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
这是上官济复了大周后的第一个团圆节,借着此等喜事,上官济于朝华殿设宴,遍请朝中百官。宴会上,上官济道登基之后诸事繁多,身体疲乏,饮了几杯就离开了,宴会便由皇后出面主持,歌舞杂技、美酒佳肴自不消赘述。
从朝华殿出来,上官济遣散众人,只留了陆荻一人在身边,漫无目的地踱着。远离了宫苑,丝竹管弦声也渐渐消散。其实上官济并不喜欢宴会,只是不得不做这些表面功夫。一路走来,亲王,摄政王,皇帝,他忍了这么久,本以为终于可以卸下沉重的面具,却不想原来即便是代行天子职和真正坐在龙椅上也是不同的。现在,他需要顾虑的更多,需要伪装的也更多。上官滢疯了,金诗棋此生亦不复相见,就算他坐拥天下,可如今这夜里,上官济却觉得连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人都死了,还想这些作甚?
穿过岚亭行至鸾将台,上官济停住了脚步。里面传来微弱的咳嗽声,他抬头望去,只见一片阴沉锁闭,昔日华丽的朱雀雕刻在明月的银光下显得格外破败。上官济眼里浮起一层雾,下意识抬手放到门上。
“陛下,”陆荻悄声提醒道,“夜里凉,属下陪您回去吧。”
既已伤之,何故怀之。
岂曰伊人,不见水湄。
都不见也罢。
“好,去城楼。”
上官济叹了口气,转身离开,陆荻只得跟在他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出。上官济步履沉重,每踏出一步都似乎需要很大的勇气。节日里,城楼上只有旗子在风中翻卷,守城的将士肃然而立。上官济踏上台阶,身侧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草民参见陛下。”
上官济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道:“长邑侯请起。”
池南站起身,头发半梳在脑后,一袭白衣微微摆动。
“今日宫宴众臣皆在,长邑侯推病不来。”上官济目光冷冽,“你前日辞官的奏疏朕尚未批复,爵位军职尚在,长邑侯池大将军便自称草民,一身素衣,是在怨恨朕么?”
“臣不敢。”池南忙又掀袍跪道,“臣食君之禄,不能完成陛下所托,心中实在有愧。臣自知无法做军中表率,更当不起侯爵之位。”
“起来吧,你助朕平定都川,生擒袁氏,如今这大周盛世也有你一份功劳。高皇后并非要紧的人,何来有愧?”上官济一挥衣袖,“罢了,不说这些。朕问你,你不赴宴来城楼上干什么?你怎知朕会来这?”
“臣并不知。”池南恭敬地答道,“臣夫人大不敬,已被陛下赐死,这是她应得的结果。臣来此只为悼念夫人,尽人夫之心,并不为其他。”
上官济知道池南与金诗玉早已决裂,不禁冷笑一声:
“恐怕长邑侯是另有心病吧。”
池南没有说话,当初南征之事由不得他半句推脱,甚至连常献都一直在用“赵王之命”威胁。池南虽斩杀常献以明军纪,却惊闻宫中变故,三军悲恸。高乾驾崩,少帝再派来使,一柄尚方宝剑几乎架空了池南的权力。郑韬只身赴都川谈判,边境战事暂歇。后来,都川袭扰,摄政王传书鼓舞士气,两国交战日益激烈。最终虽拿下了都川,池南却还是看出此次出兵其实是为他人做了嫁衣。现在想来,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一个都没有保住。他被迫做了太多事,可这一刻池南竟不知自己是帮了他们,还是害了他们。
上官济踱到城墙边,右手扶上去,呼吸一紧,“朝臣不知,你说不敢,但朕也知道,金氏,上官氏,都是朕赐死的。你与上官氏是旧相识,自然对朕心存不满。”
不知是谁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陆荻闻言悄悄走到了一旁。
“臣不敢,陛下也是旧相识。”池南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上官济瞥了他一眼,目光中透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朕听说她死前,长邑侯去看过她。”
池南立即跪下,行礼请罪道:“臣有罪,请陛下赐罪。”
“起来。”
良久的沉默。
“朕没想拦着你去看她。”上官济垂下眼睛,“池南……朕只想知道,她都对你说了什么。”
“上官氏是前朝乱臣,她说的话也不过是大逆之言,陛下又何必多问。”
“池南,”上官济艰难地转过身看着他,“你不是不知。”
“……陛下。”
池南略抬起头,见上官济将腰间的宝剑取下,轻轻地抚摸着宝剑上的花纹。
“你可知,这把剑陪朕二十多年了。当年朕一眼相中,为此昭襄太子向父皇告状,她还和兄长起了争执。”上官济苦笑一声,似是在叹息,似是在怀念,“母后走得早,她从小教朕认字读书,又硬拉着靖义皇姐传授朕骑射武艺,待朕如姐如母。后来……不管她做过什么,她……如何对待金氏,她都是朕的姐姐,朕的亲姐姐。”
池南低下头,压抑着心中万千种情愫,含混道:
“陛下,上官太后……上官氏只对臣说她等不到和陛下约定的那一天了。”
“什么?”上官济皱了皱眉,眸光暗淡。其实,池南的话他明明知道的。
“上官氏自知大限已到,不会让陛下为难,只是有些遗憾罢了。”池南斟酌着字句,硬生生把“从容赴死”四个字咽了回去。
“她当真不怨么?”上官济哼了一声。
“臣不敢妄加揣度。”池南淡定的话语盖过了旗子呼呼的声音,“她说,既然等不到木槿花开,这一世能护苍生,亦无怨无悔。”
终于亲耳听见……上官济清楚地感到双手正一点点变凉,他的胸口也开始麻木绞痛,那些刻意想要忘掉的往事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一瞬间,他眼前浮现出曾经那个明亮活泼的小姑娘,在庭院树下带他玩,陪他闹;曾经那个摆出架子的皇长姐,为了他和其他兄弟姊妹争吃的,争用的;曾经那个看着父母族人惨死的亡国公主,拼了命也要保护上官氏唯一的血脉。于她而言,奢望的故国已是过去,未尽的约定无法兑现,这一路便只剩下守护她口中的天下苍生了。姐弟连心,他都明白,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昔日之约已是天人永隔,上官济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颤声问道:
“长邑侯……执意回乡?”
“是。”池南的语气柔和了下来,双眼微闭,“臣在京城了无牵挂,沂州晋国公太夫人尚在,臣的旧友也在府中,臣愿替陛下侍奉在侧。”
上官济握紧了手中的剑,缓了许久的心绪才勉强道:“你所求之事,朕准了。你……退下吧。”
池南离开城楼,却陷入了深深的迷惘。寥寥数年,衰草荣枯,情深如许的总被辜负,心有城府的不得善终,难道所有事情都胜不过“用心”二字么?那这世间除了一个又一个伤心人,还剩下什么?
还是老哥好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可谁知命运总是一环扣一环,迈出了第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池南打点好府中的一切启程回沂州已经是月余之后的事情了。沿途只他一人一马驰骋在官道上,卷落身后一片尘土,最终又都恢复平静。进了沂州,池南直奔仁鹤堂却不见陈和光,堂中的伙计都脸生得很,他们告诉他陈和光和木如英此刻应在草庐中。池南忙调转马头,向草庐疾驰而去。
离家越近,池南的心跳越快。而当那条熟悉的小径出现在他视线里时,池南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他放慢了速度,看了好一阵才翻身下马,推开院门。草庐还是老样子,木槿树郁郁葱葱,正赶上花期末尾,几朵浅紫色的木槿镶嵌在浓密的枝叶里,装点着小院的景色。玉兰花阴下多了一个木秋千,陈和光坐在上面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卷书;另一边,木如英正更换着旧了的窗纸。陈和光听到声响抬起头,见是池南,丝毫没有感到惊讶。
“你回来了。”他淡淡地道,好像池南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好像他们只是几天没见。
池南点点头,将包袱放在石桌上。
“老哥,嫂子,你们还好么?”
“都好,”陈和光笑道,“如今你回来就更好了。”
如英放下手里的窗纸,走过来替池南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池南带回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外就只有一支玉笛、一张琴和一个玉匣,如英一愣,还来不及反应,池南便将玉匣取出,放在掌中轻抚。
请你帮我把这个玉匣交给陈大哥和如英,这是我欠下的,他们……知道埋在哪里。
不要看!请你……不要看。
上官湄迟疑的样子浮现在池南眼前,他沉默良久,还是打开了玉匣,里面一枚罗缨玉佩安静地躺着。时隔多年,罗缨和流苏已飞起了毛边,颜色也早不再鲜艳,只有玉佩上凤凰出云的红色刻痕依然清晰。池南的指尖触碰到那花纹,一丝久违的悸动涌向全身。他想起那年冬天在草庐中照顾重伤的她,每一碗苦涩的汤药里都带着关怀;为了表明他的心意,他寻来了上好的玉,一刀一刀精心雕刻,将整颗心都附在了上面;还有那年上元节,他们一起放飞了孔明灯,许下了生生世世的心愿。可世事有多难测呢?走错了一步又一步,连那誓言也被磨得苍白,面目全非。池南不止一次想过,哪怕她当面断情,也好过蓦然消失在他生命中吧?这落差太大,他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可是,“你不必像我一样遗憾,只忘了吧”。他终于懂她的欲言又止,只可惜他懂得太晚了。
沂州的深秋依旧和暖,带着余温的风拂过脸颊。池南从怀中取出同心结,走到木槿树下,把玉佩和同心结一起系在了最牢固的树枝上,又蹲下身将空玉匣埋在土里。
这样,就算完成你的心愿了吧。
若你还盼望来生,就以此为信吧。用我一世无言,换你一世心安。
最该感激的是时光,可最想怨恨的还是时光。
池南转过身,抽出佩剑。
“老哥!”
陈和光闻言,反手一挥,迎上了池南的剑。一来一回,二人在院中肆意舞着。陈和光虽然上了年纪,却依然英武矫健,身手与池南不相上下。黑白两个身影交叠着,飞旋着,像两条出尘绝世的游龙在云间穿梭。衣袂飘扬,寒光瑟瑟,兄弟间轻车熟路的默契在风中生长,有偈云: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停下手,陈和光数十年不变的来去潇洒着实令池南羡慕不已。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么放松了,木槿树梢上的玉佩玉环也因二人舞剑而剧烈摆动,琮琤作响。陈和光收起佩剑默默地看向天边的晚霞,池南一时无话,只觉满心憋闷。他转身从屋内取出纸笔铺在院中,提笔写道:
花间一壶酒,人醉酒花间。
鸟倦无归意,翅断倚危栏。
花鸟不相逢,郁郁锁庸庸。
落花闻笛赋,宿鸟月千重。
秋霜翻虹卷,木怪煨酒温。
刀峰剑雨里,曾是江湖人。
春韭花无刻,不信斗米折。
参商两曜负,牛女二星隔。
脉脉乌衣巷,摊破燕无双。
从来一夕晚,木槿酿花房。
谁家星河旧,玉堂一轮秋。
如盖花阴旁,袅袅泛渔舟。
无痕秋波里,暗涌月明清。
长恨蒲柳玉,班姬意难平。
十里梅花络,三秋红豆云。
长空多少恨,草木几度春。
相逢不相见,泪尽白云天。
楚楚熏风里,花鸟正当年。
写完最后一个字,池南抬起头,见凤凰玉佩和同心结依偎在一起,心定了下来。纠结太过又有何益?既然经历过这一切,就不该再有留恋和怨恨,一切如初便最好。他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终于了悟了个中真谛。夕阳照着陈和光鬓角的白发,泛着银色的光,在土地上模糊地投射出他的轮廓。身后的如英糊好了窗纸,正将剪好的竹叶剪纸贴在窗上。
“天晚了。”陈和光沧桑的声音在池南耳畔响起,“老弟,跟我们回府用晚膳吧。”
山河浩荡,十五月圆。
似乎真的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朝华殿中的歌舞声还在继续,所有人都像往常一样沉浸在欢乐中,只有上官济不合时宜地站在城楼上负手眺望着远方,好像在等一个马上要回来的人。不知过了多久,陆荻呈上来一封信笺,轻声道:
“陛下。”
上官济接过信笺,上面只写了“吾皇亲启”四字,字体极工整,看不出是何人的笔迹。上官济撕开信封,里面空无一物,他向外倒了倒,几粒种子滑落在掌心。上官济把手凑到眼前,借着明亮的月光辨识出了这是木槿树的种子,心中霎时咯噔一下。
“哪来的?”
“回陛下,信就放在建德殿案上,但没人看见是谁送来的。”
木槿,又是木槿。上官济心烦意乱,胸口的肉仿佛被人狠狠揪着,千万枚刀片在上面来回刮着,抽丝般煎熬。
难道,真如江汭屿所说,她无处不在么?
上官济打了个寒噤,握紧拳头收住了双臂。
此刻,京城上下灯火通明。掌心里传来的痛感牵着上官济的思绪回到了那年国破,三军阵前,靖义皇姐自刎明志,上官湄抱着年幼的他俯瞰城下的满目疮痍,却无回天之力。同样的地点,却是异乡清宵,草木腥咸。
“亡国之人,苟活于世,如芒在背。”
那时,他还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看不懂她的决定。他蜷缩在上官湄怀里,只知道父皇崩逝,高氏篡权,家族蒙羞,江山易主。
“一国之君,是掌天下之命脉,图万民之福祉。”
那时,他年少,并不想理会她教导他的官话。他心中所念所想,是温雅如诗,慧心若棋。这短短的八个字,写尽了他一生情之所钟。
“此乃臣分内之事。前事既了,希望陛下能从今日起做一个好皇帝。记住,正直忠义,胸怀万民,比什么都重要。”
那时,他为帝皇,在鸾将台门口听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他安享着君临天下,杀伐决断,而她则承受着叛国之罪,无路可逃。
天地茫茫,染不尽半寸光华。
他与她,是姐弟,是母子,是仇人,到如今,是阴阳两隔。
他也曾发誓忘了她,可哪怕是一粒渺小的种子,也能劈开一条血路,让万千回忆沿途攀上,在午夜里生根发芽。
后悔么?上官济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千秋明月,说好的共赏花开,却不知经历过多少轮转,分分合合,再也回不到当年。
都去了,都去吧。
或许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在不停地背叛,不停地愧悔,不停地救赎。
上官济深吸一口气,将掌心里的种子尽数撒下城楼。他抚摸着城墙上的砖块,指尖带下了几粒松散的砂土,第一次懂了为什么上官湄说这城墙上的一砖一瓦都是热的。原来那避而不见的伤口,竟然真的存在。
“陆荻,传朕旨意,”上官济收回冰凉的手,神色黯然,“为越武帝上官皇后上谥‘景懿’,世安……景懿皇后……”
“是。”
是夜,皓月当空,瑟瑟银光勾勒着地上千万种形状,也将上官济疲惫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至亲一场,与君当以心相知,不料世事无常。情断金秋,家国将晚,万千繁蔚,欲诉无缘。昔年之约一负再负,终成大梦一场。幸国恨已雪,江山依旧。君之所安,吾之所盼。为天下主,当居高位而体民情,识忠奸而循礼法。吾与君共奉高堂,不该绝于生死。现踏月归来,所到之处亦无牵无挂。
从此过往,山高水长。余生已矣,愿君珍重。
极目处像是有一群喜鹊直冲云上,上官济眉心微动。他蓦然想起那年正月初三,在上官敬尧牌位前,长大些的他质问上官湄,背弃上官旧族,委身杀父仇人,对国不忠,于家不孝,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为了曾经想要的生活。”上官湄微笑着回答他。
若不能为曾经,如何?
那便为来世。
若不能为来世,又如何?
那便为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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