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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嬷嬷不解了, 皱眉思索了半天, 忽然笑了,露出一脸慈祥的皱纹:“那是我弄错了。那女孩说自己是李家的,我见她生得如瓷娃娃一般可爱, 声音好听, 礼仪也是我见过最好的, 堪比贵族小姐,我这老嬷子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小姐了, 或许她只是个丫头。如此说来, 那真真是不凡了!”
李氏与李萏心里俱是咯噔了一下,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真, 云嬷嬷接着又说:
“对了,那姑娘脖子上有个桃形的朱砂痣,不知贵府可否帮忙找一下这个姑娘!”
李萏顿时愤然失去了理智,反应极快,因为怨恨和悲愤,声音都有些尖了:“没有!”
云嬷嬷皱眉:“没有?”
李萏极力控制住即将倾泻而出的情绪, 微笑道:“没有!若是这姑娘脖子上有朱砂痣, 我们又岂会看不到呢?”说话间, 帕子下的拳头已死死攥紧, 仿佛那帕子是刘娥的脖子, 恨不得生生掐断才好。
张妈妈也凑上前来, 恭敬着说:“是啊!府里丫头都是我管的, 倒真没有这等丫头!”
云嬷嬷仍是不解:“那可真是奇了, 她分明说她是李家的人,暂住在孟府后宅啊!”
李萏脸上的笑已然僵硬成了石块:“或许是她不想让秦国夫人找到,所以胡诌的吧!”
云嬷嬷细细回忆,想起那个小女孩说“今日之事,出了这屋子,自不会再与任何人提起!”又觉得李萏这话有理。或许那小女孩儿不愿被牵扯,所以才对秦国夫人撒谎了吧!这未免不是个好结局。云嬷嬷暗叹:安插到陈王跟前做细作,不是什么有福之事。
云嬷嬷于是释然,笑道:“那真是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了!”
李氏控制着最后一丝理智,客气笑道:“嬷嬷既然来了,要不再多坐坐!”
云嬷嬷几不可察地一抖,几乎是解脱地说:“多谢太太好意,但明日就要启程回京,还有许多事需要去处理,老身就告辞了!”
李氏与张妈妈尽着礼数送云嬷嬷出去,再回来,就见李萏趴在软榻上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任是萍竹和丝兰怎么劝都没用。
李氏看女儿哭得伤心,又是难过又是愤怒,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无奈拍着李萏的肩膀,叹道:“萏儿啊,这事儿是强求不来的了,你便死了这份心吧!”
李萏扬起满是泪痕的脸,尖叫道:“娘,我恨的不是得不到,而是恨刘娥那丫头处处与我作对!娘你没看见吗,秦国夫人她要找的人是刘娥,竟是刘娥那个贱丫头!什么德容言品,俱是在夸她!我竟还颠儿颠儿跑过来受这份奇耻大辱!”
李氏愤怒不能言语,安抚了痛苦的女儿一会儿,忽想起一事,不安道:“出了这等事,娘也不好受。可萏儿你太冲动了些,竟如此欺瞒嬷嬷和秦国夫人,若她们追究下来,你又得惹你爹斥责了!”
李萏恼怒成狂,恨恨道:“她们明日就离开了,哪来怪罪?况且,我得不到的东西,刘娥那贱丫头她也休想!娘,你不是说看她有什么本事的吗?你瞧,这才多久,又闹出这场风波来!她倒是跟庞姨娘学的好,尽会些妖媚之术,连秦国夫人都看中了她。这样下去,她真要越过我去了!我以后在李家还哪有地位可言?”
李氏闻言,心中一惊,这刘娥现在不正是庞姨娘的翻版吗?庞姨娘抢她的幸福,庞姨娘的女儿抢她女儿的幸福。
她绝对不能让那对母女得逞!
李氏忽的冷了脸,一字一句道:“萏儿,你放心,娘绝对不会让那丫头抢走你的小姐地位,也绝不会叫她抢走你的幸福!”
李萏摇摇头,痛哭不已:“娘能怎么阻止?刘娥那丫头频频兴风作浪,只怕以后嫁的人家也比我的好。这样,爹只会更看重她,更喜欢庞姨娘。长此以往,别说我,就连娘你恐怕连今日的地位也保不住了!”
李氏闻言大惊,猛然醒悟,庞姨娘与刘娥这对母女是真的不能留了!
不久前那个邪恶的念头又闪了过来,李氏心中一片恐惧的痛快,身体也颤抖起来,只眼中露出凶光:“庞氏母女得寸进尺,以为我们娘俩是好欺负的!庞嫣儿,是你不仁,处处相逼,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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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府举家迁至汴京之后一两日,李府也搬去了新的宅子。
新宅子比之前在峨眉县的要大一些。李府虽是人丁不多,搬去之后,家里上上下下还是狠狠忙活了好几天。
孟清岚离开之后,刘娥基本上就没了社交活动,平日里除了帮忙收拾屋子,看看书,写写字,下下棋,和青婵嫦衣一道做做针线,也没得其他别的。好在她一贯安然,也静得下心来。毕竟在县上的日子大都如此过来的。
但青婵贪玩,可耐不住。
有次,刘娥看书,嫦衣在整理书籍,青婵则在一旁剥瓜子。
萧疏的秋日阳光透过海贝色窗户纸洒进来,屋内一片淡金色的安静,只有青婵剥着瓜子断断续续的清脆的果壳迸裂声,隐隐一抹果实蓄积已久的力量。
青婵一边剥瓜子,一边打量着自家姑娘在凉薄秋日中更显清丽细致的侧脸,期待她感应到她的目光,侧头过来和她说几句话,不然,她可要憋死了。
可刘娥依旧是认真看着书,半天都没有感觉到她的意思。
青婵想这又回到了以前在县里的无聊日子,不免心中叹气,好半晌,忍不住哀叹说:“还是孟清岚小姐在的时候好玩!孟小姐走了不过四五天,我倒觉着像是过了一二十天个把月了呢!”
刘娥慢悠悠放下书,扭头看她,笑道:“早知道我应托孟姐姐收你做丫头,带你去汴京好了!反正你既喜欢孟姐姐,又喜欢汴京的热闹,这不两全其美!”
青婵瘪瘪嘴,急道:“我喜欢孟小姐,也喜欢热闹,但我最喜欢姑娘啊!是姑娘不喜欢我,想要赶我走,这会子反倒说我!”
刘娥轻轻挑眉,笑道:“可不是你挑的头儿!向来只有女子思念情郎,才说得‘挑兮跶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我看你思念孟小姐,都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注释12)
青婵脸红嚷道:“姑娘嘴最坏了,还专门说自个儿丫头,一点儿没主子样儿。哼!”说罢,把刚剥好的瓜子仁抓一把洒进自己嘴里,咕哝道:“不给你吃了!”
刘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看书:“不吃便不吃!”
青婵终于嚼完了瓜子,见刘娥已然认真看书,又好奇道:“姑娘,难道你不想孟小姐吗?”
刘娥从书中抬起头来,盯着虚无,怔怔出神了半刻,似在想答案,又似什么也没想,忽的微微一笑:“偶尔想想,但也没有特别想。毕竟……”
“毕竟或许以后都见不着面儿了!”
她很清楚和孟清岚之间的差距,有些阻碍不是光凭感情就可以消除的,有些距离也不是光凭感情就可以掩盖的。
至于再见面,对女子来说,唯一的机会竟只有嫁人。除非是以后她们两人嫁的地方很近,或许可以常见。
不然,再没有再见。
一个女子要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几乎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她有那个心,却不确定有没有那个力。
嫦衣见刘娥眼中似有隐隐的忧伤,笑着岔开话题道:“还真别怪青婵!以前在县里,终日陪着小姐看书写字,琴棋书画,倒也觉得日子好过,并不无聊。可这次来到府路上,认识了孟清岚小姐,几乎是天天在外边玩儿。赴诗会,逛庙会,听戏,看花灯,拜庙神,还有好多花样儿……现在忽的又静下来,我都有些不习惯呢!”
刘娥想了想,笑道:“我看书刚好看到‘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一句,过几日就是中秋了。想必华灯初上,去那街上观月,也是别有一番景致的!那我们便去看花灯吧!”(注释13)
青婵几乎从小板凳儿上跳起来:“姑娘可当真?”
刘娥笑着点了点头。
青婵很是欢喜,立马开始勤勤恳恳地剥瓜子。
刘娥见状,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注释14)
中秋那夜,街上果真是人潮汹涌,热闹非凡。路边各家卖花灯的小摊上都挂满了五彩缤纷形态各异的花灯。
月亮,嫦娥,玉兔,桂树的最多,还有莲花,小猴儿,仙姑,胖娃娃的,竟还有女娲,夸父等神话人物,不一而足。端的都是手艺精湛,惟妙惟肖。
兔儿可爱洁白,娃娃憨态可掬,猴儿精灵古怪,嫦娥温柔婉转……刘姑娘三人都是看得流连忘返,一时也不知该买哪个好。
嫦衣倒是没怎么多想,一眼就挑中了玉兔灯,说玉兔灯最好,最是朴实明亮,且那玉兔还陪伴嫦娥度过月宫那漫漫长日呢!
刘娥在各式神话人物中搜索了一番,最后选了女娲。
嫦衣笑着说:“姑娘真是新奇了,今日中秋,人家都买嫦娥的花灯,你倒偏买女娲娘娘的。”
刘娥道:“我最敬佩女娲娘娘,当然买她的花灯了。至于嫦娥,那么多人都买了,岂不雷同。且我本身也不想买嫦娥。”
青婵本在各式花灯中纠结,犹豫计较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选中嫦娥灯,没想听得刘娥这话,几欲崩溃:“姑娘真是,我好不容易选了嫦娥,你却说不好!害我又得下一番功夫再选了!”
刘娥笑:“我没说嫦娥不好啊,只是我不会买罢了!你喜欢便买罢,管我干什么?且我买的也必不一定讨众人喜欢啊!”
青婵计较道:“哪有?人人都喜欢女娲娘娘!”
刘娥无奈地摇摇头:“那我把女娲灯给你可好?不过啊,我看那顽皮小猴儿最适合你了!一样儿闹腾!”
嫦衣也凑趣道:“是啊,我选玉兔,你选小猴儿,刚好凑一对儿!”
“那玉兔比小猴儿好!我偏不要!”青婵又执着道,“姑娘!你看嫦娥多漂亮啊,可你为何不愿选嫦娥呢?”
刘娥又笑:“我不是说了吗?一来买的人太多了,我不愿雷同;二来这嫦娥,为着成仙,竟放弃与后羿长相厮守。到头来,凄苦度日,每夜望尽人间欢乐,自己却孤身苦守那广寒宫。是为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青婵与嫦衣听言,也都沉默不语,甚为嫦娥感觉哀伤。
刘娥淡淡笑完,末了,又轻轻叹道:“霁景明如练,繁英杏正芳。姮娥应有语,悔共雪争光。”(注释15)
“姮娥或许未必有悔吧!”身后忽的传来陌生少年隽永的声音,却不曾带上这秋夜的清凉,很是温和,似乎还带着笑意。
青婵盯着刘娥身后,瞪直了眼。
刘娥循声望过去,就见身后两三步外伫立着一个约莫十五岁的少年,身形高大,衣冠楚楚。一张稍显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像是被风霜雕刻过一般。想那肤色也是长期日晒留下的印记,却很是康健明朗。
少年浓眉大眼,端正有方,眼中星点的笑意在见到刘娥的那一刹那,忽的尽数熄灭,空留短暂的彷徨。
这女孩儿与他想象中的太不一样,这,这怎会是她说的那个女孩儿?
头次听人说起她的事迹,私下猜测这个名作刘娥的姑娘许是出身商贾之家,干练直爽,豪放洒脱,带着一点儿蜀地的泼辣刁蛮,却无伤大雅。
刚才听得她与丫头说话,那声音,欢快轻盈,又带着一点儿宠溺的温柔,像是悠悠古寺屋角上的银铃随风轻动,又似山间溪流碧水潺潺。
而她转身回头的一瞬,他的脑中忽的蹦出了一幅画面:
“的的珠帘白日映,娥娥玉颜红粉妆。”(注释16)
灯影闪烁,那随风盈动的彩灯之光竟串成一条条光之珠帘,横亘在他们之间,一瞬间,灯影漂浮,亮如白昼。
那珠帘对面的女子,面若姮娥,眉如画鸾,目如西江之弯月,肤若窗含千秋雪。仪态如亭亭之白荷,气质若空谷之幽兰。
面前这女子竟像是藏匿深闺的稀世珍宝,他实在无法想象,这等女子怎会突发奇想地冒充孟家小姐,并用一场言辞缜密□□无缝的辩术,外加高雅端庄的姿态,把杜娟羞辱到体无完肤。
只是忽然看见那女孩儿墨黑眼眸中跳跃着的顽皮俏丽的光芒,竟不是闺阁中女子能有,于是有了解释。
他从那人口中听说到的奇女子刘娥,便是这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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