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隆十三年初夏,皇宫校场。
上官洹一身紧致的戎装,在校场上和禁军兵卒们练习武艺。她还不满十岁,个子比其他人也要矮上一大截,但毫不退缩,比起剑来也有模有样的。
另一边阴凉下,上官湄捧着一卷书默默地读着,淇奥坐在她身后,手里轻轻地扇风,眼睛看着上官湄手中的书。树上有蝉鸣,校场上有刀剑撞击的声音,她们却好像听不见一般,只沉浸在文字里。突然,淇奥用手帕遮住嘴咳了几声,虽然轻但还是引起了上官湄的注意,她回头蹙眉道:
“怎么了?风寒还没好?”
“没事,随便咳两声而已。”淇奥笑道,“这大热天的怎么可能是风寒呢。”
“要不你回去歇息吧?”
“好啦公主,你看我像是有事的样子吗?”淇奥笑着拍拍她的手,“要是我回去了,没人伺候你和二公主,万一皇后娘娘问起来,我可担不起这责任。”
“没事就好,看淇奥姐姐的样子也不像有事的。”上官湄凑近了些,抢过淇奥手中的团扇。
“那当然,我哪那么娇气。”淇奥努嘴捏捏她的脸,“对了,我看公主昨日写了支短曲,不知是关于什么的?”
上官湄的目光越过校场看向渺远的前方,禁军训练的队伍整齐地通过,她半晌才道:“宫中的曲子多富丽绮靡没什么意思,我就一直想写点别的。昨天大致拟了一个谱子,词才填了几句就写不下去了。淇奥,你比我擅长文字,不如帮我续下去?”
“我?”淇奥略一诧异,想想也便点头道,“公主且说来听听?”
上官湄手支在膝盖上,缓缓念道:“‘溪回路转,天外平沙雁。一盏冰壶风霜里,二分寒涧日月前。看取夜无眠。’”
“‘一盏冰壶风霜里,二分寒涧日月前’,亦幽咽清灵,亦苍茫寥廓。”淇奥在手心比划着,若有所思地道,“这明明很容易续下去,看来公主是不喜欢这个风格?”
“也不是不喜欢……”上官湄故作神秘地看着淇奥,抿嘴一笑,“你若能接上就接。”
“我明白了。”淇奥闭目思索了一阵,丹唇轻启,“‘长门怨,长安别,椽笔少年鞍马略。’”
上官湄展颜笑道:“‘长门怨,长安别’,这句好,你是真懂我的……”
“只是不太吉利……”淇奥有些忧虑地摇摇头,“阿娇失宠于长门,沈后流散于洛阳——陛下和娘娘是断不会让我引着公主写这种东西的。”
“无妨,词是自己唱的,我不在他们面前提起就是了。”上官湄将书卷放在一旁,低吟道,“身在校场,看着洹儿,你这句倒是应了我的初衷,‘西风鸣,西关咽’……”
“波涛汹涌后天光脉脉,万卷狂澜后凌云一啸,”淇奥扬眉浅笑,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不如‘空弦白帝山河却’?”
“哎,真不知咱俩一同读书,我的都读到哪里去了,真是伤心啊……”上官湄故意捶胸顿足道,将书卷放在一旁,手抵在下巴上,脑中飞快地思考着下句,“有了!卢纶有诗‘渥洼龙种散云时,千里繁花乍别离’,‘半城鸾镜缺,千里渥洼裂’,怎么样?”
淇奥本欲退步,但心中暗笑上官湄还是和原来一样不愿服输,便清了清嗓子:
“公主有了佳句,那便来对我的:‘映月千重出越影’。”
“很自然,竟像是现成的句子一样。”上官湄心头一颤,抚掌道,“罢了罢了,你终究是比我厉害,我是真接不下去了。我若以后有了孩子,定要以‘林’为名,好压过你的才气!”
“那就放着,明日再续也来得及。”淇奥揽过上官湄的肩膀,掩饰着胸口憋闷的不适,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映月千重出越影’……”上官湄喃喃念道,“越影亦是好马,常人都写骏马踏夕阳或田间留香,若要踏月归来也是难得。映月,映月……可拿横波来对……”
正想着,上官洹收了剑,一蹦一跳地向这边跑过来扑到上官湄怀里,双臂吊着她的脖颈喊道:
“姐姐!”
上官洹坐在地上,小脸红扑扑的,上官湄忙用手帕擦着她额上密密麻麻的汗,一边道:“真是个疯丫头。”
“我见了这刀剑,就像姐姐见了诗书一样,莫名地感到亲切。”上官洹顺势躺在上官湄膝盖上,打了个大哈欠,“反正父皇也不会怪罪。”
“那还不都是我和你涵哥在父皇面前说好话?”上官湄戳了戳她的头,心疼地牵起她的手腕,“你看,又青了一块。”
上官洹推开上官湄的手,向自己手腕上呵了几口气,随意笑道:“没关系啦,习武之人哪有不受伤的。”
“可公主毕竟是千金之躯,你姐姐怎么会不心疼呢?”淇奥笑道。
“我才不在意这些,”上官洹做了个鬼脸,抬手重新拢了拢马尾辫子,“日后若能提缰上马驰骋沙场才算快意呢!”
上官湄笑得停不下来,指着她道:“瞧你这煞有其事的样子,大周国泰民安,哪里需要你个小丫头片子开疆拓土了?”
“长姐,难道只有开疆拓土才是皇室之责,护人周全就不是么?姐姐总有老了的一天,到时候我来保护你如何呀?”上官洹收起随意的笑容,挺直腰郑重道,“姐姐信不信无所谓,反正我命由我,不求流芳百世,但求无愧天地,无愧于心!”
上官湄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惊了一下,与淇奥对视一眼,看看手里的帕子,又看看上官洹稚气未脱的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少年意气,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呢。
怕的,大约只有天命不允。
不过,大周的国度向来是波澜不惊的,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偶尔有片小石子落下来也不会有人在意,毕竟日子总要过下去。当然,如果皇宫里传来婴儿的哭声,那就另当别论了。
圣隆十四年三月初七,隋婕妤又为皇室添女,上官敬尧大喜,大肆庆祝,欲封隋婕妤为妃,却被皇后苦口婆心劝解住了。隋婕妤虽然已有两个女儿,但祖制无子不得封妃,皇后恐乱了宫中规矩,失了人心。上官敬尧想想也有道理,便只封其为昭仪,居九嫔之首,同享妃位礼仪。隋婕妤再不服也只能暗自不快,表面上仍是往日贤淑温和的样子。
五公主百日宴,上官敬尧在朝华殿举行盛大的庆祝仪式,宛贵妃代表后宫嫔妃献舞,上官湄也以琴曲为小妹妹送上贺礼。大家都在热闹着,上官涵却发现上官湄一直表情有异,坐了一阵就悄然离席了。他暗自纳罕,悄悄跟了出去,一路尾随上官湄到了岚亭。
岚亭旁边便是御湖,由着是宫宴时间,湖畔十分冷清。上官湄做了许多莲花灯放在水面上,卷起袖管将它们推远,望了一阵,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帛,忍着眼中的泪,自语道:
“阿楚姐姐,你已经去了一年了,我好想你。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以后几十年的路就只有我一个人走了……你知道吗,自从你不在了,我不敢再要人服侍,终归这个位置是要给你留着的,我总觉得你还会回来……”
“今天我来水边看你,带来了我们一起写的曲子。‘五湖’,这个名字你一定很喜欢对不对?日后我只给你一人弹,每年都来,好不好?”
“还有,”上官湄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腮边带着得意而又酸楚的笑,“你去年说的句子我对出来了:‘映月千重出越影,横波万里忆长风’,怎么样,不输你吧?”
上官涵在不远处听着,不由得一怔,才想起今日是淇奥病逝一年的日子。他不禁叹口气,走上前去。上官湄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并没有回头,只低头擦擦眼泪道:“涵儿。”
上官涵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是轻声道:
“长姐待淇奥姐姐真好。”
“你知道……”
“长姐院中遍种翠竹,弟弟记得那是你和淇奥姐姐最喜欢的。”
“曾经最喜欢,现在心中愧悔,不敢再喜欢了。”上官湄仍沉浸在伤心中,“我难辞其咎,是我害死了她,我的亲人……”
“亲人……”上官涵重复了一阵,才强笑道,“姐姐不要这么自责,你是世安公主,衣食无缺,再说你还有弟弟我呀。”
有些事情上官湄是不想和他多做解释的,只隐晦地感慨:“涵儿,在这宫里我是长女,父母顾我,弟妹羡我,婢仆敬我,阿楚却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她日夜伴我,性情比我从容,才情比我出众。有她,我才能像常人那样知道何为朋友……”
“姐姐,你们能得彼此信任,已经很幸运了。”上官涵蹲在她脚边拉起她的手臂道。
“我名为湄,她便改名淇奥,说是要在我身侧一生扶持。”上官湄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苦笑一声,“可我却没有察觉到她身体每况愈下,在她生病的时候还拉着她到处跑。我偷偷出宫玩,回来时却只得到她病逝的消息,没有御医来诊治过,没有人肯对我说实情,甚至连她的尸首都不知所踪……”说到此处上官湄微有哽咽,“你说,明明是父皇母后让她来照顾我,为什么到头来会这般厌弃她……她不得善终,我却无能为力,甚至毫不知情……”
“姐姐不要这么想,我也不知该怎么劝慰姐姐……”上官涵长叹道,“若姐姐愿意,弟弟会一直陪着你的。”
“傻孩子,”上官湄拍了拍他的头,“你还能陪我一辈子?”
“四海八方,不拘何地,只要有心便无不可。”上官涵拾起上官湄包袱中最后一枚玉片,小心地放在灯里,“五湖者,远阔大地,纵横春秋。淇奥,你虽长眠土中,我们却来日方长。你若能体念姐姐一片惦念,请佑她平安喜乐,早出悲伤。”
上官湄侧过头看着他,微微一笑,不再多话。她清楚上官涵并不全明白,但能体谅一二,也是难得的了。如今只剩下那淡淡的木槿花,还在坚守着永恒的美丽。上官湄将绢帛叠好,放到莲花灯里,将花瓣撒在上面,凝视了一阵,把最后一盏灯推入湖中,莲花灯趁着月色在水中渐渐飘远。上官湄舀起一捧湖水,闭上眼心中默默祝祷:
以水代酒,终归一源。
无缘再相见,年年此灯夜。
上官湄松开手,湖水从指缝间流下,转瞬间归为平静,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身后的草丛中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上官涵听到响声忙站起身将上官湄护在后面。说时迟那时快,石头旁一道寒光飞过,地上的一条小蛇被斩为两截,一个侍卫打扮的人的剑锋指着一只艾鼬的爪子,艾鼬停下脚步,缩了缩头,转身便跑回林中不见了。侍卫见它跑远,方才转身向上官湄二人跪礼。
“只是一只来抓蛇的小鼬,蛇喜潮湿,常在夜间出没,公主和殿下受惊了。”
“起来吧。”上官涵松了一口气,目光从蛇身上移开,借着月光看清了他的脸,“你是……高乾?”
高乾怔了怔,忙回道:“微臣正是。”
“你们认识?”
上官涵挥手笑道:“前日我去习武的时候曾比试过一次,他武艺超群,又通兵法,是个可造之材,与我蛮投缘的。”
“他向来嘴硬,”上官湄不禁嗤笑,“你能得他这般夸奖,想必是十分出众了。”
“公主谬赞了,微臣实在不敢当。”高乾谦卑地低头道。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
“回殿下的话,”高乾从容应答,“微臣的一位朋友本应是今夜留在宫中巡查,但他突然病了,拜托微臣来替他。微臣巡到湖边见水中有莲花灯,一时好奇又无事,便循着源头找来,不想殿下与公主在这,微臣不敢贸然上前。”
“是我多心了。”上官涵嘴角一转,“你反应敏捷,出手果断,救了我与长姐,我会奏请父皇给你讨些赏赐的。”
高乾忙跪下,直道不敢领赏。
“快起来吧。”上官涵温和道,又见他装束与别的侍卫不同,心生疑惑,“你这身素衣仿佛不是平日查夜的装扮。”
高乾皱眉,头更低了些,“今日是家父祭日,微臣公务在身不便祭拜,只好穿素以表孝心。”
“难为你了,父亲祭日,还在宫中守卫。”上官湄叹道,心中隐隐多了些同病相怜的感喟。
“守卫宫城是微臣之责,也是朋友之托。”高乾微抬头道,“家父一生尽忠职守,离世时母亲曾对微臣讲昔日庄周丧妻,鼓盆而歌,皆因天地无形,四时不止。心中牵挂即可,不可耽误正事,一味沉溺其中只会徒增不快。”
“你倒是分得明白,”上官湄笑道,“那依你所见,睹物思人反倒是矫情了?”
“微臣不敢,触景生情只因真的伤心。”高乾停顿片刻,“微臣只是觉得故地也好,名字也好,都是符号,若日常总是要见,逃避无益,还不如坦然接受。所以微臣如今只记得家慈所嘱,安守本分效忠陛下。”
高乾这一席话看似随意,却句句直戳上官湄心坎。人与人的际遇真是神奇,谁能想到在失去了最重要的挚友后,还能有新人敲开紧闭的铁门,让她周围渐渐又有了温度?上官湄回头望着湖面,半晌沉吟道:
“‘歌罢钟鼓,唱彻阳关,一任苍梧如雪,云卧半边山’。故人走后,我已许久不敢提她的名字,亦不敢再弹共同写的曲子。听你说完这些,心里倒是松快了不少。”
“对他们而言,生者安好便是最大的安慰。”高乾看着她面上的表情从忧郁到惶惑再到释然,复跪地道,“微臣斗胆,愿与公主一起,借此灯为亡人祈福,暂消心中块垒,重新上路。”
“快起来。”上官湄示意他起身,“且不论同病相怜,如今可不是多了个能说话的人,难怪方才涵儿说你不凡。”
“微臣不敢,多谢公主抬举。”高乾亦觉舒畅,略抬眼将目光移到上官湄脸上,见她眉心带愁,眼波含月,只呆呆地看着湖水中倒映的点点光亮,眼角的泪若隐若现。
远处,木若兰提着灯笼左右张望着,认清了他们三人便快步走过来,说是宛贵妃急病,皇后召上官湄和上官涵速去颐华殿。
“贵妃娘娘本有肺疾,日常照顾她的御医不在,新来的任御医恐不熟悉娘娘的体质,不知是不是用错了药,娘娘的病情突然加重,身上也起了疹子。眼下才稳定下来,公主和殿下快些回去吧。”
“天色已晚,不如微臣送公主和殿下回宫吧?”高乾上前问道。
“路也不远,不耽误你查夜了。”上官涵欠身点头道,“我们先走一步。”
说完,三个人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岚亭。高乾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才缓缓展开手掌,掌心里横卧着一枚温热的玉片,一面是楚字刻痕,另一面是竹纹,在月光下格外显眼。
“映月千重出越影,横波万里忆长风。”高乾默念着,转头望向湖水上的莲花灯,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在肺腑间升腾。正是:
赤心用尽为知己,黄金不惜栽桃李。
桃李栽来几度春,一回花落一回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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