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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木雁

长歌以上 万俟洢然 6380 2021-04-02 20:42

  建德殿里,高乾又见了一整日的大臣,晚间还要批阅成堆的奏疏,整个人都倦了许多。

  一念生出,一念倏灭。忙么?那便再忙碌些吧。

  王德瑞悄声走进来,他知道高乾近日心情不好,所以事事格外谨慎,“陛下,云卿来回话说万才人伤了风,请求在玉堂殿养病,这些日子恐怕不能出来走动了。”

  高乾笔下未停,竟像是没听见一样。

  “陛下?”见王德瑞有些尴尬,晋婉在旁边小声提醒。

  “知道了。”

  王德瑞还要张口,转念一想还是慢慢退了出去。见高乾将笔放回笔床,晋婉也放下墨锭,走到高乾身后,为他按揉着肩膀。

  “陛下近日太辛苦了,憔悴了不少……整理奏疏这种事还是让臣妾替你做吧?”

  高乾不语,只拍了拍她的手,靠在椅背上。晋婉将案上的奏疏分类放好,再回头看时发现高乾已沉沉睡去。晋婉心疼地摇摇头,便走到里间去取毯子。

  “湄儿……”

  尽管是一声迷迷糊糊的呓语,却还是很意外地敲在了晋婉的心间。她轻声叹息,回身将毯子盖在他身上。高乾似是感觉到了动静,猛地睁开眼捉住她的手。

  “别走——”

  “陛下,臣妾在呢……”晋婉努力笑道。

  高乾的眼神从恐慌迷茫逐渐定下来,缓缓松开了手。

  “婉儿,来。”

  高乾将晋婉纳入怀中,悠悠出了一口气。晋婉偎在他胸口上,轻握着他的手。

  “陛下,您精神不好,多休息会吧。”

  高乾疲惫地“嗯”了一句,晋婉想了想便告辞离去,出门前她转过头,见他直直地盯着案上的某个盒子,目光深沉而忧伤。

  已经过去十多日了,他还是食欲不振,精神愈发涣散,一定是还想着皇后,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好……想着想着,晋婉心里愈发多了酸楚。好生奇怪,帝后和睦的传闻她在家时就曾听过,跟着高乾进宫的时候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为什么这种没来由的委屈就这样强硬地占据了她的心,让她无法思考,无法解脱?回到明光殿,晋婉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抽泣起来。紫笙和慕意不知所以,又不敢上前劝慰,只拘束地站在她身边。

  眼泪晕湿了晋婉的衣袖,在燕纹上漫开浅浅的痕渍,她就这样失态地哭得昏天黑地。晋婉恍惚记起几年前,她躲在帐幔后偷听父亲对大哥说起高乾的身世:没落贵族出身,不为先帝所喜;族中独子,无权无势,只得依附金氏生存……细数历代,仿佛每一位高氏的先人都将他从权力中心越推越远,可偏偏是他,平步青云,毫不手软,以一种充满争议而又果敢霸气的方式夺了江山。

  曾经上官氏的亏欠,终于得到了偿还。这样的故事,对于年幼的晋婉来说,还真是充满了吸引力呢。

  再后来,延州匆匆一瞥,她的心,彻底沦陷了……

  晋婉收紧手臂,嚎啕大哭变成了低低的呜咽。相逢知遇,她对他无条件的仰慕和倾慕大概都源于那一分隐秘的惺惺相惜。他走得太不容易了,可为什么那个女人还要一次次地让他伤心呢?

  过了许久,晋婉哭够了抬起头来,紫笙见状忙端上一盏茶,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说了多少次不要再叫我小姐?”晋婉心中不悦,迅而又接过她手中的茶杯,“算了,你们是跟着本宫一起长大的,本宫心情不好,拿你们撒气了……”

  紫笙也不敢答话,还是慕意隐约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劝道:“皇后身体抱恙,陛下当然挂念,可陛下对娘娘也是真心实意地爱护啊。”

  “只能怪我生得太晚……”晋婉委屈地撅起嘴。是啊,锁在兰台中的那个人,论容貌不是最出众,论脾气也不是最和善,哪怕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还是那么在意她……

  慕意正欲安慰,外面传来一阵哭声。乳母回禀是平瑾公主又哭闹起来不肯好好吃饭,晋婉虽然心里烦躁但还是走了出去。

  “公主怎么又不吃饭呢?”晋婉也不顾自己满面狼藉,蹲下身温和地擦着她的眼泪,“是不是今日的饭菜不合公主的胃口?”

  琬林咬着嘴唇摇摇头,眼泪还挂在腮边。

  “公主想吃什么,本宫叫人做给你?”

  “婉娘娘不用为儿臣操心。”琬林小声道,“儿臣……只是见到那青笋,想起母后爱吃……儿臣不能侍奉在母后身边,吃不下……”

  “公主乖,”晋婉爱怜地摸着她的脸蛋,安慰道,“公主好好吃饭,别让你父皇担心。等哪日皇后身体好些本宫带你去看她好不好?”

  “父皇会怪娘娘的……”

  琬林的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摇着,往后退了几步,双手背在身后,有些畏惧地看着晋婉。晋婉既气恼又心疼,站起身来重重出了一口气。琬林像是被吓到了,惊讶地瞪着她,嘴角抽动了几下,又忍不住哭起来。这时门外一个侍女小跑进来跪下道:

  “启禀惠妃娘娘,公主年幼,乍然换了地方恐不习惯。娘娘劳累了半日,还是让奴婢和乳母哄哄公主吧。”

  “也好,你们先陪她玩一会,她想吃什么你们就吩咐膳房去做。”晋婉看了看那宫女,见她生得倒也齐整,“以后就由你来带公主吧,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名叫思涵。”

  晋婉客气地点点头,又弯下腰拍了拍琬林的肩膀,便让思涵和乳母将她带到院子里去了。晋婉看着她们的背影,心上像坠了千斤之重。

  “说实话,慕意,我好羡慕皇后……”晋婉哀伤地扶着柱子,“她就算失宠了也有夫君惦念,还有儿女可以依靠……平瑾长得像她,明晔养在建德殿,陛下看见他们肯定哪天就原谅皇后了……做凤仪殿的儿女该有多幸福呢……”

  “娘娘,”慕意见她自伤,自觉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都过去了……”

  “不,不会过去的。”晋婉坐在门槛上忧伤地叹息道,“我每每见到平瑾都会想到我自己,若我是个嫡出的女儿就不用活得这么辛苦,也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行事了……”

  “娘娘,您现在宠冠六宫,不会再回到家里那种生活了。”紫笙也柔声安慰道。

  “你们不明白,”晋婉再次抱紧双臂,“晋妍除了恭顺还剩下什么?偏偏她什么都不做,底下人就成群地讨好她,连父亲都对她另眼相看。我又不像哥哥们,可以闯出自己的天地,可以随便喜欢别人。我在家也不是,出门也不是,对陛下一见钟情更要遭人闲话白眼,就算进了宫封了惠妃,母亲也还是个姨娘……”

  慕意与紫笙对视一眼,握住晋婉的手道:“老爷和陛下都是疼惜娘娘的,娘娘以后是雨过天晴了。”

  “但愿吧……”晋婉头靠在一边,“晚上让平瑾跟我一起睡,不能委屈了她……”

  自从上回上官湄解了思涵之围,她做事就更加认真,在晋婉封妃后便被掖庭令指派到明光殿服侍。皇后出事,思涵心急如焚,可无奈自己只是个最低等的侍女,连弄清事情缘由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打扫庭院之余从慕意和紫笙的闲谈中略知一二。她一心想救上官湄,今日机缘巧合得了照顾高琬林的差事,行动也终于自由了些。思涵想来想去,觉得读过书的人总会有办法,便趁夜色偷偷去玉堂殿拜访万山仪。

  “我只是个小小的才人,”万山仪躺在床上抱着袖炉,“怕帮不上思涵姑娘的忙。”

  “夫人,奴婢本是浣衣署的小宫女,曾受皇后恩惠才免于责罚。娘娘怎么可能有反心?一定是被人诬陷的,奴婢也是真的想帮娘娘一把……”思涵面露焦急,情真意切地哀求道,“而且奴婢见平瑾公主那么思念娘娘,真的于心不忍……”

  “那你为什么不去求婉惠妃呢?”

  思涵张了张嘴,低头叹道:“陛下盛怒,惠妃娘娘是不会再惹陛下不高兴的……夫人,你通诗书,又与皇后投契,能不能有什么隐秘一点的办法救救娘娘?”

  “你既然知道陛下不欲原谅娘娘,又何苦去冒险呢?”

  “惠妃娘娘不劝是有她的私心,可……”思涵又磕了个头道,“奴婢知道现在贵妃娘娘掌管后宫,连惠妃都不与她争执,夫人有心避宠也没有错。可……奴婢只要夫人指点一二,能让公主不再失魂落魄,让陛下想起娘娘的好,奴婢绝对不会连累夫人的……”

  万山仪垂下眼睛,上官湄对她有恩,她何尝不想救出上官湄呢?可她人微言轻,不想得罪许秋盈和晋婉,又无法联络到凤仪殿的人,恐怕能帮上的忙还不如眼前这个小宫女。她看着思涵诚恳的眸子,沉默了许久方道:

  “你见过沙场荒漠么?‘黄沙幕南起,白日隐西隅’的那种,满地白骨,四寂无人,只有天上鸿雁哀鸣阵阵。地上的人是死的,但天上的鸟是活的;脚步是受限制的,但声音是自由的。”

  “夫人——”

  “‘夜静弦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万山仪淡然笑道,“这是我儿时在乡间踏春游玩时常吟诵的一首诗,我言至于此,实在有心无力,思涵姑娘还是回去吧……”

  明明是一句委婉的逐客令,思涵却灵光一现,仿佛找到了出路。她若有所思,牢牢记着万山仪的话,起身告辞。

  时间久了,大家对于皇后卧病早已习以为常,毕竟日子还要一天天地过。看守凤仪殿的护卫们虽愿意相信皇后清白,但又不能违抗高乾封锁凤仪殿的旨意,汭屿三人好说歹说,到底说动了一名护卫。汭屿特地选了生长周期短的药材,算好剂量,托他辗转从宫外带来种子和枝条。白天无事时,汭屿便在凤仪殿庭院中圈了一片药圃种下这些种子。因为是秋末,时气不适合草药生长,汭屿只好多要青蕨一类生命力极强的植物,悉心照料,恨不得让它们一夜之间就生根发芽。

  一日,汭屿忙完了院中之事和小亚在房间里做针线,突然听到殿外有笑声飘进来,两人便放下手里的活计到庭院里来看。小亚辨识出高琬林开心的笑声,恍然间,又听到一个女子反复吟唱着:

  夜静弦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

  “是思涵。”小亚顿时泄了气,“没想到当日一个浣衣署的小丫头如今也攀上明光殿了,一定是婉惠妃不安好心,炫耀给我们听的!”

  “我看不像,”汭屿轻道,“你听公主那么高兴,像不像娘娘还在这的时候……”

  “娘娘被软禁,倒让她占了便宜。”季子渊也闻声走过来,气哼哼道,“抚养了娘娘的公主就来耀武扬威,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你们两个啊……惠妃身份怎么了?季大哥原来可不会口出怨言的。”汭屿淡然一笑,“就算是她捡了便宜,可入宫几个月就位至惠妃也是人家的能力嘛。”

  “你们看!”

  小亚突然道,汭屿和季子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一个枣红色的燕子风筝慢慢升起来,在半空中肆意飘动着。

  “是燕子,红色的燕子……”小亚喃喃道,“总觉得哪里见过……”

  “是万才人……”汭屿想了一阵道,“记不记得娘娘刚生下六皇子时,万才人来探望娘娘说了好多话,提到过红色是中宫,燕子是燕安,是鸿运当头的意思。”

  经汭屿这么一提醒,小亚也想起来了,可思涵怎么会知道万山仪和上官湄的对话呢?难道——她不是来炫耀,而是来向我们报平安的?

  “公主无虞,平安康乐,我想她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小亚低下头红了眼睛,“也不知……娘娘现在怎么样了,要是娘娘知道公主安好,也会宽心一些吧……娘娘是个多心的人,我就怕她自己先灰了心……”

  无人回答她的话,汭屿走到墙边侧耳听了许久。诚然,小亚的担心亦是她的担心。谁都可以失去情感的支撑,唯有她上官湄不可以啊……

  “你们听,那吟唱的声音还没停。”

  “是没有停。”小亚蹙眉道,“只可惜我们没读过书,听不懂她在唱什么。”

  汭屿知道自己一定听过这首诗,转回身在脑海中不断地搜寻着。突然,她奔进上官湄的卧房,手放在书架上划过几个格子,又在低处堆积的卷轴里翻弄了好一阵,取出一卷书翻开,急切地寻找着什么。

  “汭屿,你是发现了什么端倪么?”

  汭屿没有理她,只专心一行一行地搜索着。她的眉头豁然展开,欣喜地叫道:

  “找到了!”

  是唐朝高骈的《风筝》。汭屿站起身跑到庭院里,侧耳听思涵吟诵的诗句,小亚和季子渊凑上前,见汭屿手指处恰好写着那四句。

  “静夜空弦,风吹音调,隐约成曲,倏而变调……”季子渊读着上官湄写在一边的注解,犹自不解道,“可这是什么意思呢?”

  几人逐字读了几遍,便也渐渐品出了一些滋味。后妃恩宠不就是随风而行么?看似高高在上,可风向一变,连带着音调都变了,再凄惨些,搞不好连线绳都断了……

  说话间,半空中的红色燕子越飞越高,想控制它也变得愈发困难。琬林的笑声还在,也随着那风筝越飘越远。

  “当然。”汭屿展颜笑道,“金氏曾经那样显贵,还不是满盘皆输。风水轮流转,恩宠么,谁都可以变。”

  “这恐怕是万才人教她的。”小亚在旁道,“真是个好丫头啊,总归娘娘没有白帮她一场。”

  “万才人倒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了,”汭屿欣慰地松了口气,“这样也好,我们总算不是孤立无援了。”

  “‘你的想法’?”小亚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娘娘之祸,一来自金氏的蓄意陷害,二来自贵妃的顺水推舟,三来自惠妃的新宠上位。”汭屿抬头望着天,声音异常平静,“远的有妺喜妲己,近的有杨妃韦后。虽然我向来鄙视红颜祸水一类的假辞,但不得不说女子耍起心眼来真的会让男人束手无策呢。”

  “什么意思?”

  “陛下没有废后,说明对娘娘仍有感情。既然有感情,就总有一天会踏足兰台或凤仪殿。”汭屿敏锐地看着二人,诡秘一笑,“若陛下去了兰台,一切照旧;若先来了凤仪殿,我们不就有机会了?”

  小亚瞬间明白了她所指,急道:“汭屿,让我去!”

  “不行!”汭屿坚决地打断她,“第一,陛下知道你曾是金氏的人,对你定有戒心,反倒不易成事。而我出身沂州,只要陛下肯来,或多或少会都会给我这个面子;第二,你心有所属,不应该轻易放弃——”

  “难道你就不是心有所属么?”小亚急红了脸,迅速看了一眼季子渊,继续道,“娘娘待我恩重如山,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只顾自己?我已在宫中多年,比你更知道该如何应对后宫嫔妃!”

  “就因为你知道如何应对后宫嫔妃我才更不能让你去。”汭屿毫不犹豫,进退之间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劝服她,“你知道的,旁人也知道,陛下登基十多年自然更知道。但我不同,我没在掖庭住过,没怎么和众人交往过,自在随性的行事作风全来自民间,对陛下来说我才是那个可以分掉贵妃和惠妃宠爱的新人。”

  “汭屿……”

  “即便你不考虑自己,也不考虑季子渊么?”汭屿怜惜道,“他对你情深一片,你怎么可以辜负他?”

  “我……”

  小亚一时语塞,季子渊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沉声道:

  “汭屿,小亚说得对,你一旦决心争宠,就永远陷在后宫的旋涡里了。娘娘离不开你,你更应该留在凤仪殿照顾娘娘和皇子公主。”

  “你们改变不了我的主意,一切在我布置药圃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我了无牵挂,没有弱点,最关键的是我是医者,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汭屿将小亚和季子渊的手叠在一起,“我有把握能成功,以后娘娘在后宫也会多一个名正言顺的帮手。她这一辈子太辛苦了,若我离开,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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