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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恍如隔世梦境 任思之 6065 2021-04-02 20:55

  明月如镜,玉宇无尘,夜里凉风习习,屋内熏着百合香,暗夜寂静无声,只有草丛中的促织还在不知疲倦的叫嚣着。

  徽拾躺在床上,手心里捏着那颗刚从妆台里翻出的蓝幽幽的明珠,冰凉的触感让她恍惚觉得是海水划过掌心,她始终无法闭上眼睛,暗夜的寂静让她恐惧,她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根如发丝般细小的丝线上,而身下就是万丈深渊,深渊里红烈烈的火舌凶猛强劲的舔了上来,几乎要烧着了她的裙摆。

  她的脑海里浮现起一幅经年的画面。

  盛夏的太阳火烈,知了在树上撕心裂肺的鸣叫,热浪在石板路面上浪荡,一股一股的向上浮动,茶壶里倒出来的是滚烫的热茶,她口干舌燥喝了一口,茶水滚烫将她的唇舌烫得火辣辣的疼,她一生气便在门口一扬手将一杯清茶倒在了庭中的石板路面上,水一触地便发出“呲呲”的响声,像是锅中的水煮得沸腾的样子,不一会儿,倒在石板路上一杯水便在烈日的照射下完美的消失的。

  饭桌上一盆刚起锅汤菜被端上来了,恰好又是徽拾最喜欢的一道汤,飘香的汤味引得她食指大动,不顾婢女还未将它放好就抢着去拿勺子盛汤到自己碗里,却不想会打翻了那盆滚烫如沸水的汤菜,一盆汤悉数倾倒,除了溅了端汤婢女满手满脚,还将身旁黄莺的右肩烫得又红又肿,最后还溃烂了,疼得黄莺龇牙咧嘴眼泪像绵绵的梅雨似的,自黄莺伤好之后,右肩上就留下了很大的一块伤疤,黄莺右肩上有一块伤疤,徽拾的心里也有一块伤疤,都永远也无法再消除。

  可是就在刚刚,徽拾为黄莺换衣服时却见黄莺右肩光滑如脂。

  徽拾无法再说服自己先前的记忆只是做了梦,从她找出这颗明珠的时候起。

  徽拾还记得自己给黄莺换好衣服后装作不经意的问她记不记得有一颗能发出幽蓝光晕的明珠,黄莺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虽然只是一瞬,但徽拾还是看得清清楚楚,黄莺只是犹豫了一下便笑着回答说不记得了,徽拾悄悄的退了一步,看着面前这张像极了黄莺的脸,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森森的凉气从后背冒出,她觉得黄莺笑着时露出的白牙都冒着闪着惨白的光,随后黄莺迅速的将话题引开,徽拾觉得黄莺行色匆匆有些像逃一般的离开了为她去煎另一碗药。

  广袤的平地上是一望无垠的浅浅绿草,短短的只没马蹄,还有些小小的花朵稀稀疏疏的散落在浅草中,远远望去好像无数颗星子乱乱的洒落,天高云淡,气爽秋高,天空上只飘着些许薄薄的白云,好像轻纱浮在天幕上似的,湛蓝的天幕亮得几乎有些刺眼但又让人觉得通体舒适,好像每个毛孔都灌满了凉爽的秋风似的。

  徽拾骑着一匹枣色大马慢悠悠的在草地上游走着,四周皆是平坦的草地,只是偶有起伏但也不碍她远望的视线。

  唯有很远处有一座山,山梁上却又一大片影影绰绰的紫色,烟雾笼罩着让徽拾看不太真切,但这里是萧凌隐的地方,大概也是他种的什么东西,徽拾刚想策马前去一探究竟,身后却传来了达达的马蹄声,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道生姿的劲风呼的一下从她身旁刮过去了,原来是萧凌隐和江瓶沉。

  徽拾只能看着他们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渐渐飞驰着远去,倒退回来的风里捎来了江瓶沉银铃似的笑声。

  黄莺和施蒙蒙都在远处等着,徽拾看见她们坐在地上挨在一起在说些什么,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攥着缰绳随着马儿的脚步将她带向毫无目的的前方,徽拾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孤独,孤独到有些尴尬。

  徽拾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来,她心里有些责怪黄莺不该撺掇她来,她今早上本来就不想来骑马,可黄莺非说今天天气好不燥热让她出去散散心,况且又是萧凌隐说的,平日里难得出门,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放过,说着说着,她便心软了。

  结果却成了这般难堪的样子。

  徽拾想来想去,有些想回去了,便掉转马头向施蒙蒙和黄莺那里走去,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徽拾回头却是江瓶沉满面春风的走近了停在她的身边,徽拾无表情的扭过脸去并不想理她,可江瓶沉却满面堆笑的上前来和徽拾并肩骑行。

  “王妃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游走不和我们一起去赛马?”

  徽拾直视前方,连眼珠都没转动一下:

  “我不喜欢赛马。”

  徽拾冷冷的,像冬日的寒霜,但却依旧没有浇灭江瓶沉的热情。

  “王妃,看见山梁上那一片紫色了吗?”江瓶沉扬手一指,纤纤细指宛如削尖的葱根,腕上的玉镯闪着莹润的光泽,“那是一大片迷迭香,是殿下专门为我种的,他知道我最喜欢迷迭香,山那边还有一处湖泊,引的是山泉水,里面还种满了莲藕,再过些日子就可以临就残荷听雨声了。”

  徽拾眼前忽然浮现起一片火红的山坡,成片的翻瓣莲如火焰一般在他们四周燃烧,他的眼底柔情弥漫将她重重包围,荷塘周围布满水草,芦苇轻摇芦花四飞,青青莲叶如一把把小伞在水面撑开,鸣蛙“咚”的一声跳入水里,溅起水花。

  徽拾瞟了一眼江瓶沉得意洋洋的表情,此刻觉得她美丽的笑容真的是太讨厌了,冷着脸便想快速离开。可徽拾快一些江瓶沉也快一些,徽拾慢一些江瓶沉也慢一些,无论怎样就是摆脱不了她,江瓶沉经意或不经意的炫耀都让徽拾的怒气涨大一分,徽拾忍着怒气不想让自己和江瓶沉一般见识。

  徽拾勒住缰绳,转头朝向江瓶沉:

  “你还是去找殿下再带你去跑两圈,我看迷迭香是把你脑子都给熏坏了。”

  江瓶沉红唇似火,再度笑开:

  “殿下现在亲自去为我准备午膳了没时间陪我跑两圈,不过我看王妃是没被熏到才这么大火气,不如我带你去看看?”

  说着江瓶沉便伸手拉住了徽拾的缰绳,徽拾往身边一扯,语气也有些不善:

  “放手!”

  江瓶沉却坚定的不放,竭力的拉着徽拾的缰绳,想要掉转头去。

  徽拾火气也彻底的升了起来,两人开始拉扯了起来,徽拾想要一巴掌打在江瓶沉的手上让她吃痛放手,却不想一下被江瓶沉躲过打在了自己身下的马头上,那枣色的骏马却受了惊,不管不顾的朝前奔去,两人都没反应过来江瓶沉没来得及松手被向前奔跑的骏马一下拖下了马背,江瓶沉一声尖叫划破天际,徽拾被马带着向前飞驰,在她扭头看时江瓶沉已然重重的俯身摔在了地上。

  徽拾努力勒住缰绳,口中不断的“吁吁——”,可是受惊的马就像受惊的人一样没那么容易被安抚,马颠颠簸簸的向前飞奔,看着身边的景物飞速的倒退,徽拾害怕极了,抱紧了马脖子才终于蹿出好远好远后稳住马步。

  徽拾回头望去,江瓶沉身边已经团团围了好多好多人,远远看去就像一团黑影似的,徽拾调转马头回去,看见江瓶沉躺在地上额头已经红肿起了一块,而她白色骑马装的裤子却被鲜血浸染,那团血红还在不断扩大,看起来触目惊心。

  江瓶沉已经晕了过去,萧凌隐将她抱在怀里,看见徽拾骑马走近,满面阴翳的走过来一把将徽拾拉下马来,拖到江瓶沉的面前:

  “原来你也会变得这么狠毒?”

  徽拾的眼泪像是涨潮的海水瞬间涌了上来,无名的委屈席卷全身,她觉得他才狠毒,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毒针一寸寸的全部没入了她的体内。

  泪水已在眼眶涌动就像雨季时河水汹汹一样,只等着决堤的那一刻,但她不能哭,她知道,她不能哭,徽拾一把甩开他的掣肘,仰脸看着他的脸说道:

  “她摔死了也是她自找的。”

  萧凌隐猛然扬起了右手,眼看着就要落到徽拾的脸上,徽拾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他的额上青筋爆出,眼底是熊熊的怒火,快要将徽拾都烧成灰烬。

  施蒙蒙一下扑过来拉住了萧凌隐的衣袖:

  “还是先送侧妃回去要紧。”

  萧凌隐好像此时才如梦初醒,抱着江瓶沉便快步离开了。

  徽拾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瑞王府的,她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她全身都冰凉彻骨,似乎没有一块地方是暖的,黄莺扶着她,她无力的几乎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黄莺的身上,她的双眼此刻就像一个干涸的池塘,无泪可流。

  秋季还是这么喜欢下雨,年年未变,一下起来就绵绵的没完没了,屋檐上哗哗流下的雨水都汇成了小溪模样,在青石板路面上汩汩的流动,目之所及之处都浸润在雨水里,被冲洗的明明如镜,尤其是中庭的那颗梧桐树,原本青青绿叶已经残落许多,落下的残叶蜷曲着像极了枯叶之蝶,失去蔚然蓊郁的样子但还是会被雨水打出“噼啪”的声音,梧桐一片落木萧萧,但墙下花圃里的却在逐渐萧瑟的秋风里开得更加明艳,只是再艳丽的色彩在这烟雨缭绕里看起来也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施蒙蒙出现在了梧桐后面的门口,萧凌隐却一动未动,他所站之处的地毯湿了一大块,衣服上还源源不断有水珠滴下,湿漉漉的衣服现在变得冰冷贴在身上,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的目光追随着她走近的身影,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在眼里,她手中颜色淡雅的兰花油纸·伞似乎并未为她遮风挡雨,因为即使打着伞,她粉色的罗裙还是被打湿了一大半,满头满脸也被淋得透湿,额发和鬓发也被黏在脸上,下巴上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水珠。

  直到施蒙蒙进了正厅的门,萧凌隐才从窗前收回目光转向门口,施蒙蒙的裙摆也是湿漉漉的,好像刚刚淌过了小河一般,将脚下的地毯浸湿了好大一块,她身上不断往下滴着水,地毯濡湿的面积也在继续扩大。

  萧凌隐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问她:

  “她走了?”

  施蒙蒙顺着身体垂下了合拢的雨伞,伞骨的雨水汇成一股也滴进了地毯里。

  “嗯。”

  “送她到家的吗?”

  “嗯。”

  “木樱呢?”

  “她回王妃先前住的地方了。”

  一时间,两人俱无言语,唯有窗外雨声还在滴滴答答,一下一下响得人心里慌慌的,下雨时的天空总是这么暗淡,暗得让人疑心是到了毁灭的末日,压抑得让人没来由的沮丧。

  似乎是想打破这沉默,萧凌隐坐在椅子上将茶盖和茶杯磕得“喀喀”直响,热气也在他每一次提起杯盖时争先恐后的涌出来。

  “我是不是做错了?”

  施蒙蒙悄然握紧了手里的伞把:

  “您做的每件事都是对的。”

  萧凌隐低低的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却听得施蒙蒙心里有莫名的酸楚翻涌上来。

  “蒙蒙,你从来都不会骗我,现在连你也要骗我了。”

  施蒙蒙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胸口,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她看着椅子上不断摆弄茶杯的萧凌隐,他的孤寒之感像严冬的寒气一样弥漫过来,他失落的样子突然间让他不再那么高高在上,至少在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无奈的伤心人。

  施蒙蒙恍然间像是回到了那一天,就是在她脚下的这片地上,她亲眼目睹了那场鲜血淋淋的鞭挞。

  那天风和日丽,空气里还洋溢着无名的花香,可这间厅堂里却是寒冰三尺,冷气簌簌的往身上窜,冻得人全身冰凉。她就立在一旁看着黄莺扶着徽拾从外面进来,徽拾面色惨白如纸,眼底却像干涸的小溪,枯得连眼泪都无处可流。

  萧凌隐挥起手中的鞭子时徽拾也是那样一动不动,可施蒙蒙却看见了她眼中刹那间破碎的希冀,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在第一鞭落在她身上时瞬间湮灭。

  萧凌隐磕弄茶杯的声音停了下来,他的声音却清晰的传了过来,他的声音低沉,全然不似他平日的样子。

  “蒙蒙,你知道吗?那天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将她伤成那样,真的。我……我当时就是控制不住,我不知道,不知道她怀了我的孩子,她明明知道我的脾气,可是她还是要那样说,我受不了——看着她绝望的眼神,我的心都碎成了齑粉,蒙蒙,不管你信不信,我爱她,真的,从见她的第一次起,我就爱她……”

  萧凌隐的声音有些哽咽,双眼微红水泽盈盈,脸上是一个蒙蒙描述不出却骤然心碎的表情,他低下了头,施蒙蒙开始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恍惚看见有泪滴悄悄落下。

  施蒙蒙视线下移,自己脚下地上的水渍越浸越宽,她不自觉的回忆起那天的情景。

  萧凌隐额上凸出的青筋,他渐渐猩红的双眼,他颤抖的双唇,他扬起鞭子的右手,一一的全落在了施蒙蒙的眼底。

  徽拾令人心惊的凄厉尖叫好像也穿过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穿过这半月以来的时光再次回荡在耳边,她绝望的目光像是一把刀子剜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徽拾身上无数乱七八糟的伤口就如带血的毛毛虫一般爬满了全身,伴随着触目鲜血涌出的是她渐渐低下去直至渐不可闻的呻吟,她身下涌流的鲜血好像涌出山口的小溪渐渐浸没沙滩一般浸没在了地毯里。

  而在徽拾倒地不起声息渐悄的时候,刺目的血红终于挽回了萧凌隐状若癫狂的情绪,众目睽睽里他茫然跪倒在地,血液在地毯上浸润,染湿了他的衣衫,他脸上因暴怒产生的绯红在看到鲜血涌流的那一刻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死寂的苍白,萧凌隐颤抖着双手将徽拾从地上抱起,那一刹那他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唯有这血红依旧不竭的流淌,从地上淌进他的眼里再淌进他的心里,他看着她了无生气的脸,触着她冰冰的双手,感觉寒气从遥远的地底升起包裹了他的全身。

  徽拾在那场鞭打里失去了她的孩子,她整夜整夜的做噩梦,神经敏感到了极点,她拒绝喝药,伸手打翻了无数盏汤药,她只会抓着被角蜷缩在床的最里侧的角落里,脸上清泪横流,眼底惊恐之色显而易见,萧凌隐一走进她的视线,她便会歇斯底里地尖叫,屋内能砸的东西悉数牺牲,她平日里爱之如命的书籍也被洒落满地,她不再相信任何人,猩红的血丝久久的占满的双眼。

  “我要黄莺,我要黄莺。”她缩在床角哭喊着说。

  黄莺撩起纱帘出现在徽拾的面前时,徽拾却猛然惊叫起来,伸手再度推翻了黄莺手里的药碗:

  “你不是黄莺,你不是。”

  徽拾伸出手指着萧凌隐,纤纤食指慢慢移动指着施蒙蒙,指着黄莺:

  “你们杀了她,你们杀了她,你们杀了黄莺,你们杀了我所有的亲人,现在还想杀了我。”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空洞惊惧的眼睛里簌簌而落,她咬着唇呜呜的哭,凄惨得几乎让人疑心是枉死的冤魂。

  萧凌隐却猛然僵立在了原地。

  最终只有小邱安抚住了即将崩溃的徽拾,她只有在小邱的陪伴下才肯喝药,在她终于平静下来后,小邱却向萧凌隐带去了一个宛若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小姐说,和离吧!”

  萧凌隐良久都没有动作亦没有言语,只是保持着双手交叠着撑在桌面上的模样,沉默了好久好久,他终于点了点头。

  在徽拾走的前一天都在下雨了,萧凌隐在心里暗暗的想,或许她会因为下雨的原因推迟行程,他还可以自欺欺人的多留她一些时候,可是没想到雨再大,她也依旧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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