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厢房上挂着一块厚重的布帘,夕榕近得帘门前止下脚步,她听到正厢房堂屋里传出两个男人的说话声:
“殿下,这……”
“怎的,不信本殿的话?”宇文昊神色俱严,他一介太子身份,一言九鼎,岂会编他一个护卫不成。
“属下不敢!”
“本殿敢作敢当,那夜你在护卫院强要代芹,确实是本殿故意为之。在代芹进来之前,你是否饮了茶水?”
“是。”
“那便是了。本殿着实烦代芹得紧,她整日在梦妃跟前叽叽喳喳,想要打发她走,又恐梦妃知晓怪我。故而,便想了一招,没有什么比她嫁人来得更妙。知她奉命给你送熏香炉来,便令人在你的茶盏里下了药……”
风,卷起布帘。
夕榕瞧见满是愕然的乔凯旋。虽有不解,却已似完全相信了宇文昊的话。
明明是她想证实药效,所以拿了代芹和乔凯旋试药。而他,北齐尊贵的太子,居然对属下承认是自己做了这下三滥之事。
感动、欢欣同时涌上心头。
宇文昊道:“乔护卫,这几日梦妃见代芹愁眉不展,心下难受。你若真不想娶代芹,一纸休书与她了断夫妻情分。回头由本殿做主,为她另择夫婿。”
这些日子来,乔凯旋一直以为是代芹算计于他,心下厌恶心计深重的女子,又愧又恼,又怨又厌,也至处处冷落代芹。就连与代芹说话,都是应付了事。能只说一字的,绝不多说两字。
今日,代芹知他被罚,急得撞入赏罚室,代他受棍,她一个弱质女子,哪里经得住丁阿七的重手,不到十棍便晕死过去。他还记得,代芹疯狂地扑在自己身上,哭嚷叫喊着:“是我的错!如若我不与梦妃说这些,你就不会责罚。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凯旋哥,是我给你惹了麻烦,该罚的人是我,是我……”
代芹本在内室,此刻听到外间的话,强撑着伤痛,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出来,扑通一声扑倒在宇文昊膝下:“太子殿下,奴婢不要离开他,不要……”
夕榕示意兰香小心,自己用手指挑起布帘一角,瞥见宇文昊那一抹诡诈,知他是在试探二人。
宇文昊道:“你这傻丫头,连梦妃都懊悔将她错嫁了他。还有甚留恋?梦妃与你,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你配乔护卫亦是绰绰有余。翻年,他亦该迎娶罗氏女,难不成你真愿意与他共侍一夫。你是个好姑娘,他日定能找上比乔护卫更好的。”
“启禀殿下,代芹此生只要他一人。是妻是妾奴婢都不在乎,只想与他一处。奴婢知道,自己总与梦妃添堵,奴婢知错了!奴婢也给他惹了麻烦,害他被杖责处罚,奴婢再也不敢了。凯旋哥,我不要离开!我不要……你打我、骂我,我也是不会离开的……”
“好了。梦妃不忍看你受委屈,乔护卫,你现在便写下休书,就将代芹退还梦妃身边。他日若要迎娶罗氏女,也不会这般难为。”宇文昊提高嗓门,对外面道:“来人,取笔墨!”
哈庆听到声音,将一边早备下的笔墨奉上。低禀道:“殿下,梦妃到了!”
夕榕见不便闪躲,道:“有些不放心,便想过来瞧瞧。”掀起布帘,进入堂屋。
代芹一把抱住夕榕双腿:“梦妃,奴婢不要和乔护卫分开。我喜欢他,我是他的妻子,我想和他一处。奴婢求求你了,我不要和他分开。”
“傻丫头,瞧瞧你,未出嫁前,你整日活泼多语,快乐得像树上的小鸟。你与他才过几日,我就未见你开心笑过,整日愁眉不展,连话也少了许多。可知我是心疼你,不想你跟着这样不懂怜惜,不晓疼你的男子过一生。代芹,他既不喜欢你,何苦定要与他纠缠?可晓,退一步海阔天空,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离开了他,自能遇上懂你、怜你之人。”
“不!梦妃,在奴婢心里,只有他一人。若不是他,奴婢更不会快乐。只要呆在他身边,奴婢便有家,心里亦是踏实的。奴婢不要离开他,不要……”
这般痴情的女子,这般任性的姑娘,就连夕榕都心动几分。但她知晓,这是一出戏,亦宇文昊想要打开乔凯旋的心结。
“奴婢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人,离开了他,还能跟谁?小姐,奴婢不要离开他!奴婢求你了。”
代芹想到今夜后,或许与乔凯旋再也做不成夫妻,那眼泪便扑簌簌直滚。身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头的痛,一点一点似要将她的心剜出来一般。
乔凯旋静立一侧,不动丝毫,神色里亦是痛苦难当,拒绝不是,答应也不是。这是他娶的妻子,不过新婚数日便要休她,比强占她后又不愿娶她的伤害更重。他对她做不到绝情,尤其在知晓那夜之事非她设局,而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他可以怪任何人,却独不能责怪太子殿下。
哈庆道:“乔护卫,没听见太子殿下的吩咐么?快写!”
乔凯旋抬手,看着托盘上备好的笔墨,欲拿却看到代芹那痛苦的表情,双臂似有千顷重担。是欲决而不能决,一边是太子的命令,一边是与他有夫妻名分的代芹。今日,她撞入赏罚室,不顾性命地护他,这是二十多年从未有过的事,除了父母双亲护他幼年,再无人这般护过他。
他是男儿,又非草木,岂会无情。
“不要!不要……凯旋哥,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不要和你离开。”代芹的一颗心早已乱了,一会儿拜宇文昊,一会儿求夕榕,“请殿下收回成命!奴婢不委屈,是奴婢高攀了乔护卫。小姐、梦妃,奴婢会笑的,奴婢真的很开心,你看奴婢会笑……”
明明流着泪,可脸上却强行露出笑颜,笑得让人心生怜惜、令人不忍。
深陷情网的女子,竟是这样的无助,即便苦着,却也觉幸福。
夕榕无语,宇文昊亦拿定了主意。
哈庆又催促了一声。
乔凯旋终是拿起了笔,太子殿下说得没错,代芹自与他婚后,便没真正开心过。他亦没给代芹快乐的日子,他有甚好,代芹好歹还是梦妃身边的大丫头,他不过是个破落的官宦之后。
“不要!凯旋哥,不要!我再也不给你惹事了,再也不了……”
乔凯旋左右为难,突地握着毛笔的手一松,笔跌落纸上,腾地跪地,抱拳道:“殿下、梦妃,属下不能休妻!”
“你不休妻,难不成要代芹与旁人共侍一夫不成?”夕榕见事已至此,总得让乔凯旋做出选择,也想让代芹获得真正的幸福。
乔凯旋一番纠结,抱拳道:“禀梦妃,属下……愿与罗氏解除婚约!”
“凯旋哥!”代芹惊呼一声,不再流泪,而是无尽的意外。
夕榕追问:“此话当真?”
“当真!”乔凯旋重复,“属下待代芹真心一片,绝无后悔。”
夕榕忍住喜色,对宇文昊道:“殿下,既然他们真心相爱,就成全他们罢。”
宇文昊从袖出取出一瓶创伤膏,道:“你今儿对梦妃不敬,往后自当牢记,敬她若如敬本殿。”将膏药放在桌上,对夕榕道:“你怎的也过来了?”
兰香见宇文昊神色柔暖,方壮胆道:“梦妃是特意过来送药的。”
宇文昊唇角一扬,露出会意的浅笑,意味深长地道:“灵犀阁住你,倒也最是合适不过。”
心有灵犀一点通。自夕榕入住灵犀阁第三日,她便依昔听见府中宫人说过,自宇文昊六岁被立为太子,便亦有了这太子府,宇文昊十三岁后便住到这里了,十余年来,嫁入府中的女人不少,而夕榕却是入住灵犀阁的第一位女子。相传,灵犀阁是宇文昊十六岁时便亲手绘图设计,再督促匠人建造的阁楼。
夕榕道:“瞧你们今儿这闹一场,眼下瞧来,这顿杖刑也不算白挨。就要过年节了,与罗氏女解除婚约的事且再拖拖,好歹罗家也是官宦之家,总得让罗小姐过个安稳年。再则,乔护卫提出解除婚约,多有不妥,不妨写封信,旁敲侧击地点上几句,像罗州令那等聪明人,自会明白的,若他知晓,你在罗小姐家前已娶有一妻,定不想委屈了自家女儿,先与你提出来也好。你是男子,自不如介怀解药之事,可若是女子被人解除婚约,传扬出去,到底不好。”
乔凯旋未想这层,夕榕是一早便想到的。虽然做了决定,也纠结于如何解约之事。
夕榕道:“殿下,时辰不早,我们回去罢!”
她第一次主动伸出手,他含笑握住,不过相处不到两月,竟似已经很久很久。
乔凯旋知自己误会代芹,这一夜又是一场歉疚感动,自不必细说。心结一开,乔凯旋对代芹倒也体贴许多,前些日子的冰冷一扫而去,进进出出地唤代芹“娘子”只叫得代芹心下似吃了蜜糖一般。
二人走到后花园,夕榕只觉额上浸入几个冰冷的东西,抬头时,借着盈盈灯光,发现空中飘飞着雪花,轰轰烈烈地扑向大地,飘飘洒洒地跳着属于冬天的狂舞。
她仰起头来,笑望天空,伸出双臂,任雪花飘落到在自己的掌心,一片、两片,翩然转身:“又下雪了!下雪了……”
他静默含笑,看她欢喜的旋转如舞,道:“此夜大雪,不知明晨能否积雪成霜。”
“雪,就是雪,哪有雪变成霜的道理。”
宇文昊微微一愣,她的话顿时凝冻了他的笑。
雪就是雪,就似她为别的男子穿上一袭白衣。
任他做了多少,他与她终不能成霜。
他在意她的,自打认为她那天,便深陷情网。他努力想用自己的双手与情怀,亦为她织成一张网,网住的却是他,而她终究是网外的女子。
夕榕忘情看雪,待她回悟过来,宇文昊已走出十丈之外。不由呢喃道:“真是,要走也不说一声。”
兰香道:“梦妃,殿下好像生气了。”
“他有甚好生气的?”
夕榕忆起他说的“不知明晨能否积雪成霜”,他对她的好,点点滴滴就似这雪,若她念他的好,就应与他配结成双。在夕榕的记忆里,他是个直性子的人,却也说出这等双重话语,定是念着身边有宫人、护卫随行,不愿说得太过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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