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找到夏木樱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夏木樱却是异常的平静,仿佛这个结局是她早已设想过无数遍的那样,她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已然毫无反抗的接受了这呼之欲出的命运。
她下半生的命运就这样被草率的决定,无辜的她即将被安排去为另一些人的贪心和决绝负责,她的神色一如往常,但在她应声应允之后却低下头沉思了许久许久,沉默的空气填满了这越见逼仄的房间,无形的压力自四面八方积压过来,他觉得积压得他的呼吸都有些困难,她的低头沉默却像是一声又一声响谷重重的打在他的心上,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人食言,满满的负罪感就像滔天洪波一般包裹着他,连挣扎都这么无力,他摧毁了夏木樱最珍视的梦,他击碎了她今生所有的奢望。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么卑鄙残忍。
可是,他却别无选择。
眼前的灯火微晃,他眨了眨双眼,微微弯腰将跪拜在地的夏木樱轻轻扶起,她还是想象中的那样瘦削,他双手握在她的肩上,隔着厚重的嫁衣都感觉到瘦得让人心进去。
绵软的地毯踩在脚下,忽然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甚踏实的感觉,屋内热气萦绕,炭火“呲呲”的烧得正旺,在严寒的隆冬,这里的温暖却让他燥热得心都砰砰乱跳,怪异的沉默再次降临,他终于出声告辞。
与屋内的暖和不同,一出房门便是彻骨的寒气扑面而来,鹅毛雪花还在簌簌而落,好像一宿之间便要将这天地都凝冻起来,萧凌隐抬首看向恍若虚无的天空,漆黑的天幕上好像是凭空生出了这些扯絮一般的雪花,檐下倒挂着一排排冰刺,在灯光的照映下被透穿成美丽朦胧的红色,就像一块块在阳光下被凝视的水晶刀。
站在檐下,刺人的寒风让他瞬间轻松不少,屋内那种逼仄的感觉终于舍他而去。
“绮淓殿。”他轻快的说出了这三个字。
他深深吸了一口混着浓烈寒意的空气,冰冷的感觉深入肺腑,冷冷的让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好像再往雪地里迈行一步都需要他毕生的勇气,旁边眼尖的小川子随即递上了温暖的手炉,他伸手接过,冰冷的双手一接触那温暖到有些滚烫的手炉,那小小的如同心脏的热源瞬间将温暖传遍了他的全身,就像心脏重新恢复了跳动那般,他瞬间恢复了向前大步行走的勇气。
雪地被火光照得格外明亮,他茫然的跟着打灯的太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可走着走着他却感觉周遭只余了他一个人在这一片苍茫的雪地里艰难跋涉,他只听得见自己“哼哧哼哧”的粗喘声,口鼻中呼出的白气接连不断的出现团在他的眼前,脚下是一片雪白的茫茫,眼前亦是一片微白的茫茫,他不辨方向却仍旧不停的向前走去,他紧紧抓着手炉,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希望那般,好像他是一个独行客,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却只知道自己顶风冒雪只因为即将抵达自己的心上人身边,然后与她长相厮守永世不离。
遥遥的能看见了绮淓殿的朱漆大门的时候,萧凌隐先前急促的脚步却渐渐的慢了下来。
明天便是楼兰使者回去的日子了,而天不亮他们就会到宫里来接走和亲的静安公主去别馆,天一方亮就启程离开萧国的京师,徽拾亦是他在傍晚以公主出嫁须在内宫的借口派人接进宫里来的。
他知道她不想见他,所以在她没有歇息的时候没有去看她,却派了施蒙蒙去照顾她,因为若是没有施蒙蒙,他怎么确定那枚“情髓”究竟有没有随着安神汤被她喝下,如若她没有喝下,那他又怎么在两日后为忘却一切的她再次假造一个过往呢?
直到暮色四合,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他才鼓起勇气去看她,得知她已经喝下融入了“情髓”的汤药,他高悬的心忽的一下落了地,但心却没来由的荒芜了起来,这算不算自欺欺人?还是说,他从头到尾想得到的只是她的人而已?他踌躇良久,犹豫,感慨至今都分不明白,他站在重重垂下的帘幕前,却连掀起第一层的勇气都已失去,他害怕她还没有睡着,他害怕一走进床边就会看见她决绝的眼神,在几日之前那隔却数人的那一眼已经足够令他心碎。
走得再慢,也终究还是要抵达终点,那红灯朱门已近在眼前,不高的几步台阶,却好像崇山峻岭阻挡着他向前迈进的步伐,石阶上铺成了一层厚厚的雪花,他去时印下的足印已经被新降的雪花掩盖得没有一丝痕迹。
明明一切都被完美的安排和解决了,为什么他突然想被放空了一般,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空洞和虚无,他突然觉得有些累,像是挣扎得太久太久了以后的那样累,漫长的路一路走来,冷刺刺的风雪都已经将他冻得麻木,手掌僵僵的握在手炉上,他甚至无法感到手炉里散发的微热之气。
雪花朵朵如同飘落的梨花,白白的落了他满头满肩,他伸手拂去了肩上的雪花,摇摇头便踏步进了那扇朱漆大门。
屋内的炭火较之前烧得更旺了些,整间屋子都被烧得暖烘烘的,小川子替他解下了狐裘,萧凌隐不由得轻握了下自己冷如寒冰的指尖,他将屋外的寒气带进屋里来,冻到麻木的身体好一会儿才重新感受的温暖的意义。其他的宫女已经全数退去,只留下了施蒙蒙一人在这里守候,她单手支着额坐在铜镜前,眼睛却看向了墙上的一幅游春图,她双眼定定,神思游离,地毯软软绵绵,一脚踏下淹没到足踝,所以直到萧凌隐走到了她的身后,她才如梦初醒般的惊觉过来,许是隐隐的寒气袭击了她,她受惊一样的转过脸来的同时站起身,她没有出声亦没有行礼,因为她在他身边已经呆的太久,只要他一个眼神,她便能明白他心中所想。
屋内只点着一盏灯,不甚明亮,但昏黄柔和的光线四射,让人有一种陈旧梦幻的感觉,炉子里的火炭烧得“呲呲”的,这是源源不断暖意的诞生地,熏炉里也正冒着缕缕轻烟,将清雅的幽香送往这间屋子的每个角落。屋外寒天冻地,而屋内却暖意洋洋恍如春天。
施蒙蒙静立在妆镜前,铜镜光亮映出她身影的一部分,她低下头看不见她的表情,亦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无端端的觉得她此刻的心情有些苍凉,她身影单薄,垂着头站立在那里看起来就好像一只雪地里无家可回的孤鸟,沉寂悲凉得让人心生不忍。
“她快要离开了。”萧凌隐看了看深黑色的窗外,亦看了看漏壶,代表着时间的水滴滴答答,时间也在一分一秒的流逝,无可回还。
“我知道。”她仍旧低着头,声音平静得就像无风的湖面。
“对不起。”
施蒙蒙缓缓抬起头来,迎着微黄陈旧的烛光,她的眼睛也像是有星子在闪耀,亮得惊人却又伤痛得令人心痛,几乎让他无法直视。
“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为您做任何事都是理所当然的。若是没有您我们怎么可能会有今日这般像人的模样。”
萧凌隐心里突的跳了一下,这句话有些耳熟,一会儿他才想起这句话似乎夏木樱也说过。
“当年唐家败落,劲敌蜂拥而起,唐家被诬陷参与走私盐铁,昏庸贪婪的县官没收了唐家家产,这本应该上报的案子被他隐瞒压下,唐老爷下狱没多久便身亡了唐夫人亦在狱中追随老爷而去,唐家少爷和小姐便被定为首要案犯发配吉州军营,不用说,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去会有怎样的结果,而唐家剩下的不论老少男的脸上刺字永远沦为最下贱奴仆,女的则被贱卖青楼,沦为娼妓。当时我和木樱尚还幼小未曾遭受凌辱,但却亲眼见到父母双亡寄居在唐家的表小姐便被强迫接客,她不从,却还是遭受了强辱,那晚,在暗房里都能听见表小姐凄惨痛苦的呼叫声,我们简直吓坏了,我和木樱紧紧的抱在一起,蹲坐在暗房的角落里,我们都在发着抖,眼泪不住的流,我们靠的很紧,彼此就是唯一的依靠——”
“第二天早上是妓院里的人抬着表小姐出的房间,我们在门缝里瞄了一眼,她几乎是赤身裸体的被人抬着走,头上的血都已经结了痂干成了黑褐色,裸露的皮肤到处都是青紫的痕迹,可怖极了。我们听人谈论说是表小姐被强行凌辱在半夜趁着凌辱她的人睡着了便一刀结果了那人的性命,她深知自己逃不过一死,所以自己触柱身亡了——”
“那时候我们都知道表小姐的命运就是我们将来的命运,我和木樱约定也要一起去死,绝不能落得那么难堪的地步,却不想被老鸨派人严加看管了起来,我们本来都绝望了,以为自己今生已无力逃脱这被人凌辱的命运,却不想您救了我们,是您给了我们重生的机会,在走出妓院大门的那一刻起,我和木樱就发誓今生今世都算是死也要追随您、报答您。这一次,她也不过是在履行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罢了。”
施蒙蒙双唇微抖,眼里水光闪闪,眼底汪着一团水,但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这是萧凌隐第一次听她谈起关于十年前她们落难的原因,虽然他们已经相视整整十年,但她们选择不说,萧凌隐亦不会去问。抄家流放斩首的案子萧凌隐已经听得太多,心里本不应该再有一丝波澜才对,可就在这一刻,在暗黄陈旧的烛光下听着施蒙蒙声音平静的一点一滴道出那些她苦难的过去,他的心里竟然猛的震了一下。
“在你心里,夏木樱究竟是你的什么人?”不知道为什么,萧凌隐无法控制的问出了这句话,他似乎是迫切的为夏木樱求证一下,哪怕她再也无法知晓、哪怕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施蒙蒙瞳孔猛然紧缩,眼底流露的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施蒙蒙久久的没有说话,她双唇开阖但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什么人?或许她也还在心里反复的问着自己。
眼里氤氲着浓重的雾气,她忽然转过了身去。
萧凌隐还是看见她还未完全转过身时眼里决堤的泪水。
“什么人?当然是同灾同难的好友,当然是知心解意的妹妹。”施蒙蒙双手捂住嘴,声音瓮瓮的,自欺欺人的努力压抑着哭腔。
她连哭泣都不敢放肆,明明心痛得快要死掉但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萧凌隐却清清楚楚的听到,这满屋子都飘荡着她隐隐的啜泣声,忽远忽近,让人疑心许是暗夜的游魂。
萧凌隐什么都没再说,转身朝着绣床走去。
帘幕一层层的垂下,把昏黄的一点光晕也几乎全部挡在了帘外,经过好几层的过滤,投进床上的只剩下些微的光,就像阴天时的夜幕一样。屋内安静极了,好像连窗外雪花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床上躺着的女子神色安定呼吸平稳,正沉沉的坠入梦中,满把黑亮的青丝随意散落在枕上,她容颜娇美,只是脸庞有些苍白,看起来像是病恹恹的样子。一床厚厚的带绒锦被盖到她的颈部,只留下脑袋在外面,她似乎也很依赖喜欢现在的氛围,嘴角略微带笑静静的卧在这一片绒毛被褥之间。
萧凌隐坐在床边只是静静的看着平躺在床上的徽拾,他的手轻轻的按在被子上,他深知自己的双手冰冷不敢真的碰到她的脸颊,只小心翼翼的虚向上提了一下。她应该会明天傍晚才会醒来,萧凌隐虽然已经一天半夜没有合眼了,但他此刻依旧不愿睡去,他睁着眼不知疲倦的看着她,好像一眨眼她就会在他面前凭空消失似的,夜如泼墨实际上已经很深了,但冬日的黑夜总是很漫长,距离天亮还有很久,而长夜漫漫,他心里有些焦急,暗暗的希望时间过快一些、再快一些,他依旧恋恋的紧盯着她安睡的容颜,刚刚的空乏此时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一次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这样无可辩驳,他亮如晨星的双眸里溢出柔情,满满的都是她沉睡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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