,他想用萧凌峰的死来换取自己的安宁和保证她再也不会知道那个秘密,他想用萧凌峰的死来结束这种难熬的恐惧。
可是,没想到竟然会让萧凌峰自他手中逃脱。
萧凌峰遁迹之后,他更是惶惶难安,整夜整夜都无法闭上眼睛,他要保证她时时刻刻都在自己的视线里,萧凌峰随时都可能将那件事抖出来,他痛苦的想,宫里仍旧有萧凌峰的人,她随时都可能知道一切。
直到后来他接到了萧凌峰一封信,他终于决定答应萧凌峰提出的条件,放她走。
若是他不答应,萧凌峰就会将一切告诉她,他害怕自己痛失所爱余生孤寂,他害怕她和他将会彻底的站在极端的两面,他成为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更害怕她此生都泪痕重重不再展颜。
作为一个帝王,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那时这样无力,任何权力在那时都变得毫无意义。
那次狩猎是他周密计划里的一部分,从飞驰的马上摔下也是,他唯一的目的只是希望她能对他不再有任何希望,能够彻彻底底的跟着萧凌峰走,陷入昏迷前一刻他甚至希望就此死去才好,不用承受失去她的剜心之痛。
醒来之后的他装作失忆,假装忘记了她,忘记了与她的全部回忆,她震惊的双眼,她深蹙的双眉,她惊慌的声音,她脸上闪着水光的泪痕,无一不深深的痛到了他的心里,她不顾一切的拥抱让他多么贪恋,那双想要紧紧抱住她的双手却不得不假装厌恶的推开她,那多想亲吻她额头的双唇却不得不说出伤害她的话语。
伤她一分,他便痛十分,等到了她终于绝望的时候,他也已经麻木到失去了知觉,连感受痛意都变成了那么奢侈的事。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那场秋夜的大雨中,他只记得漫天的大雨倾覆而下,天黑得像是到了毁灭的末日,她穿了一身玛瑙红的绣裙,被雨水淋得湿透紧紧的贴在身上,头上饰物全无,脸色苍白如纸,冷得全身瑟瑟发抖,就算隔着厚重的雨幕他也看得出她不停的在流着眼泪。
她的身侧是一株三人合抱的黄果树,树根遒劲隆出地面,树叶苍翠茂密却并未为她挡雨,反而像是疯狂的将叶片上的积水都倾泻在了她的身上。
他只在窗口望了一眼便再也不敢看第二眼,只一眼,那楚楚可怜的凄楚模样便深深的刻印在了心上,他几乎快要忍不住,已经冲到了门边手却紧紧的把在门上始终没有打开,他慢慢的放开手远远的离开门扇,手紧握成拳,紧一些,再紧一些,指甲深陷掌心他却未曾感觉到痛意,突然“喀”的一声,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因他太过用力从中硬生生的断成了两半。
他摊开双手,双掌已然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垂低下去,一滴一滴的坠落浸入了脚下赭色地毯里,他双眼猩红,直到她终于离去,那种被剔骨尖刀剔去心脏的灼烈痛意才漫天卷地的袭来,他牙齿几乎咬碎,她说了什么他一句也不曾听清,大雨哗哗,他只听见了她和老天同时痛哭的声音,在她失魂落魄的身影再也无法看见的最后一瞬他才深深的陷入了椅子里。
那一刻他疼痛绝望得好似走到了末日,他一度以为自己的生命将要终结在那个狂风骤雨之夜,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将要坠于永夜而再也不会有明天。
他恍惚想起,自己和她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只有短短几个月,但却觉得似乎已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这是他今生对她最后的记忆。
灿烂的朝霞已经在天边铺开,好像一匹颜色明亮绚丽的锦缎。
桌上的红烛业已经烧到了尾声,烛台上堆砌了一堆蜡泪,丝毫看不出它身为一支蜡烛时挺拔细长的身姿。
萧凌隐左手里仍旧握着那杯早已冷却的清茶,右手中那颗心形的卵石映着日光泛着更为灿然的光辉。
他努力压抑着声音里的哽咽,想要保持自己最后一点庄重般的低声说了一句:
“朕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唐宁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兀自转身离去,走至殿门口,唐宁再次回头看了眼那高位上的年轻帝王,只见他轻轻的将右手中的一颗闪着光晕的东西送到了唇边,轻轻的说了句什么。
太阳已然升起,洒落了满地的碎金,晓风未罢仍旧冷冷的扑打着他飞扬的衣袍,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唐宁没再停留,转身走入了簌簌的清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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