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氏静静望着女儿, 直至她明丽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口, 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闭上眼睛，恍惚坠入了遥远的梦境中。

　　眼前忽然又浮现了那身材魁梧，面容英俊的男子。

　　他明亮的眼中丝丝含笑, 背手站在杏花天影的流光溢彩中, 忽的向她伸出手, 轻唤着：“嫣儿！”

　　她熟悉那宽厚有力的手，熟悉他掌心坚实温暖的感觉, 一切都还是那么清晰。

　　这从来都不是梦境！

　　沉浸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 恍惚听见了细细的脚步声。

　　庞氏嘴角浮起一弯笑, 缓缓睁开眼睛，轻声唤：“皎儿？”

　　无人回应，小屋内一片清净。

　　半刻后，响起一丝娇媚的笑声：“庞姨娘身体可好了些？”

　　庞姨娘愣了一下，竭力扭过头去，看着来人, 微微一笑：“好了些吧！萏姐儿怎会特意过来看我, 别沾惹了病气才好啊！”

　　李萏挑眉, 阴阳怪气道：“庞姨娘可是咒我生病呢？”

　　庞姨娘怔然, 微弱道：“萏姐儿怎会这么想？”

　　李萏瞪着病床上的人, 眼中骤然喷出了火：“我怎么想重要吗？这府里有谁会在意我这个小姐怎么想？庞姨娘, 你抢走我爹对我娘的宠爱也就罢了, 为什么还带着刘娥那个贱丫头沾光？害我处处都比不过她！”

　　庞姨娘闭了闭眼, 心叹自个儿作孽虽是无意，却伤害到了这个无辜的孩子，便温言道：“你的事，你母亲已经与我说了！我自会好好管束皎儿，不会再让她惹小姐生气了！”

　　李萏冷笑一声，讥诮道：“庞姨娘，我爹不在这儿，你不必装良善！我今日过来也不是探病，只是看看你还有多久活日！这整日的缠绵病榻，姨娘不觉得累吗？为何不来个干脆的？”

　　“我也好生奇怪，爹爹总说姨娘端庄，是妇节典范。既是如此，姨娘为何会一女侍二夫呢？你说，这小周后不愿入宋宫，宁愿自杀而死。姨娘你却苟活了十多年，当真是脸面够厚实呢！”

　　庞氏愕然，忽的明白那夜萍竹过来借小周后之死讥讽她，不过是受了李萏的指使，不然，她一个丫头哪会想出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李萏见她苍白的脸上忽的燃起阵阵红霞，竟如屋外的红烧云一般刺目，想她必是又羞又悲，却无力反驳。

　　李萏顿觉痛快，笑颜恶毒如蛇芯，道：“姨娘，我有一事不明。你死后，是入刘家的祠堂，还是入李家的祠堂呢？你说说，你这死后去了阴曹地府，你先前的那位夫君，他还肯不肯见你，肯不肯认你呀？”

　　这句话正正戳中庞姨娘的死穴。

　　庞姨娘瞬时面如滴血，想要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

　　她干枯的双手一手攥紧被子，一手揪住了胸口，努力想要制住这汹涌如潮的咳嗽。可她消瘦的身体却一阵阵震颤，如秋风中孤苦无依的树叶。

　　她用尽了毕生的气力来抵抗，却再也控制不住，只觉喉中一片血气上涌，下一刻，洁白的床上就染上了大片大片鲜红的血渍。

　　庞姨娘惊恐地捂住了嘴，她现在还不能死，她还没见到她的小女儿出嫁，她不能把她一人留在世上无依无靠！

　　那如月的小脸，星星的眼眸，她怎么舍得留她一人在这险恶叵测的世上？

　　可身体自内而外的激烈颤抖却是如何也克制不住，那浓腥粘稠的液体不断地涌上来，从指缝中奔涌而出。

　　此刻，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悲苦的生命，正潮涌一般从她无力的手指缝中飞速流逝。

　　她仍是不肯放弃，仍是不肯松手，她要撑下去，再多撑一刻，再多留一刻，她要等那个小小的孩子回来，她像再看一眼她瓷娃娃一般可爱明丽的小脸，她想再看一眼她清澈如雪花的笑颜。

　　可是，眼前已然一片模糊，被子上大片大片的血红色花朵忽的飘扬起来，幻化成了片片飞花，翩跹飞旋。

　　缤纷十色的红梅光影中，她再次看见了那个英姿挺拔的男儿。他向她伸出手，声音如他眼底的笑容一般温暖：

　　“嫣儿，过来！”

　　她这次不想再错过了，遂微笑着伸手过去。

　　他手掌安全而熨烫的触感，她终于再次体会到。

　　李萏立在一旁，冷眼看着。

　　庞氏先是一阵阵地咳嗽，如狂风暴雨般终止不住，似乎是要把心都吐出来，咳到后来许是伤了心肺，红色血流便跟涌泉一般地往外涌。

　　李萏渐渐害怕了，想要逃走时，那女人骇人的声音却陡然停止。李萏愕然地回过头，就见她已如柳絮般，轻飘飘地向后仰去，坠落床上，无声无息了。

　　只是，她沾满鲜血的嘴角竟有一丝安然的笑容。

　　李萏心中有鬼，在她看来，那抹笑容却是格外的惊悚。

　　哆嗦着拔腿就想要跑掉之际，张妈妈却跑了进来，一见到庞姨娘脸色煞白，双眼紧闭，而床上触目惊心，全是血染，也吓了一大跳。再看李萏亦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张妈妈忙跑过去试了试庞姨娘的鼻息。

　　张妈妈惊呼道：“没气了！”

　　李萏也慌了，急道：“怎么办啊？张妈妈，我就只是过来气气她，想加重一下她的病情。可，可我没想到她就真的，就死了呀！”

　　张妈妈听言，更是懊恼：“小姐啊！我和你娘在她的食物和药材里动过手脚，这庞氏最多活不过今年了，你又何必过来闹腾，惹得自个儿一身腥呢！”

　　李萏愣了半晌，忿忿呵斥道：“你们既然已经开始下毒害她了，为何要瞒着我不说？”

　　“太太还不是为小姐考虑，这种事，不知道不是更好吗？”

　　李萏极为懊丧，大骂：“那还不是因为张妈妈你，说什么要让刘娥嫁给龚家少爷！我看那龚美少爷好得很，就是嫁过去作妾都便宜了刘娥那个贱丫头！再说了，杜氏无德，头脑简单，哪是刘娥的对手？我看过不了几年，龚少爷迟早会休了杜氏，抬刘娥为正房的！”

　　张妈妈知道了李萏此番前来的缘由，不免叹道：“小姐啊！杜氏娘家再不济，也算是个靠山，她母亲杜夫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李萏望着床上的庞姨娘，狠狠道：“就算如此，她若是像庞姨娘这般作妾，万千宠爱于一身，反倒比正房太太硬气了！”

　　张妈妈没想到李萏心中的忌恨竟然如此之深，无奈道：“现下当务之急不是要把刘娥赶出去吗？可现在，这庞姨娘一死，刘娥得守孝，又是一两年不得嫁人了！”

　　李萏眼中凶光一闪，冷笑道：“那更好！我本就不想让她如此好过！那秦国夫人身边的云嬷嬷不是说，她是从画儿上下来的美人吗？既是美人，不卖到青楼里去岂不是浪费了？”

　　李萏犹自冷笑，身后传来一声悲鸣：

　　“姨娘！”

　　李萏和张妈妈猛地一震，惊愕地转过头去，就见庄妈妈不知何时已经冲进了屋，直直扑到庞姨娘床前。望见庞氏面如雪色，了无气息，顿时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李萏受惊不小，吓得没了主意。

　　倒是张妈妈连忙反应过来，哽咽了声音过去搀她，假惺惺地哭道：“庄妈妈，庞姨娘她，我们刚才过来看看姨娘病情，没想到姨娘忽然咳嗽起来，咳着咳着，然后就……姨娘真是太命苦了……”

　　没想庄妈妈狠命打开她的手，眼睛瞪成了铜铃，愤怒得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们这蛇蝎心肠的奸恶之徒，刚才的话，我全听见了！先是太太下毒害我们家姨娘，然后又是李萏你这个天杀的过来作恶！你们主仆三人简直是狼心狗肺，禽兽不如！我定要告诉老爷，为我们家姨娘主持公道！”说罢，就往外跑去。

　　李萏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

　　张妈妈本也是慌了神，但见庄妈妈要走，想也不想就扑上去拖住她，扭打了起来。

　　庄妈妈原比张妈妈年长许多，体力不支，便大声斥骂：“蛇蝎妇人，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姨娘枉死！就算做了鬼，也要看着你们遭报应！”

　　李萏听得庄妈妈声音极大，似有破釜沉舟豁出命了的嘶吼，生怕一会儿招人过来，遂顾不得别的，也掺和进去帮着张妈妈狠狠推了庄妈妈一把。

　　不想庄妈妈手一松，一头撞在了庞姨娘窗前的角头柜上倒了下去，抽搐了几下，便再没了动静。

　　两人傻了眼，呆立在原地不敢动弹，只死死看着地上的庄妈妈和她头部一滩迅速晕开的血渍。

　　半晌，李萏哆哆嗦嗦推了张妈妈一把：“去看看，她，她死了没？”

　　张妈妈壮着胆子走去，探身试了鼻息，吓得连滚带爬缩回来，一把抱住李萏的腿：“小姐，她，她没气儿了！”

　　李萏两脚发软，咕咚一声瘫倒在地上。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张妈妈最先回过神来，这连害两条人命可不是好玩的，她拉起了李萏要跑，却听见院外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还有模模糊糊青婵的声音：“姑娘，你这雪花糕买得这样新鲜，姨娘保准会吃三大块呢！”

　　料是这下，庄妈妈也没了法子，只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偏偏这庞姨娘房里一件多余的摆设都没有。现下就是愣冲出去，也定会在院子里撞上的。

　　庄妈妈已吓出了一声冷汗，手脚冰凉。

　　李萏却蓦然回神，忽地再次扑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姨娘，你醒醒！你醒醒啊！啊，庄妈妈，庄妈妈，快救救庄妈妈！”

　　张妈妈陡然反应过来，见李萏脸上已是泪水涟涟，惊叹她角色转换之快的同时，也一边理好庄妈妈扭曲的衣衫，一边奋力哭喊了起来：“哎哟，我的庄妈妈呀，你怎么如此糊涂啊！姨娘，姨娘！”

　　下一刻，屋外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终于停驻。

　　李萏泪眼朦胧地转过头去，就见刘娥，后面跟着青婵和嫦衣，惊怔地站在几步远处。手中的雪花糕已是摔落一地，一团团细腻的糕粉缠着热气，裹着尘埃，砸散开来。

　　李萏哭得更加悲怆：“妹妹，刚才姨娘不过是轻轻咳嗽了一下，没想竟收不住，然后就一直吐血。我还来不及去叫大夫，姨娘就，就……姨娘！你醒醒，你醒醒啊！妹妹她回来了，你再睁眼看她一眼啊，姨娘！”

　　张妈妈也不住地抹泪，失声痛哭：“这庄妈妈，没想她性子这般刚烈，见到姨娘去了，竟一头撞向床角，也……庄妈妈呀！你怎如此想不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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