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阳光斜射进来,在门内的地面上投射出四四方方的一块黄澄澄的射影,金光刺目让人不敢直视,雕凤镂花的床前帘子没有放下,而是用白玉钩将两帘茜色锦帘松松的挂起,床下赭色的地毯直直铺开延伸至两侧的窗下。
整间房间里亮澄澄的有些晃眼,于徽拾觉得身体沉重极了,眼睛也很沉重,太阳穴也有些疼痛,全身汗涔涔的,她一呼一吸间感觉空气里飘荡着奇异的药草香,与她平日所用百合香大不相同,她微哼着偏了一下头,侧脸贴上了冰凉舒适的软枕。
有人轻轻的握起了她放在外面的手,她微微转醒,一个明黄的身影坐在床前。
徽拾挣扎着坐起身,眼前还有些朦胧,她伸出手抚上了眼前人的脸颊,轻轻唤了一声:
“凌峰?”
那个明黄的身影顿了一下,伸手贴上她抚在他脸上的手,说:
“我是灵隐。”
徽拾的瞳孔急剧收缩,眼前也清明起来,她一把抽出了被他握在手里的双手。
她环顾四周,玉璧金顶、雕花木门、錾金窗棂,一派金碧辉煌之气,但却不是太子府。
“这是哪里?”
她的语气冰冷,似乎下一秒就能将他冻成冰碴。
他的双眉隐隐微蹙,语气仍是极尽温和耐心:
“这是立政殿,我前晚上把你带回来的,你忘了?”
前晚?看样子这一天已经又将到中午时分,她怎么会睡了这么久?
好像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又或许是他从来就知道她心中所想,他轻声解释:
“看你太累了,精神不好,所以让太医在薰炉里加了些安身的熏香。”
“黄莺和小邱呢?”
“我怕她们吵着你,就叫她们在外面候着了,你若是要见她们,我去叫。”
“太子呢?”
萧凌隐的脸色有些不悦,语气也变得不如先前温和:
“朕尚无子嗣,何来太子?”
于徽拾抬眼望去,萧凌隐一身明黄的龙袍,胸前的绣金巨龙凌空腾飞,栩栩如生像是要从那明黄的锦缎上呼啸着飞出,这显然是天子之征。
“你……”徽拾抿唇低头,感觉他那一身明黄刺得自己的头都痛了,“请问,萧凌峰呢?”
萧凌隐拂袖起身,离开了床沿,背对着她走到了不远处的桌前:
“他已经被朕活捉,现在关在骁骑营。”
“请问皇上打算将他怎么办?”
萧凌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软软的如踩踏在云端,好像一个不稳就会一脚踏空从云头上直直的栽倒下去。他感觉自己的怒气在心底慢慢腾起,继而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
“斩草除根。”
徽拾猛的抬眼望着他,却只能看见他挺拔的背影,明黄的缎袍晃得她眼花缭乱,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她能想象那一定是一副冷酷的面容,她能想象他蹙着双眉紧抿薄唇,右手转动着左手拇指上所戴的碧玉扳指,她的双手下意识的护住了自己的腹部。
她忽然翻身下床跪倒在地,她匍匐在柔软的地毯上,双手撑着地毯上交颈的丹顶鹤。
萧凌隐听见声音转过身来,她像个奴隶一般匍匐在地的样子深深的刺痛了他的双眼,她是多么骄傲高贵如同空谷幽兰一般的人啊,现如今就像是一朵幽兰被踏入了泥泞。他的心就像是被人揪了一把,余痛像早晨的雾气一样久久萦绕在他的身畔,尖尖刺刺的疼痛丝丝扎进血肉里,他看着她微抖的肩,看着她白色的中衣在肩上皱成沟壑的模样,看着她的长发分成两股从肩前垂下,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俯视对他称臣的蝼蚁,他陡然握紧了双拳,左手的扳指硌得他的左手生疼,那感觉不消不散侵入心里。
再也无法忍受她那宛如蝼蚁般的匍匐,他上前握住她的双肩想要将她带离那代表卑微的地面,她抬头,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她微红的双眼澄澈明净一如往昔盈盈如一翦秋水,但那双眸子里再也没有爱恋甚至连平静也不再有,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疑和恐惧,对他的惊疑对他的恐惧。
她推开他的手,眼里晶莹的眼泪依旧汩汩而流,她哽咽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请皇上开恩,饶过拙夫一命,我夫妇二人自当归隐,终生都不会妨碍皇上的大业威胁皇上的地位。”
她挂于面庞的泪珠晶莹剔透,让他想起清晨青荷盘上滚动的露珠。
他想起前世她还爱他如命的时候,一次他重病缠身,他怕传染给了她,他下令不许她前来照看探望,而她也是这样跪在大殿门口,流着莹莹剔透的清泪,哽咽的声音诉说着她的心意,那时尚在病中的他心疼不已,听着她的哭腔仿佛心都碎成了齑粉随着她的眼泪淌走了,从那以后他再没要她再跪过一次。
而现在,她已经是第二次跪在他的面前,为的却再也不是他而是另一个男人,他嫉妒得发狂,那狂烈的妒忌之火窜上来将他的皮肤都一寸寸的烧得龟裂。
前日清晨的愉悦就像水汽一样蒸发在空中,他一点点直起身一点点远离她朦胧的泪眼。
他的双手垂在身侧再度紧握成拳,他的声音压抑着怒气却变得像是困兽最后的怒号:
“我可以放过他,但是你必须留在我身边。”
他的眼神凌厉,像是要将她片片切割。
她昂头看他,未干的泪痕在脸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她的双手紧紧抓住中衣的袖口,双唇也因惊诧而微启,原本跪得麻痛不已的双腿在此刻也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她的身心此时都在仰望她面前这个男人,他的话如同惊雷在她身边炸响,那残余的轰隆声还在耳边回荡。
“你疯了。”她惊呼,“我是个嫁过人的女人,我是你的嫂子况且还怀着孩子。”
就算这个孩子是你的,但别人不知道,就连你也不知道。
她在心里默默的补上了这句话。
萧凌隐冷笑出声,转身面向窗外正好的大好阳光。
“那又如何,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她感觉自己如同坠身在一口热油沸腾的大锅里,周遭尽是滚烫的危险汹涌而来。
“你这样做要将我置于何地?一女不嫁二夫,你这是要让我受尽天下人耻笑,你就这么恨我?一定要我身败名裂无地自容?”
萧凌隐前行几步,走出柔软的地毯的铺设区,那样软软的感觉让他觉得不真实不安全极了,他真的害怕自己是踩在云端,一下就会踏空坠向深渊,从而粉身碎骨。
他的双手撑住几净的窗台,害怕自己会一时站不稳便昏迷在地,窗台上放着一盆金盏花,他的腰微弯,橙黄色的花朵几乎快要靠近他的鼻间,他嗅到了金盏花的幽香。
“哼,你不是助我登基的帮手吗?我手里还有你给我写的两封信,若是我公之于众,你猜别人会怎么看你?嗯?别人会说你根本就是我派去太子身边的细作。”
他转身看她,她脸上原本还残留的一丝酡红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整张脸面白如纸,在这炽热的阳光里倒像是被严寒冻出的苍白。
“朕再昭告天下说连你腹中孩儿也是朕的,朕迎你为后又有何不可?”
徽拾的脸色更加惨白了几分,身体也微微颤抖了起来,她的心砰砰砰的狂跳,一种真相将要呼之欲出的恐惧刹那间将她紧紧裹挟,她贴在地上的小腿紧紧用力想要贴紧床下柔软的褥子,好像一放松她便会被甩到天际又狠狠坠落深渊,她需要紧紧贴地才能找到安稳的感觉,她的眼神在地毯上流转,瞥过交颈丹顶鹤纯白的身体鲜红的鹤顶,连绣就的细密纹路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她慌乱得连眼神放在哪里都不确定,此时此刻她恨不能立即死去。
“就算你不在乎你自己,你总要为于家想想吧?”萧凌隐的眼神和语气和温柔了起来,“于太尉可是前太子的人,本应重惩或流放还要抄其全家,但若你允了我,我当可使他官复原职,保他高官厚禄保于家上下一生平安。”
徽拾的眼前浮现了云容带着关切的脸,耳畔响起云容关怀的话语,自己像浮萍那样漂无所依的时候,是云容给了她停泊的港湾,她可以不管任何人,可是她不宁不顾云容。
她闭眼,感觉两行热泪滑下直至下巴,泪珠脱离她直直向下坠去,正好滴到了仙鹤的眼里,瞬间滚没不见,只留下了一点湿意,好像是那丹顶鹤承受不住满溢的悲情而溢出了泪花。
终于,她的头深深的低了下去,像极了被烈日晒得蔫了头的百合花。
萧凌隐的脸上有了些不易察觉的笑意,微蹙的双眉也悄然展开,像是久旱的碧草逢上了久违的甘霖,像是枯卷的绿叶片片展开那般展开了蹙起的双眉,他上前,动作轻柔的扶着她的双肩将她从地上扶起。
她的双腿却因为跪得太久而有些经脉闭塞而发痛发麻,眼看着即将再次栽倒在地,萧凌隐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让她的身体重量完全靠在了他的身上,她的身体温中带凉,让他想起自己夜间初枕时的锦枕就是这样温凉的感觉,她身上一股独特清新的香气扑袭而来,他好像闻见了清雅的橙花香。
萧凌隐将她打横抱起走回床边,她没有反抗就那么安静的窝在他的怀里,像个熟睡的小孩子那般恬静。他低头看她,柔软的青丝随意搭在胸前,光滑如同黑缎,光洁的额头好像鹅脂那般光滑细腻,长长的睫毛让他莫名的想起达子香里长长的花蕊,一根一根组成扇子一般的模样,她的双手交叠在身前,手腕纤细似乎一触就要碎掉,十指纤纤莹白如玉宛如削尖的葱根,指甲上涂着浅色几近透明的蔻丹,闪着温柔清亮的光辉,让人疑心是有谁剥落了玉屑一片片贴在了她的指甲上。
她的心随着身体再度落在床上而轻轻的抖了抖,她看着萧凌隐为她拉过薄被盖住身体,她拉住了他的衣袖,小心翼翼的问:
“我可不可以……最后见他一面。”
她的语气极尽哀怜,让人无法拒绝,但是……
但是萧凌峰已死,该怎么对她说,方才那些话不过是为了留下她而已。
萧凌隐反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温热有力像是能给她力量为她撑起一片天,他温柔但却坚决的回答:
“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忘记不会反悔,但是从今以后不许你再提他也不许你见他。我会将他送往前洲岛,今后就将他忘了吧!”
他的声音温柔但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决,徽拾望向他的眼底,那双眼睛幽深得如同一滩不明深浅的沼泽,一不小心就要深陷再难无法拔足而出。
他的眼睛黑暗得如同黑曜石般清亮同时又给人以安心的沉稳,他的眼神虔诚真挚。
“好,我答应你。”
萧凌隐在她的这一句郑重的承诺里笑逐颜开,他一把抱住了她,他揽住她瘦削的肩,不看他的表情她也知道他现在很开心,他愉悦的心情就像是能透过他的身体从他的心底直直的迸发出来,又像是绽开的栀子花,迸发了满室的清香。
外面日头正毒,殿外的地板也被晒得滚烫。
他一直呆在她的床前,直到有太监来请他。
萧凌隐似乎并不想这时候离开这里,他很烦躁的要打发来的太监出去,那太监却面带难色,说是唐将军有要事相商。
“你去吧,有黄莺和小邱来陪我就好了。”
萧凌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只能无奈的说道:
“那你好好歇着,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他为她掖了掖被角,伸手挂好了原本松松垮垮挂着的床帘,朝她笑了笑便跟着太监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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