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高乾摆驾玉堂殿。行至院门口时,听到门内似有人高声吵嚷。高乾侧耳听去,原来是缃翠在斥责万山仪,说她病才刚好就整天到处乱跑,不恪守后妃本分。万山仪主仆站在院中低着头,任由缃翠为难。高乾听了心中不悦,在门口干咳了一声,院中的人一听忙都住了嘴。高乾径直走到万山仪身边,漠然回头问道:
“缃翠,你怎么在这?”
“回陛下,”缃翠低头恭谨地回道,丝毫没有了方才的盛气凌人,“奴婢奉贵妃之命来给万才人送些补品调养身子。”
“这样最好。”高乾淡淡地道,言辞间却是不容置疑的敲打,“送完东西就回去复命,身为贵妃的奴婢就该谨言慎行,不该多说的话不要多说。”
缃翠战战兢兢地答应着退下,高乾换了温和的笑容,携万山仪走进里间。
“怎么,贵妃为难你了?”
“陛下从哪听来的话?”万山仪谦逊地笑道,命云卿给高乾上茶,“贵妃娘娘待臣妾很好,这不是还记挂着臣妾的身体呢。”
“你是玉堂殿的主人,缃翠敢以下犯上,朕就知道平日贵妃没少为难你。”高乾心如明镜,“你忍气吞声惯了,若不是前日魏昭媛和朕说起,朕都不知道贵妃在你病着的时候还让你抄佛经。”
“陛下别听魏昭媛的,没有这样的事。”万山仪羞怯道,“抄录佛经本就是臣妾自己提出来的,贵妃娘娘来查问进度是理所应当啊。”
高乾向殿中看了看,见这里并无太多华丽装饰,倒更像个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案上也放了许多书卷。高乾见她手边放着徐惠的诗作,被勾起了兴趣。
“你喜欢徐惠?”
“回陛下,臣妾只是闲时无聊读读罢了。”万山仪忙低下头掩了书卷。
“徐贤妃文而有行,落笔成文,朕记得你也是通诗文的。”高乾抚掌笑道,“怎么,不敢看朕,不想做朕的宠妃么?”
“臣妾才疏学浅,怎能和徐贤妃相比?”万山仪略微抬起眼睛,“况且后宫有诸位娘娘在,臣妾没什么本事,不敢奢求陛下恩宠。”
“这话倒稀奇,”高乾疑惑丛生,“朕的后宫里居然有不想争宠的女子。”
“臣妾怕麻烦,不喜欢争,若有机缘顺其自然不是更好么?”万山仪将手中的书卷奉给高乾,“不过陛下既然提起徐贤妃,臣妾就冒死一言。徐贤妃是因文采风流得幸于太宗,又因《谏太宗息兵罢役疏》得众人尊敬。臣妾不奢望陛下宠爱,而是希望陛下见到臣妾就像太宗见到徐贤妃,以朝事为重,不要为后宫女人耗费心神。”
高乾蹙起眉头,“你是觉得朕贪图享乐了?”
“臣妾不敢。”万山仪忙起身拜道,“‘志骄於业泰,体逸於时安’,一切祸患均始于耽溺懈怠。就像方才,陛下通过魏昭媛之语猜测贵妃娘娘为难臣妾,亲临垂顾臣妾,处处体谅臣妾,臣妾感激不尽。只是为臣妾费心的时间累积起来,既劳陛下之神,又损陛下之名,更误陛下之政。事情虽小,陛下不觉得什么,但臣妾却是罪该万死了。”
“起来吧,你能处处为朕着想,的确与旁人不同。”高乾笑着点点头,“你既然劝谏朕,就给朕抄录一遍徐贤妃的《谏太宗息兵罢役疏》吧。朕也当自省,看自己近日是不是耽溺懈怠了。”
万山仪福身领命,走到旁边铺纸提笔。一个能在后宫中静下心来的人是难得的,高乾看她写字时专注的样子,又忆及最近自己的所作所为,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上官湄总说她心性不凡。
入夜,一个披着斗篷的影子急急向兰台走去。
“什么人?”守门的侍卫拦住她。
“我是惠妃娘娘身边的侍女思涵,奉娘娘之命来给皇后娘娘送些冬衣。”思涵掀开帽子,拿出晋婉的令牌答道。
“皇后卧病,陛下有旨任何人不许打扰。”
“思涵只不过是想托大哥送东西进去,并无违逆陛下之旨,”思涵屈了屈膝,“这位大哥未免太不通情理了。”
“娘娘无恙,姑娘还是请回吧,何苦为难我们?”侍卫挥手道,身后兰台的柱子被风吹得吱呀作响,“要送东西且等明日回过陛下再来。”
“现下是谁在为难谁?天气渐凉,皇后本就病着,病势加重谁来负责?”思涵冷笑几声,提高了声调,“惠妃娘娘说了,不过是几件衣服,凭她的地位还做得了主,难道你能得罪得起婉惠妃吗?”
那侍卫还想反驳,领班的侍卫走过来,查验了一下思涵手中的令牌和衣服,客客气气道:
“果真只有些冬衣就送进去吧,皇后凤体要紧,姑娘也好向惠妃交代。”
“多谢。”思涵微微一笑,告辞离去。
领班侍卫将这包衣服送进兰台内室,回明了情况就退了出去。上官湄尚未就寝,外面的动静早已听得清清楚楚,思涵的话让人不免心凉。她扶着酸软的腰站起身,打开包裹,见里面是几件秋冬穿的衣服,还有一件朱红色的大毛披风。
她真的会有这么好心?
上官湄手抚上那妩媚的红色,不屑地笑笑。突然她发现披风底部的质地比寻常的要硬一些,她摸索了一阵,取来剪刀将衬里剪开,从里面取出一小块布帛。上官湄认得,是万山仪的笔迹。
林、晔俱安,陛下安。
上官湄将布帛贴近胸口,原来这是报平安的讯息。冬衣暖身,布帛暖心。她已然落魄,却还有人为她这般用心良苦。
辗转千回,本以为早就冷透的心,再次掀起细微的波澜。
浑浑噩噩地又过了许久,这日黄昏,高乾正在殿中看书,王德瑞突然来报卓太妃求见。这是十年来卓太妃第一次主动离开永宁宫,高乾心中纳罕,忙让他请进来。
卓太妃扶着静儿缓缓走入建德殿,她还不到四十岁,鬓边已然生了白发。卓太妃站定,略低头福了福身,算是请安。
“太妃快坐,您今日怎么出来了?”
“皇帝不允许我出永宁宫么?”卓太妃冷笑着,随手端起案上的一盏茶。
“当然不是。”高乾早就知道她倨傲的说话风格,因此并不恼怒,只赔笑道,“太妃数年来深居简出,乍然相见,朕一时不大习惯。”
“我方才经过佛堂,顺路为吴纯贵妃祝祷。”卓太妃的目光落在高乾身后书阁里落满了灰的古琴上,“她故去这些日子,皇帝心里也不好受吧?”
“不瞒太妃,这些日子朕总是梦见她,总觉得——”
“那皇后呢?”卓太妃似乎并不想听他多说,直接出言打断道,“我方才在佛堂见万婕妤还在为皇后祈福,怎么,皇后的病——还没好?”
高乾心中咯噔一下,卓太妃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我知道她根本没病。”卓太妃了然地撇撇嘴,“皇宫并非铁桶,皇帝你把她关在兰台这么久避而不见,就不怕臣民议论?难道身为天子,彼此的颜面都不顾了?”
“皇后犯错是朕的家事,不劳太妃操心了。”高乾垂下眼睛,掩饰着心中复杂的情绪。
“她犯不犯错我不在乎,反正在我看来她早已大错特错,无药可救。”卓太妃呵呵笑了两声,“皇帝不说我也不问,总之关得好,正好折磨折磨她。”
“太妃这是何意?”
“何意?”卓太妃乜斜着高乾,“皇后矫情,既然她当年没有尽到责任保护好上官洹,如今让她受些皮肉之苦,也可暂解我心头之恨。”
“太妃这话错了。”高乾语中带了些许愧疚,“靖义公主是因朕——与皇后并无关系啊。”
“那难道令尊仙逝就与皇后有关系么?”
高乾一时语塞,满腹狐疑地凝视着卓太妃,两个月来他一直逃避的问题终于有人开口发问了。他终于知道了卓太妃的来意,却根本理不清自己的思路,只能慌乱地看着她。
“皇帝不用怀疑。”卓太妃坦然笑笑,站起身行礼道,“我们王家虽然已经没什么人了,但皇帝恩准我放下人出去,他们到底在京城还有个生意糊口。我听说当日陛下和皇后是从长邑侯府出来,今日特地拜访,故而知道了些因由。皇帝不必责怪长邑侯,要怪就怪我好事多为吧。”
“太妃平身吧。”高乾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皇帝迁怒她不是因为这一件事,我虽早已避世,外面的情形也所知不少。”卓太妃正色道,“皇后种种不是,我都信;可若说皇后谋逆,皇帝,你信么?”
“皇后有谋逆之心……证据确凿,无需对峙……”高乾强忍着支住头。
“是真的证据确凿,还是皇帝轻易下了决断?”卓太妃行至高乾案前,从藏青色的衣袖中取出一个铜块,“若此物为锁,皇帝以为何物为钥?”
高乾接过铜块看了一眼道:“此铜浑然一体,连锁都当不成,哪里还能打开呢?”
“果真没有么?”卓太妃微笑着将铜块向案上一磕,一根细长的铜条脱落下来,“看似密不透风,实际上也只有同时铸造的钥才能完美打开。皇帝你根本无心打开这个锁,自然找不到关窍。”
“所以……”高乾平复了一下心绪方道,“太妃今日是为皇后求情而来的?”
“求情?”卓太妃不以为然道,“就算她安定后宫,养育皇嗣,辅佐君主,心系民生,可她是害死上官洹的凶手,赵诚贵妃又是我表姐,我为什么要为她求情?我只是在想,皇帝与她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不直接废后赐死呢?”
“朕——”
高乾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惊讶地噎住。
“其实皇帝现在身为天子,手握生杀大权,任何事都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卓太妃定定地看着高乾的眼眸,“就像我今日的这番话皇帝不是不清楚,只是没有人敢说,你也不愿意听。不听也罢,皇后冷面冷心,就算皇帝饶她不死,她也未必领情。退一万步讲,我在宫里住了数十年,这个皇后谁做都一样,兴许换个人还不会伤及天子之心,不会有损大越之名,更不会让整个皇家沦为臣民笑柄。”
见高乾似有触动,卓太妃也不再多言,径自转身告辞了。
像是有人强行扯开心中的伤口一样,就算有人肯迈出道歉的一步,对方就一定能回头么?可就算再不相往来,真的能废弃她么?
不,不可以。你曾答应过她,要一直相扶到老的……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正沉思着,王德瑞捧着厚厚的账簿走进来。
“陛下,贵妃派人来上报上月各殿开支,顺便询问冬衣发放的情况,是否需要——”
“不是有旧例吗?样样都来问朕的意思,贵妃自己没能力解决吗?让掖庭令挑要紧的整理成册再呈给朕!”高乾有些不耐烦,见王德瑞还站在原地便问,“还有什么事?”
“是……”王德瑞赔着小心道,“贵妃说后日是陛下寿诞,除了礼部的安排,娘娘还命各宫娘娘添了——”
“让贵妃自己裁夺着办吧!”高乾拍着书案道,“朕过生辰还是她过生辰啊?”
“是……陛下息怒……”
王德瑞忙退了出去,高乾取下腰间的药囊放在面前嗅着。那是木香根和青蕨混合的味道,却并没有宁神静气的效果。很多事他从来没问过,就像很多深埋心底的感觉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以前他只说她辛苦,原来其实真的没有人能比她做得更好。
十月十八是高乾寿辰,由于吴纯贵妃新丧,高乾授意礼部一切从简。寿宴上,高乾兴致不高,只不停地饮酒,一杯复一杯。身边少了一个人,他心里也空落落的。宴席结束后,高乾便乘轿辇离开了。
“陛下,现在要回建德殿么?”
高乾头靠在轿辇一侧,好像睡着了。王德瑞不敢擅做主张,只在外面看他沉默了许久。
“去……凤仪殿。”
庭院里一切如旧,夜色正浓,院中却似乎依旧生机盎然。玉兰树下一个娇小的身影蹲伏着,不知在看什么。高乾摆了摆手,独自提灯走过去。汭屿感觉到身后有光亮,欣喜地回头道:
“小亚,快帮我去拿——”
当她借着烛光看清高乾的脸时,手上的动作瞬间停住了。
“汭屿?”
汭屿立即缓过神来,忙跪地请安。
“你在做什么?”
“回陛下,奴婢闲来无事,就在院中围了个药圃。”
高乾不语,汭屿见他醉意十足,忙唤出小亚一起把他扶进殿中。高乾醉眼朦胧地看着殿中陈设,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与他上次来时并无分别。上官湄旧日爱读的书还摊在案上,古琴也搁置在一旁,就连她的凤钗和玉佩也安然卧在妆台上。高乾坐下来,抚摸着手边的案几,同样纤尘未染。
“一点都没变……”高乾极低地呢喃着,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陛下,”小亚轻声回道,“娘娘搬离凤仪殿后,奴婢们除每日进来打扫,并不曾动过娘娘的东西。”
高乾随意应了一声,环视着四周,发现窗边架着一个台子,他支撑着站起身走到旁边,掀开上面盖着的布帛。布帛下是一幅未绣好的绣品,隐约有药香沁出来。
“这是什么?”
“回陛下,这是娘娘在陛下离宫巡查期间绣的《锦绣图》,还没有全部完成。”
“《锦绣图》……”
高乾重复着这几个字,小亚的声音似有似无地飘进他的耳朵。
“娘娘说《锦绣图》是锦绣江山的意思,她看过无数次大越的地图,对每一个州县都了如指掌。娘娘说过这是她一家人的心愿,定要亲手绣出脚下这片土地送给陛下当作生辰贺礼,也祝大越山河永固。”
山河永固。
经纬交错,刺入双眸。
高乾忍不住伸手抚摸着绣好的花纹,从北边骁州,一直绵延到最南边的沂州,东面尚未绣好,是一大片空白。他那颗孤寂低落的心,也在这一瞬间被眼前的空白填满了。高乾知道上官湄并不擅长刺绣,绣出来的效果也不是最好,她却还是努力用一针一线绘出心中的锦绣河山。
终有归期,可我的归期,依然是你啊……
“皇后有心了……”
高乾将布帛盖好,忍住了朦胧的泪。执着,思念,字字如山般压在他的双肩。小亚搀扶着高乾坐下,汭屿端了一碗汤近前道:
“陛下醉了,喝碗八仙汤醒醒酒吧。”
“‘八仙汤’?”
“是。”汭屿侃侃回道,“八仙汤取醪糟、橘瓣、葛仙米、青梅、百合、糯米粉和雪梨制成,因其酸甜可口,滋阴清热,制作极其方便,在奴婢故乡人们常用此汤醒酒,以解‘八仙’之醉。”
“以‘八仙’为名实在新鲜。”高乾接过来喝了一口,“朕只记得你跟随皇后从沂州而来,不知道你还懂得这些。”
“奴婢在沂州曾是医馆学徒,也算粗通医道。”汭屿抿嘴一笑,声音稍稍变了一点,“陛下精于治国,这些雕虫小技自然无需入陛下的眼。”
“你何时会的医术?”
高乾迷迷糊糊地站起身,趔趄了几步,汭屿上前扶他,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
“湄儿?”
汭屿拼尽全力稳着剧烈的心跳,高乾凑近她的面庞,酒气直挺挺地扑在面上。
“陛下……”
“湄儿……你回来了……”高乾猛地抱住她,低低吼着,声音悲怆,“你终于回来了……”
月将西斜。
朦胧间似有琴声,忽远忽近,若即若离,缠绕在耳边。
庭院里,王德瑞在玉兰树下肃立良久,只抬头默然凝视着枯萎的枝叶,像一尊岿然不动的石像。他站了许久,季子渊也在他后面看了许久。
“公公在看什么?”季子渊终于忍不住上前问道。
王德瑞忙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转过身时,月光洒在眼角,泛起点点白光。他看了看季子渊身后的殿宇,掩饰着面上的哀痛,强颜笑道:
“在看……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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