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凤驾回鸾。
高乾得到了消息,一直在城楼上等着,直到看见了上官湄一行人的马车进了宫才终于安心,紧紧握着药囊的手也松了下来。
“陛下,”王德瑞轻声道,“午膳要摆在凤仪殿吗?”
“先不必了。”高乾想了想道,“皇后一定累了,先让她好好休息,朕晚上再去。告诉裴铭直接回府吧,传池南来见。”
建德殿中,高乾问了池南关于边境一带的情况。听到边境安定,百姓生活一切如常,高乾甚为满意,便放他出宫去接金诗玉。
池南刚走不久,王德瑞就扶上官湄走进来。上官湄见他露出疲态,似乎沧桑了许多,就知道最近大家过得都不安稳。她上前屈膝刚要拜,就被高乾止住了。
“湄儿……你瘦了好多。”
“哪有,”上官湄浅笑,“分明是陛下不记得臣妾的模样了。”
“怎么会呢?你一直在这呢。”
高乾携过她的手轻轻放在胸口,上官湄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抽了出来。高乾嗤笑一声,拉她到里间看着摇篮中的小公主。琬林个子长大了些,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着。上官湄将她抱在怀里,手指轻柔地碰着她的小脸。
“两个多月没见,琬林都不认识臣妾了。”
“你看你一回来她都不哭闹了。”高乾揽过上官湄的肩膀,“你不在的这两个月,这小家伙当真闹得我头疼。”
“臣妾还是把她带回去吧,省得吵扰陛下。”上官湄吻了吻公主的脸颊,目光停在了她脖子上挂的小香包上,“这香包……还是若兰绣的。”
王德瑞看了眼上官湄,低下头抿了抿嘴,轻轻退到了外面。
高乾微有忧色,叹道:“若兰的事……我明白你终是想让她享受身后的安宁。湄儿,事情太突然,我知道对你打击很大……我只恨在你难过的时候没能陪在你身边。”
“陛下别这么说……”上官湄摇头,“难过的时日已经过去了,臣妾现在很清醒,不会再徒增伤怀。臣妾会好好活着,替她报仇。”
“报仇?”
“陛下,若兰并非伤重不治而亡,她是被人毒死的。”上官湄的语气渐冷,“陛下见多识广,可知这世上何物最毒?”
“大概是鸩毒吧,古人所记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可见毒性之大。”
“从前臣妾也这么认为,但直到这次灾劫才知鸩毒虽烈却也有迹可循。”上官湄低沉道,“西蓟王室有毒名雀玲珑,能杀人于无形。此毒混入饮食中不易察觉,服之亦无反应,只对心力交瘁或身受外伤之人有奇效,一日之内毒走全身,侵蚀五脏六腑,必死无疑。最奇的是发作症状与心脉耗竭无异,莫说中毒之人,就是神医也无从分辨。”
高乾吃了一惊,“世上竟有此等厉害之物?”
“若兰替我中了一箭,加速毒发,臣妾必找出罪魁祸首,否则死不瞑目。”上官湄目中透出些许恨意,“臣妾想问陛下,故尤格王室那些人该如何处置?”
“西蓟乱党图谋不轨,将他们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高乾握紧拳头,“他们承认早有密谋,可对于背后何人指使,始终问不出——”
“我可以,”上官湄抬头,语中有不容拒绝的坚定,“臣妾想和那个博多单独聊聊。”
“你?”高乾有些疑惑,继而又遗憾地叹道,“只可惜我虽派了重兵把守,博多还是在狱中自尽了……”
“自尽了?”上官湄惊讶道,十分懊恼地挥手砸向膝盖,“怕是再查不出什么了。”
“是啊……”高乾忙握住她的手,安慰地抚摸着,“我以玩忽职守之罪将蓟州太守罢免,又暗中安排人不露声色地搜查边境一带,尤格和其尔贺王室的人这次一个都跑不掉。不过百姓无辜,只要他们不再生事,我不会迁怒他们。”
“此事还远没有结束。”上官湄心口仍旧有浓浓的愁绪,化不开也忘不掉,“我需要一个能指明博多身份的信物,事关数十年几代的仇怨,高乾,你愿意替我解开么?”
高乾心弦一颤,上官湄很少直呼他的名字。他见她神色凝重,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我愿意。”
翌日,高乾以贤妃身体抱恙为由诏上官滢入宫,红袖奉皇后懿旨来到上官氏宗祠。红袖来时,见上官湄一个人站在宗祠门口,忙跪下行礼。
“你腿脚不便,快免礼吧,进来说话。”见红袖怔住,上官湄笑道,“滢儿一会就来,你不是外人,入祠无妨。”
红袖福身致谢,跟随上官湄走进祠堂。上官湄停在上官敬尧牌位前,肃立良久。
“本宫从沂州回来,想到你从前是隋宣太妃的陪嫁侍女,滢儿也有西蓟血统,顺便也走了趟蓟州。”上官湄庄重的声音回荡在祠堂里,“本宫偶然认识了一个叫博多的人,他说是你的旧相识,特地托本宫带了些东西给你。”
上官湄转过身,将手中握着的东西展开,那是一条腰带,绣着苍鹰和吉祥草的花纹,还有尤格王室的纹样。红袖听到博多的名字脸色陡变,尴尬地笑了笑,对上官湄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认识他?”
上官湄故作惊讶地看着红袖,红袖镇定下来,直视着她的眼睛再次否认。上官湄又从袖中拿出几棵荨钱子,“本宫还有一样东西,你可识得?”
红袖重展笑颜,恭顺地跪在地上依旧摇头。
“这就怪了,博多明明说你记得的。”上官湄奇怪道,“他还告诉本宫雀玲珑原料极为难得,其中必需的三叶荨钱子只生长在百毒岭——”
“不可能!”
红袖听她说起西蓟王室秘方,猛地抬起头脱口而出,转而脸色煞白,神情慌张。
“你不是不能说话了么?”上官湄冷冷地将荨钱子掷在她面前,“你潜身多年,还想隐藏到几时?嗯,叶格公主?”
红袖听上官湄说到博多和雀玲珑,又一语道出她的身份,明白她必然知道了些内情,便站起身回应着上官湄的目光,暗自庆幸自己入宫前的安排尚不算晚。
“不错,奴婢的确是装哑。”红袖平复了一下心绪,可多年不在人前说话,乍然开口时声音尚有些低哑,“可皇后有什么证据说奴婢是什么公主?”
“证据?”上官湄步步逼近,“第一,你并不是隋宣太妃最亲近的陪嫁侍女,可当你身犯死罪她宁愿舍弃孩子也要保你,你虽被打残了一条腿但到底活了下来;第二,建德殿中有她联络朝臣削弱大周光复西蓟的证据,隋宣太妃城府不深,必有人为她出谋划策;第三,战国玉韘失踪多年重现世间绝非巧合;第四,本宫险些丧命蓟州,听博多说起叶格公主一直藏身宫中,但性格大变,只要他们伺机而动。本宫早就应该想到的,这些够了么?”
“上官湄就是上官湄,可你聪明得太晚了。”红袖略微扬起下巴,“那铎利是父汗的至交,王室突变,你们忙着杀害父汗和兄长,掉包一个不起眼的公主又有何难?不错,我是叶格公主,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上官湄眉目间似要喷出火来,“你联合旧族动摇朝政,图谋作乱,害死本宫的姐妹,本宫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要杀你早就杀了,不过既然你挑明了,我们不妨聊一聊。”红袖坦然地笑着,丝毫不惧,“上官湄,你与本公主难道不是一样的人么?”
上官湄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没了国家,没了子民,没了自己的身份,忍辱偷生陪在仇人身边,日日看着他的音容笑貌,还要装出一副恭顺的样子,不是么?”红袖在祠堂中踱了几步,“上官湄,这亡国罪人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人可以逆天,但终究无法改命。”上官湄本非温平之人,现下只得强作无事,“红袖,你可知你与本宫最大的区别在哪?”
红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上官湄。
“是眼界。”
“你无需与本公主说这些空话。”
“本宫愿意为百姓放下,而你心里却只想着私怨。”上官湄泰然泛笑,“如你所言,你我同为亡国公主,身上担的确实是一族荣辱。但本宫日见国泰民安,百姓皆有更好的生活,这些本宫无论如何都给不了,所以本宫可以放弃复仇。”
“说得轻巧!”红袖不以为然道,“上官湄,本公主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不信你能想明白。”
“如何想不明白?”上官湄轻哼,“本宫问你,复国需要多少代价,需要多少勾心斗角,需要多少人白白牺牲,只为了成就你一人?难道皇族的性命就更高一等?”
“那是自然。”红袖抬头,似乎全身都带着一世的仇怨,直直逼向上官湄,“父汗为子民,本公主也同样如此。博多这次没能杀你,不代表下次你还能这么幸运。”
“可惜已经晚了,博多在狱中自尽,他的手下已被全部诛杀。”上官湄冷眼回望,朱唇轻启,“那些侥幸活着的人现在因你们枉死,陛下已经动手搜寻所有尤格王室和其尔贺家族成员,杀无赦。”
红袖瞪大了双眼,脸抽搐了几下,半晌才颤声道:“博多忠义过人,为西蓟献身……这是他的命!本公主……无能为力!”
“你真是冷血!他联络亲族,对你何等忠心,可最后在你眼里他不过是一颗复国的棋子!”上官湄有些痛心,“那些素不相识的将士们为救本宫牺牲,本宫尚觉难安,更何况博多为你付出了十多年!你这样置他人生死于不顾,也配做一国的公主?”
“感情用事的人又怎能成事?”红袖提高了声调,“博多也好,隋宣太妃也好,只要能留得命在,为了最终的目的,流血牺牲都是必然,何须挂怀!”
“红袖!”上官湄怒喝,“隋宣太妃是你的救命恩人!”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一条命,我还给她就是了!”红袖棕灰色的眸子迸射出逼人的恨意,“你们上官氏两个皇帝灭我国家,所有上官氏族人对本公主来说都是仇人,都该死!隋宣太妃嫁过来却帮不上本公主,本公主留她是情分,不留也是天经地义!皇帝想让她死,本公主正好可以让她去给父汗谢罪!”
“所有上官氏?那滢儿呢?”上官湄死死地盯着她,怒火中烧,“滢儿是隋宣太妃唯一存活的女儿,也有一半西蓟血统。你与她相处多年,难道连她都不肯放过?”
“当然不会。上官滢是有一半西蓟血脉,可另一半流的却是上官氏的血!”红袖近乎疯狂地道,“雀玲珑没能要了你的命,可不代表你的族人都能这么幸运!你不是怀疑吗?告诉你,我西蓟王族有的是毒药,上官滢早就被我下了慢毒,解药也只有我有——”
上官湄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掐住红袖的喉咙,“你信不信本宫杀了你!”
红袖的脸变得紫胀,费力地道:“杀了我……你就永远都别想拿到解药……”
上官湄恨极了被人威胁,手上渐渐用力。突然,帷幔后面现出重重禁军举箭对准红袖,一个身影扑上前来死死地拉开上官湄的手。
“皇后不要!”上官滢哭着恳求道。
上官湄松开手,有些气喘,上官滢跪在她脚边又惊又怕,泣不成声。
“红袖,”高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朕真没想到你竟然是侥幸逃生的尤格余孽!”
红袖后退了两步,扶着自己的脖子咳了几声,“你杀了我的老师和他全部手下,冰之也在本公主身边藏了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早知道呢!”
“把解药交出来,否则朕现在就杀了你。”高乾走上前将剑架在红袖肩上。
“本公主已经说过了,杀了我,你们就永远别想拿到解药。”红袖轻蔑地环视周围,“看宴清公主这面色,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
“你不能杀她!”上官滢直起身子抱住高乾的腰,又求助似地看向上官湄扯她的袖子,“姐姐、姐姐你救我,你救我啊……”
上官湄蹲下身,抱住瑟瑟发抖的上官滢,抬头愤怒地看着红袖,“就为了保命,你竟然对两个无辜的人下毒手!”
“自保而已。”红袖面不改色。
上官湄安抚着上官滢,叫王德瑞把她带回凤仪殿,脑中飞快地想着对策。她记得陈和光说过有古籍记录了尤格王室所有传世之毒,除雀玲珑的方子口口相传之外均已有解法。待上官滢走出祠堂,上官湄才平静地道:“本宫有解药。”
“不可能!”
“不然你以为本宫是如何知道三叶荨钱子的?”上官湄盯着红袖的脸试图寻找最细微的破绽,逐一细数她能记起来的所有名字。待说到白鹿草时,上官湄见红袖眉心一跳,终于放下心来。
“好……好,就算天命不顾我,你父皇也已经死了。”红袖不甘地看向上官湄,“本公主杀不了上官氏所有人,能手刃杀父仇人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你说什么!”上官湄惊讶地看着她,头有些发昏。
“当年你父皇奉皇命在西蓟大开杀戒,监斩我父兄族人,他能尝到本公主亲手配的雀玲珑是他的福气!”红袖乜斜着眼,“怎么,你还不知道?你的夫君看出隋宣太妃在后宫的野心,便让段朴风知会她联手毒杀宛氏上位,隋宣太妃急功近利竟然答应了,可只有本公主认出来他给的根本就不是毒药!你夫君想借此了解并牵制她在朝中的势力,就这点小把戏也想骗过我?”
上官湄嘴唇颤抖,身子晃了一下,高乾忙扶住她。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本公主只是没想到你夫君的动作这么快,竟在我动手之前找到了老师,让我们无法趁势起兵,还断送了我数年的心血!”红袖抬手拨开高乾的剑,冷笑道,“上官湄,成大事者必得心无旁骛,像你这么多愁善感注定事事难成。”
“你没有感情,没有仁心,才注定会失败。”一直沉默的高乾突然开口,“不过朕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说罢高乾便扭过红袖的手臂,紧紧地钳住她的手腕,向旁边使了个眼色。
“上官湄!高乾!西蓟示神在上,父汗在上,游戏还没有结束,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红袖拼命挣扎着,然而已经无济于事。当祠堂重新恢复平静,上官湄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膝盖一软瘫在地上,心痛到无以复加。
为什么?为什么!
“湄儿……”高乾跪在上官湄身侧,扶着她的肩膀。
“为什么……”上官湄凄声质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湄儿,对不起……”高乾哽咽道,“我查不出父皇的死因,只当是……此事全因我而起,是我思虑不周,不防隋宣太妃身边的隐患是红袖,所以这个结果……我责无旁贷。湄儿,我不知该如何对你开口,是我对不住你……”
眼见她失神痛楚,高乾愈发心如刀绞,犹豫地环过她的身体。上官湄想挣开他的怀抱,高乾却始终不肯撒手。
“湄儿,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是好怕失去你……”
“高乾,我一直以为是你杀我父皇灭我国家,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上官湄头抵在高乾肩上低声呜咽,“可时隔这么多年,我竟然发现,我……”
上官湄说不下去了,凄苦交织着迷茫穿梭在胸口。高乾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背,竟不知脸上的泪是愧悔还是喜悦。
爱恨生死,再无芥蒂,仿佛一切都归于沉寂。只剩下茫茫空落,一下一下,苦苦熬着残存的心。
黑夜已过。
父皇,若兰,我终于可以面对你们了。
可高乾,我又该怎么和你相处呢。
“父仇已明,臣妾无颜再见陛下。”半晌,上官湄郑重伏拜,“几年来臣妾怀有异心,虚与委蛇,请陛下赐罪……”
“湄儿,湄儿你别这样……”高乾握住上官湄的手放在胸口,不住地吻着她的脸颊,“我只想知道,你……真的愿意……”
上官湄默然,颤抖着从手上取下红宝石指环,双手递到高乾面前。
“只要你能坚守对天下的诺言,完成我父皇和幼弟的遗愿,我死而无憾。”
上官祠堂里飘着隐隐的香,高乾挂满了泪的脸上现出微笑。他取过指环,轻轻地套在上官湄指上,合身拥住她,好像是第一次触碰她的一切。
“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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