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荻来报上官湄的死讯时,上官济正与钰贵妃软语温存。直到早朝上礼部上奏上官太后病薨,上官济才如梦初醒,隐隐感觉到痛入五脏。
所以,她……真的死了?
上官湄,昨日还听陆荻回过的人,就这样死了?
建德殿里,上官济的手不停地发抖,他不禁暗骂自己的软弱。到了午膳时分,皇后和钰贵妃几次派人来请,上官济却一心惦记着那件极重要的事,便只匆匆在殿里吃了口饭,带上陆荻离开。刚出殿门,他就被上官滢身边的天星拦住,移驾叶蓁阁。
上官济登基后,立即封上官滢为宴清镇国长公主,追封其母隋宣太妃为隋裕皇后。上官济要给她分一间殿宇,上官滢却执意住在自己未出阁时的叶蓁阁里,上官济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
叶蓁阁靠近御花园,屋外有浓密的绿荫遮盖,夏日里甚是凉爽。上官济推门进去,阁里安静得吓人,他刚迈了两步,身后的门嘭地关上,桃叶屏风后传来了几个人的脚步声。上官济心头一紧,握紧了腰间的佩剑。等那几个影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上官济惊呆了。
是江汭屿,和劫持了上官滢的周正。
“你……”上官济一下子慌了神。
“别来无恙。”汭屿面容瘦削,目光像一把刀一样横扫过来,“我为什么没死?呵,命不该绝的人自然要活。精明如你是不是也忘了,本夫人粗通医术,面前的这位周大人精通机关,想瞒天过海当然容易。”
“陛下、陛下……”上官滢吓得浑身颤抖,周正的短刀离她的脖子更近了几分。
“闭嘴。”汭屿见上官济要转身忙道,“丑话说在前面,叶蓁阁里现在已经布满机关,针织细软更是被火油泡过,若你出了这间屋子或者不小心叫起来,本夫人可不能保证你们能活着出去。你初登大统,镇国长公主就意外身亡,让人如何议论呢?”
上官济尚想不明白一年前她是如何逃掉的,但也来不及思考,压低了声音恨恨道:“你敢威胁朕!”
“你冒得起这个险么?”
汭屿笑着反问他,随手一扭屏风后的某处,上官济的左前方地面上立刻翻起了几把尖刀。
“陛下!”上官滢泣道,“我求你别动……他们说的是真的,他们、他们有话说!”
“有什么事冲着朕来!”上官济急切地皱皱眉,“朕敬你们对大越忠义,若你放了朕的姐姐,朕可以不杀你们,快放了她!”
姐姐?汭屿冷笑几声。那日高乾移驾后,汭屿带着高明熙回去,半路上觉得不放心又打发走了小亚和季子渊。她站在猗兰殿院中高处,发现一队队禁军涌入后宫,气氛有异。念及高明熙是除太子外唯一成年的皇子,唯恐储位之事再生变故,汭屿便立刻让梧桐带着高明熙从小路绕道永宁宫出宫。上官湄音信全无,她最终等来的却是太子谋逆、七皇子登基的讯息。汭屿大惊,毫不犹豫地一把火烧了猗兰殿,趁乱逃了出来,在衣服上涂了失魂散混入了出宫的朝臣队伍。
出宫之后,汭屿隐居在一个不起眼的草房中。数月后,她才察觉上官济的野心,料定他必会对高明和下手,但朝中重臣尽归摄政王门下,她根本无计可施。直至上官济打进京城,汭屿才潜入周楚王府,将自己最不好的猜测告诉了荣国夫人。周正听后义愤填膺,荣国夫人亦不劝解,只取出了上官湄曾托她修补的书卷,任二人谋划。果然一切刚准备好,他们便听到了上官湄的死讯。
“苟且偷生非我之意,上官济,你审判了那么多‘罪人’,下面的一字一句,你都给我听好了——”汭屿微抬起下巴,厉声道,“你为私仇置大局于不顾,引发内乱,逼死娘娘,是为不忠;你偏听偏信,前有金诗棋,后是上官滢,堂堂七尺男儿立于天地间,一生竟受女人摆布,是为无德。有你这样的弟弟,真是娘娘的耻辱!”
“原来你们是为上官氏报仇的,只可惜她已经死了。”
“娘娘虽死,但忠贞不会死。你杀的不是大越的官将,而是百姓对朝廷的信任。”汭屿逼视着他,恨意丛生,“身为天下之主就该有天下之主的胆识和气魄,而不是将私念变成执念,滥杀无辜任意妄为!”
“上官湄用情尚不专一,”上官济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哪里配得上‘忠贞’二字!”
“冥顽不堪。”汭屿缓了缓思绪,正色道,“每份爱都有存在的意义,你口口声声说爱金氏,不照样对乔伊和傅钰亭曦动了感情?你明明不缺爱,却始终认为自己从未得到过爱。身世坎坷,境遇悲惨,从来都不是挥下屠刀的借口。说白了,你不过是自欺欺人,想给恨娘娘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你住口!”
心底最深处的秘密猛然被人揭开,上官济猝不及防,忙止住汭屿的话。
“或许你还不知道,我是故西蓟七王子之女,本该是一位王族公主,这么算来你也是我的灭族仇人。”汭屿轻描淡写道,果然瞥见了上官济惊异至极的表情,“我生于西蓟,长在大越,事事看得分明。周人攻西蓟,是因西蓟不思进取狂妄自大;越人灭周,只因大周时运不济风雨飘摇。”说到激动处汭屿不由得向前迈了一步,“可你,你却害死大越最优秀的继承人,以摄政王身份搅弄风云,致使人心惴惴——”
“朕的选择轮不到你来教训!”
“你的所作所为我看在眼里,别人也看在眼里。强逆天命终非上策,举头三尺有神明啊……你若不懂不妨去问你的钰贵妃,她一定明白。”汭屿的脸上短暂地出现了一丝悲悯,“你是有能力,可你心术不正,我已经能看到你的将来。王者纵横八百而不慎之审之,早晚难逃一死。”
上官济一时无言,握着佩剑的手又开始发抖,手心里也沁出汗来。他想撑住旁边的柱子,不料手刚刚碰到,窗纱后面就飞出一支箭直射而来,上官济一侧脸,箭头紧贴着他深深地扎在了门框上。
“济儿别动!”一直一言不发的上官滢突然叫道,“济儿,你别听她的,她这是在狡辩!你别忘了,上官湄是大周的罪人,江汭屿不过是她的走狗!”
“想不到同为公主,你与你的姐姐们竟是云泥之别。”周正收紧了手中的短刀,逼迫上官滢噤声。汭屿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复抬头道,“你们两个人,做臣子没有忠肝铁胆,做儿女不懂孝悌之义,做朋友不能言出必行。扪心自问,谁是大越的罪人,谁是大周的罪人?”
对峙这么久,汭屿除了讽刺责骂没有其他举动。她越是这样上官济就越心慌,他不禁咆哮着问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今日,你们只能活一个,选吧?”见上官济犹豫了一瞬,汭屿大笑道,“我果然没猜错。上官滢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你辅佐的新君,你自以为功高,可人家曾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哪里还需要你出谋划策?你对他而言可有可无,趁早死了心吧!”
上官滢呜咽道:“济儿……”
“你放了朕的姐姐!”上官济心如刀绞,脸上的汗簇簇落下,“朕给你当人质!”
“晚了,我改主意了。”汭屿拖着长音一扭背后,上官济右手边的座椅翻出来一个台子,“盒中有几卷书,里面还附了两封信,都是晋国公老爷和太夫人写给娘娘的,我觉得你还是留着这条命回去看看比较好。”
“你敢杀她,朕定让你不得好死!”
“连皇宫都封不住我,就凭你,还想决定我的生死?”汭屿举起烛台慢慢退到屏风边,手一歪,屏风腾地燃烧起来,迅速带起了周围的帘幕和幔帐,“现在,拿上卷册,向左一步,再后退两步,你就可以出去了。”
“济儿!济儿!”看到四周盘旋的火龙,上官滢绝望地喊道。
“姐姐放心,”上官济咬紧嘴唇,“朕不会让你有事。”
上官济退出叶蓁阁,谁料外面空无一人,他高声叫了半天,声音却被淹没在噼啪声中。过了快一刻钟的时间陆荻才从远处跑来,说是被皇后叫走了。上官济又忙叫他去找人救火,可有火油的帮助,上官济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势越来越大。
滢姐姐,滢姐姐你不能有事……
阁内,汭屿和周正纹丝不动,上官滢的脖颈上早已被短刀划出了一道道血痕,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心头笼罩着深深的恐惧。汭屿见她吓得魂不守舍,只觉痛快。
“汭屿,”陈和光的声音依稀响起,“你救人一世,为何害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无权夺人性命。”
是么?
上官滢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唤回了她的思绪,汭屿心中一动,扭过上官滢的胳膊开门将她推出了叶蓁阁。上官滢瘫软在地,上官济忙上前踩灭她裙摆上的火苗,半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她,诧异地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火。
当然,汭屿冷笑着。我不害人,死是太便宜他们了,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上官滢,上官济,我要你们两个一辈子疯癫,一辈子内疚,一辈子活在阴影之中。
猗兰殿的火没有烧到她是因为她要生,而此刻叶蓁阁的火步步逼近,是因为她一心求死。汭屿不后悔,小亚早已香消玉殒,现在终于轮到她了。汭屿没有把上官湄看作皇后,而是把她看作朋友,看作妹妹。明熙和梧桐生死不明,她本想替众人活下去,但历经数日辗转难眠,汭屿终于改了主意,她选择在死前给上官济狠狠地下一剂足以让他后悔一生的猛药。
“时人负我,我亦无需后人祭我。”汭屿忽道,声音低徊,“明熙,希望你永远不要回来。”
“江夫人,”烟火中,周正凝视着汭屿的面庞,“臣是靖义公主的侍卫,衷心敬慕公主,如今夫人之义丝毫不逊于公主当年。”
汭屿重展笑颜,朝周正伸出手,坚定地握住。火光渐渐明亮,两人都已看不清对面。汭屿最后想起的是那年水边,一个青衣男子救下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
师父,我等你。
这日风大,火被扑灭时叶蓁阁已被烧得面目全非,里面刀剑交错焦尸委地,令人惊骇。上官济痛骂几句便将上官滢抱回建德殿,宣御医诊治,御医却说她受惊过度早已精神失常,怕是无法再痊愈。上官济顿觉五雷轰顶,难过地握住上官滢的手。上官滢则很安静,呆滞地盯着头顶的幔帐,再不说话。
许久,上官济才想起汭屿让他取走的卷册。他认得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笔迹,见他们皆曾以大义相劝上官湄,心中逐渐由抗拒转为悲哀。手中的信笺无声滑落,上官济恍惚起身,脚下如踩棉花,带他走向了那个他早就想去的地方。
皇宫的一角,幽静残破,人迹罕至。七月的天闷热异常,可一串串乌鸦飞过也叫得人寒意刺骨。陆荻陪上官济走着,上官济不说话,他也不想多问。刚跟了这个主子时,陆荻还时时心有愧意,但一想到现在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过日子了,倒也稍减了几分惶惑。上官济对他十分信任,命他处处相随,还特许他不必称臣称奴,只在人前称一句“小臣”即可,更何况……
罢了。
这条路,不是所有人都曾走过,更不是所有人走过去了,还能回头。
上官济停在一个漆黑的门前,门楣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了。上官济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见院子里杂乱无章,一个消瘦单薄的白色身影蹲坐在门口,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影子听到了开门的声响,抬起头,愣住了。
上官济也是无话,时间在一瞬间凝固。他与她,已是十五年未见了。
曾经那个美丽娴静的贵妃,此刻披散着枯黄的头发,面色苍白如纸,眼神亦是淡漠空洞,仿佛无论这宫廷是风和日丽还是腥风血雨都与她毫无关系。
“我来迟了。”
金诗棋嘴唇动了动,半晌才吐出两个干瘪的字:“济儿。”
死一般的寂静,四周只有风胡乱地扫着地上的枝条,婆娑的声响一如上官济沙哑的声音。
“陛下,”陆荻体贴地打破了沉默,“小臣先到外面候着了。”
金诗棋的目光闪了一下,“陛下”?她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眼里渐渐写满了绝望。
上官济走上前想要扶她,金诗棋手一缩躲开了。
“你……”
“是,朕来了,朕来接你出去。”
金诗棋突然发出一声凌厉刺耳的笑,泪珠从她眼里滑落,无声地砸在地上。她转眼盯着上官济,“你是皇帝,你终究还是成了皇帝!上官湄,我苟且偷生这么多年,竟还是输给了你!”
“没有,你听我说……”上官济扳过金诗棋的肩膀,全然不顾她在拼命地挣扎,“你听我说,你没有输,我们都没有输!朕昨日已经赐死上官湄了。”
金诗棋身体僵住,她看着前方自言自语:“她……死了?”
“对,已经死了。诗棋,朕替你和孩子出了这口气了,你随朕回去好不好?”
“奸人一个,死不足惜!”金诗棋嘴角渗出一丝冷笑,“呵,只是我没想到,我都落到这个下场,你还会听上官湄的成了皇帝,我真是低估了你啊!”
“你说什么?”上官济霍地站起来。
金诗棋略微抬起下巴,乜斜着眼睛看他,“你以为,就凭你,无才无能,年少气盛,能够帮助你们上官家复国?别做梦了。上官湄从一开始待我好就是为了让你助她复国,后来她对我打压防备,是怕我坏了你们的好事!我故意败给她,可最终……却还是败给她……”
“原来你真是——”上官济喉头蠕动了几下,“你利用我?”
“利用?上官济,亏你还是出身皇家。”金诗棋费力地站起身来,“无论是君还是臣,做任何事情都不过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金家叛了大周,我若不利用你,难道要任由上官湄治金家的罪?”
“金家……金家,”上官济恨恨地看着她,头疼得厉害。他多么希望金诗棋说的一切都是疯话,可看到她冷静决绝的眼神,他便知道她没有说谎,“好,既然这样朕也不瞒你。如你所说,金家助纣为虐,叛了大周,朕已经下旨满门抄斩了。”
金诗棋往后一仰几乎摔倒,难以置信地望向上官济。上官济也不躲避,目光死死落在她那张愈发苍白的脸上,声音惶惶颤抖,像瑞兽嘴角渐渐冻上的冰。
“好,好,很好……”金诗棋踉跄着走向院中残破的石桌,跌坐在石凳上,“一命抵一命,谁叫我族人命贱,抵不过你们皇家一条命!”
“你不配提朕的姐姐!”
“你姐姐?”金诗棋仰天笑道,“上官济,你姐姐的命算什么?我巴不得她死保我全族呢,难道你那个姐姐没告诉过你景舜和宛德两位皇后是怎么死的么?还是你那么爱我,那么恨她,到现在都不相信?”
如同当头棒喝。
居然,居然是真的。
“金诗棋!”上官济失声嚷道,“原来你真的害死了朕的两位母后……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朕和你的夫君都以为你温柔娴雅,原来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装?谁不曾装过?我为亲族步步算计,你朝中的臣子也会如此。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我揽下了所有罪责,最终却还是同样的结局……”金诗棋望向头顶飞过的寒鸦,声音弱了下去,眼泪在脸上汹涌澎湃,“不过也好,我总不至于一败涂地,有你姐姐作伴,我在阴间也不会寂寞了。”
“不,我不会让你死的。”
金诗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知心中穿梭的是什么情绪。而上官济慢慢说出这句话,竟不知是给她安慰还是给她折磨。
晚间,上官济没有用膳,把自己关在建德殿中谁都不见,面前铺着一道拟好的圣旨,手边放着卷册和密函。该不该原谅,该不该怨恨,甚至该不该爱,这些他早已烂熟于心的答案,此刻却变得模糊起来。所以,是谁错了?他们,真的还能原谅么?
戌时三刻,上官济终于唤进了陆荻。
“大周崇孝,朕感念金氏抚主有功,特赦出冷宫,复贵妃之位,居鸾将台安度晚年。因太妃凤体欠佳,需在宫中闭关静养,日后无需任何人前往请安。”
上官济倒在案前,此生都无法忘记走出冷宫的那一刻。
“诗棋,你说实话……”上官济扶住残破的院墙,背向而立,“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真心?”
身后只有呜咽声,久久都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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