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风很冷很硬,许多叶子还没来得及变黄就从树枝上脱落了。在宫里的每一个角落,黄色和绿色交叠相卧,试图从对方身上寻求一点温暖。
吴燕凝来自江南,对京城秋冬的气候总不适应,时常复发肺疾。自从知道了金诗棋的秘密后更是大受惊吓,在天玑馆一病不起。她生性胆怯,后宫又生大变,更添了症候。虽然有万山仪和魏雨时几人常来照应,吴燕凝的病却一日重过一日。终于,在一个安静的午后,她在高乾怀中安详地去了。
许是一年内接连走了两位真心相待的女子,吴燕凝的死让高乾很受打击。他追封她为贵妃,丧仪办得很隆重。然而生前没有好好珍惜,死后的风光又怎能弥补他心头的愧悔呢?高乾不停地翻看着吴燕凝生前的画作,细腻的笔触勾勒出宫中盛景,当然也有他和皇后,甚至还有他香囊上的龙纹。她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自己的作品里,在短暂的生命里记录了和高乾更短暂的交集。
是夜,高乾独自漫步湖畔,直到停在一叶木舟面前,低眉无言。
“陛下,陈弋来了。”
他缓过神来,摆手让王德瑞退下,径自迈进了木舟。陈弋跟着进去,见里面铺着暗色的绒垫子,中间摆了一张小桌,桌上放了一个酒壶和两个小杯。高乾坐定,接过陈弋递上的信函。
“撑桨。”高乾淡淡地吩咐,他见陈弋一愣,方又补充了一句,“去里面。”
“里面”指的是御湖深处靠近上林苑的方向,陈弋明白过来,不敢再多说,忙拾起了船桨。木舟行得飞快,高乾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读着陆荻的请罪信函。
陆荻的确罪该万死。
五年前,他受高乾指派成了上官济身边的侍卫,负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然而,私情也好,上官济与旁人的暗中交易也好,种种前情他竟然丝毫不知。玩忽职守,被人收买,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会引发无数祸患。
这已经是半月来的第七封了。高乾轻哼,不动声色地将信函推到一边,手臂搭在膝盖上,默然看向远方。陈弋心中惊惧,一旦出现这种差错,就意味着这名暗卫大限将至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果然,高乾伸出两根手指夹起了信封。
“陛下,臣——”
“你什么都不要说。”高乾活动了一下,拇指关节处发出“咔”的一声,“朕现在腾出了手,他辜负了朕的期望,朕留他一个全尸已经算是恩宽了。”
“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陈弋郑重地拜了两次,又道,“属下……求您。”
一句旧日的称呼隐隐刺痛了高乾。想当初陈弋、陆荻和冰之都是金府上的死士,后来受金炜指派去了高乾身边。陈弋和冰之武艺极佳,陆荻稍逊几分,但他生性机警,擅奇谋,能做许多常人不能之事。入高府后,三人对高乾忠心耿耿;陈弋更是随高乾一起出征,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登基之后,高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三人收入宫中充当心腹暗卫,常吩咐他们去做一些极机密的事,对他们的信任远远超过了常人。而陆荻,虽然执行任务的次数不如陈、冰二人,但恰恰是处置段氏一族时除白虹外高乾最有力的助手。
“陛下,”陈弋沉沉道,“陆荻犯下大错,怎么罚都是应该的,属下原不该为他求情。可陆荻与属下有袍泽之情,也是一同追随陛下的,属下真的不忍心……”
高乾神情略有松动,但语调仍是冷峻,“若哪一日他来害朕呢?”
“属下敢担保他绝对不会!”陈弋抬头,哀哀地看向他,“陆荻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陛下,属下求您不要杀他……”这并不是一名死士该说的话,但高乾却从他艰难的启齿中,听出了些许人情味,和一种出格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你今日的话太多了。”高乾沉默了一阵,无奈地叹了口气,“明日,让他亲自到朕跟前来领罚。”他挥手打开了陈弋抱紧的双拳,“你们两个,一起领。”
陈弋跪地连声谢恩,谢着谢着,他恍惚感觉气氛不太对了。陈弋倏然收口,头触在木舟柔软的垫子上不敢动也不敢言。船外的冷风灌进衣领,他不由得颤悸了一下。
“坐吧。”高乾沙哑的声音响起,什么情绪都没有,“陪朕喝酒。”
陈弋坐在他对面,刚要去拿酒壶,高乾却先一步随手将壶中的酒倒入他的杯中,接着仰头向自己口中灌了一气。说是陪同,但基本上是高乾一个人在灌酒,他就像是个透明人一样。陈弋纳罕,双手举着杯子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想了一阵便悄悄地放下了。
画面交叠,在陈弋的记忆里高乾面无表情地喝闷酒,只有在当初接受了昭襄太子平京畿四州之乱的托付的那个晚上。事情仓促,五日后就要启程。昭襄太子刚走,高乾就在院中独坐,就这样喝了一夜的酒。那几个时辰,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在烈酒的刺激下,高乾想起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起。
“凤仪殿初见已误终身,能成为陛下的妃嫔,臣妾觉得好幸运……臣妾只是难过没有留下一子半女,能让陛下记得臣妾久一点,久一点就好……”
他想起吴燕凝淡淡一笑,凝视着他的面庞。
“陛下的心里眼里藏着天下,臣妾蝼蚁之躯,竟也能离天边这么近……”
他想起吴燕凝伸手,温柔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臣妾对陛下倾心,自知无法得到陛下垂爱……眼见陛下宠爱他人,几度心伤……是皇后娘娘告诉臣妾……守护……初心……臣妾才没有走入歧途……娘娘是贤后……请陛下代臣妾……转达对娘娘的感激之情……”
他想起吴燕凝用尽最后的力气坐起身,靠在他的肩上。
“臣妾……希望陛下和……娘娘……白首偕老……日月……长存……”
最后一滴酒漏干,高乾眉头微蹙,随手将酒壶扔出了船舱。湖面深处传来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一起沉下去了。
世事残酷,宫里的真情太奢侈了。此生错过的年华,来生还可再续么?
燕凝,愿你从此解脱,安然睡去。
两个月来,高乾忙于处理夏季水涝灾害后的重建工作,高明晔养在建德殿后殿,平日都是由乳母和几个小丫头看着,父子二人并不常相见。这日高乾觉得疲乏,想去看看他歇息片刻,却被告知琬林姐弟二人到湖边玩去了。高乾觉得进来自己没有太多照顾儿女,深感愧疚,便去湖边寻。
御湖边,琬林和明晔将岸边落下的叶子小心地包好,放在纸做的莲花里,再推向湖水深处。远远地,高乾看见湖上漂着好多莲花,如此似曾相识的场景,他下意识地握紧手掌,掌中空无一物,疼痛却阵阵袭来。
原来身边,处处都留存着她的影子,她的一切。
“琬林,明晔,”高乾走上前蹲下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父皇,”琬林见了高乾,开心地指着身边的落叶,“女儿害怕这些叶子被风吹下来找不到家,就给它们做了一个家,放在湖里特别美。女儿想叶子们也会开心的!”
“小机灵鬼,”高乾揉揉她的头发,又转头看着明晔,“明晔,你听得懂姐姐在说什么吗?”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明晔眨巴着眼睛,一字一顿认真地道,“姐姐教的,和家里人在一起,很美。”
是啊,只有和家里人在一起的地方才能称之为家吧。
“那父皇,你觉得好不好看?”
高乾搂着琬林姐弟,目光移到远处的莲花,声音微颤。
“好看……”
“父皇怎么了?”
“没事。”高乾微笑道,“天这么冷,明晔本来身体就弱,你们冻着了怎么办?”
“不会的,”琬林蹭着高乾,把手举到他眼前道,“父皇您看我和弟弟穿得多暖和!”
“明晔还好,琬林,你怎么比父皇上次见你时还要憔悴?在明光殿过得不好么?”
“没有啦,婉娘娘待女儿很好,思涵姐姐照顾也周到,女儿只是……”琬林低头抿起嘴,“女儿只是想母后……也不知道她的病好点没有……”
高乾心中酸涩,只勉强笑道:“琬林乖,母后也怕过了病气给你,母后很快就会好的……”
“真的么?”琬林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那明明伤感却又执着倔强的样子着实惹人怜惜,“还要多久呢?今年下雪的时候可不可以?”
她们的模样极像,不知道上官湄小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明媚娇俏,但从种种传说来看应该是的吧。可高乾只知道他认识她时她已经变了,挚友的仓促离世在她心上划出一道狰狞的伤痕,再也无法愈合。
“父皇……父皇不知道……”
高乾眼角有些湿润,琬林见状忙掏出手帕给他擦眼泪,明晔也凑过来趴在他膝上。
“父皇怎么哭了?”明晔懵懂地问道。
“是风迷了眼睛……”高乾接过琬林手中的帕子,见上面绣着几颗红豆,更添了心酸,“这手帕是母后给你的?”
“母后之前绣了好多,有花,还有红豆,女儿和弟弟都有的。”琬林点点头,顿时来了兴致,指着手帕上的纹样道,“母后说这个是父皇,这个是她,这两个是我和弟弟,我们一家人心灵相通,就像这上面绣的一样永远在一起。母后还说等我会背一百首诗就教我绣呢!只可惜女儿已经能背这么多诗了,母后却病倒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高乾忙抱紧琬林,不忍再看,亦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如何能不明白上官湄的心意,可就因虚实难辨的猜疑和忌惮,这份心意的真假怕是再也琢磨不透了。
“你母后真的这么说?”
“是呀父皇,”明晔也在旁边奶声奶气地道,“母后就算再忙也会抽出时间教导儿臣多向姐姐学习,认字读书,要快快长大呢。”
高乾颤抖着将手帕收进自己怀中,满湖莲花映在琬林和明晔眼底,和她那么相似,只是更干净,更单纯,就像是——就像是初遇的时候一样。高乾沉默许久,方开口道:
“可是你们用纸折的莲花也漂不了多远呀,叶子不也还是会沉?”
“怎么会呢,父皇你看——”琬林拿起一只莲花道,“每朵花下面都有小木板,母后说无论是放重物还是轻物,只有底座稳才能行得稳,虽然可能会被大风掀翻,但那也是天意,我们控制不了的。莲花就是祈福的意思,上面还有女儿画的松叶和弟弟画的梅花,让落叶和伙伴们一起有个遮风挡雨的归宿,这不是很好么?”
“琬林说得对……”高乾也包了几片叶子放在莲花里,将花朵送入湖中。一家人能风雨同舟互相扶持,该是最幸福的事……吧。
“能共走一段路,就可堪一辈子了。”见高乾面露惊讶,琬林调皮地耸耸鼻子,“上次才人姐姐教的。”
才人姐姐,自然指的是万山仪。高乾又和姐弟二人说了一会话,便起身离开了。
“朕听贵妃说最近后宫总是不太平,还要惦记皇后的身体,难免顾此失彼,真是难为她了。”
“陛下,贵妃娘娘要忙于后宫诸事,还要照看四公主和明熙小殿下,为皇后娘娘祈福之事一直由贤妃娘娘主理。”
高乾侧头瞪着王德瑞,觉得他话中有话。
“王德瑞,你是相信她的吧。”
王德瑞一愣,垂了头不敢答话。
“朕知道你信她,看到琬林和明晔,朕就知道很多人都这么想。只是朕……朕不得不信眼前看到的一事一物,朕气恼那个最应该相信她的人却不得不疑心……朕……”高乾不愿再想起,声音渐次小了下去,“她应该是怨朕的吧……”
“陛下……”王德瑞不知该如何劝高乾,只能同他一起叹气。
走了几步,高乾回身看向兰台的方向,唏嘘道:
“你说,到底是什么人才能同时扳倒皇后和贵妃呢?”
回到建德殿,晋婉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见他回来忙笑吟吟地迎上来。
“陛下怎么出去了这么久?”晋婉替高乾解下披风,“臣妾炖的汤都快凉了呢。”
“嗯,惠妃有心了。”高乾疲惫地倚在窗边,“怎么,没去给贵妃请安么?”
晋婉脸上的笑略一凝滞,“陛下不是恩准臣妾可以不去请安的么?”
“朕是这么说了,可你身为惠妃,也该学学贤妃为朕分分忧吧。”高乾闭上眼睛,手按着额头,“朕听说樊婕妤仗着和你交好总对吴婕妤和千才人出言不逊?”
“陛下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晋婉尴尬道。
“贵妃年轻,又是第一次管理后宫,一定不会是有意纵容她刁难,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高乾半睁开眼觑着晋婉,“吴婕妤本就胆小,身子不好也有段时间了,你平日得空也得多帮衬帮衬,别让一个病人整天受些闲气。后宫闹得鸡犬不宁,朕怎么安心处理政务?”
“臣妾、臣妾只是想专心侍奉陛下……”
“你行于人前,就要想到这么做的后果。难道你成天待在建德殿与朕一处,是想让人指责你魅惑君心么?”
晋婉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便依着规矩跪下道:“陛下是在责怪臣妾么……”
“朕不是责怪你。”高乾缓缓道,“皇后在时朕从不烦心后宫,她如今病了,朕为你到处搜寻稀世珍宝是朕看重你,你也得对得起朕这份看重。”
“臣妾谨记陛下教诲……”
晋婉年纪尚小,又不谙世事,泪啪嗒啪嗒落下,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高乾见她这般难受,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忙扶起她替她擦着眼泪。
“婉儿,宫里不比外面,大家都是活在自己的无奈里。你觉得委屈,朕也觉得委屈。”高乾柔声安慰道,“进了宫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你说话做事要顾虑周全,朕不想让人议论你。”
“臣妾打听到今日是钰贞贵妃的生忌,忆起陛下为她仙逝那么伤心,就想过来和陛下一起尽尽心。”晋婉泣道,“没想到陛下竟然厌弃臣妾了……”
“朕几时厌弃你了?”
“陛下原来不会这么说臣妾的……”晋婉依旧不停地呜咽。
“好了婉儿,”高乾拉住她的手,“是朕不好,朕说错话了,别哭了好不好?”
“那陛下说实话,您是真的喜欢臣妾,还是只是把臣妾当作皇后娘娘或是钰贞贵妃的替代品?”
“这是什么话,”高乾诧异道,将她拉近一些,指尖划过她的耳畔,“朕当然喜欢你。”
“那就好。”晋婉破涕为笑,“千金难买君子之诺,臣妾一定会记住陛下的话的,陛下可不许反悔。”
真是个小孩子啊,高乾不禁怅然。
晋婉又待了好一阵才退下,待她走后,高乾才从袖中取出红豆手帕放在案上,心中很不是滋味。大约在感情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步步试探,犹如惊弓之鸟。
“王德瑞,”高乾面无表情地喝着手边的茶,“你说惠妃和她是不是很像?”
“陛下,”王德瑞想了想,谨慎地道,“奴婢觉得两位娘娘并不是那么像的……”
“朕不是说皇后,朕是说她还是公主的时候,明艳活泼,还有琬林那股子倔强……直到淇奥死后,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像原来那般无忧无虑了。再后来她嫁给朕,”高乾的目光落在红豆上,笑容尽是苦涩,“就更不一样了,朕知道她的心死了。她辛苦地管着后宫,也不过是打发时光……”
“陛下多虑了……”
“朕不是多虑,朕对自己做的一切从无后悔,也没时间后悔。但说到底,在皇后心里,朕根本不配为她的夫君。所以朕也不能怪她扶植亲党,栽培上官济,恢复她记忆中那个辉煌的国家……”高乾失落地摇摇头,“但是王德瑞,朕信不过上官济,他管不了。上官氏到上一代早已无人可继,把江山还给他们只会让天下再生动荡……可父亲不明白,她也不明白,罢了吧……就算把朕的心掏出来看,他们也还是怨恨……”
王德瑞从未见过高乾流露出这种类似沉痛而绝望的情绪,只能无语垂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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